云也遇
他最成功的一點在于,讓成功與否成了不太重要的事情
1956年8月11日,喝醉酒的杰克遜.波洛克駕著他的奧茲莫比爾敞篷車撞到了大樹上,地點是斯普林斯。他和同車的朋友埃迪絲.梅茨格都死了。
與波洛克同時代的美國名人,像瑪麗蓮.夢露、詹姆斯.迪恩或者查理.帕克,都跟他一樣,將天賦的才華與與生俱來的強烈自毀傾向糅合在一起。而戰(zhàn)后美國的文化強勢,就是借著這些人的自毀,還有他們留下的作品與形象,確立起來的。
波洛克的橫死,看上去是多么可以理解的一件事情。把他稱為繪畫界的詹姆斯.迪恩或是吉米.亨德里克斯,是蠻合適的。他處在一個叛逆精神的漩渦里,這叛逆源于他無法拼補完整的自我。他最著名的兩個特點,一是酗酒,二是在鏡頭前永遠(yuǎn)不自在。他的笑容永遠(yuǎn)是陰沉的,帶著怨念,總想對什么表示點輕蔑,好像拔掉他嘴角撇著的香煙,就會露出一個黑洞。
橫死后,波洛克被蓋棺定論為“第一位真正得到美國人承認(rèn)的美國畫家”,他的滴彩畫給美國人的叛逆勒碑。這可不容易,因為,美式的叛逆簡直無法與美式的吊兒郎當(dāng)劃清界線,吊兒郎當(dāng)是他們骨子里的東西。
波洛克的任務(wù),不是對抗歐洲。而是覆蓋歐洲,對歐洲完成徹底的替代,這是格蘭特.伍德或者托馬斯.哈特.本頓之類北美畫壇前輩力不從心的任務(wù)。但是,歐洲繪畫的先鋒精神又是拯救過波洛克的。生在懷俄明,19.30年到紐約,在本頓門下學(xué)畫,他覺得自己大概永遠(yuǎn)都沒法按照一定規(guī)矩畫好畫了,才轉(zhuǎn)向印象派和超現(xiàn)實主義。這種想法本身就是很美國、很實用主義的。當(dāng)他翅膀漸硬,他知道自己應(yīng)該代表美國,而不能終生充當(dāng)塞尚、梵高、馬蒂斯們的美國學(xué)徒。他最有名的一句話是對漢斯.霍夫曼說的?;舴蚵菑牡聡^來的藝術(shù)“傳教士”,他要波洛克多多觀看大自然,波洛克冷傲地回答了一句:“我就是大自然?!?/p>
隨同名聲一起增長的,是波洛克臉上的慍怒和不耐煩。人們叫他“滴顏料的杰克”。美國人看不懂他,但愿意花高價來買他的畫。尤其到了二戰(zhàn)之后更是如此。那時,波洛克們的抽象畫讓很多美國人覺得尷尬,他們一度懷疑這是個丑聞。他們需要一些時間,來讓自己“不以為恥,反以為榮”。1949年的《時代》周刊做了當(dāng)時威尼斯雙年展的專題,其中對于波洛克有這么幾句評論:“業(yè)余愛好者們不知道該從波洛克的迷宮里找些什么:波洛克將畫布平攤在地板上,用顏料滴灑在上面,形成了迷宮般的線團。而專家們呢,他們根本不知道怎樣談?wù)撨@位藝術(shù)家?!?/p>
無法評論,所以媒體只能一次次地講他是如何作畫的,“原理”代替了作品成了被鑒賞、被口碑傳播的對象。但他終究把握到了美國人的情感結(jié)構(gòu)。而促使他如此作畫的,與其說是為美國代言的傲氣與使命感,不如說是一個充滿了恐懼的病態(tài)的頭腦,它帶著畫家關(guān)于家庭和童年的不美好的記憶。
波洛克最成功的一點在于,他成功與否,他到底有多么偉大,后來都成了不太重要的事了,除非你天真到了這樣的程度,即相信看不懂、無法評論就是“偉大”的標(biāo)志。市場和價格說明了一切,而他也確實成了美國精神的一種化身。
藝術(shù)家傳記寫到極致了,準(zhǔn)是一本最好的藝術(shù)史。這本《波洛克傳》里什么都有了,從塞尚、梵高、弗洛伊德,到海明威、阿瑟.米勒、格林伯格。這本書也很像小說。不管是潦倒時還是得意時,男一號波洛克總是一副對什么東西都不堪忍受的樣子。人得活成一張擺不平的桌子,才能體會被敲掉一截腿的滋味。
波洛克體驗世界的方式就是他畫畫的方式,他潑墨是一種參與,墨水的流向?qū)⒆兂墒澜绲臉幼印J裁炊际寝D(zhuǎn)瞬即逝,有才華的人就是要及時偵測那些瞬間,就像偵測旋風(fēng)里浮現(xiàn)的上帝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