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
為了一冊速寫簿遺忘在里湖的一爿小茶店里了,特地從城里坐黃包車去取。講到車錢來回小洋四角。
車子走到湖邊的馬路上,望見前面有一個軍人從我對面走來。我們隔著一條馬路相向而行,不久這人漸漸和我相近。當(dāng)他走到將要和我相遇的時候,他的革靴嘎然一響,立正,舉手,向我行了一個有色有聲的敬禮。我平生不曾當(dāng)過軍人,也沒有吃糧的朋友,對于這種敬禮全然不慣,不知怎樣對付才好,一剎那間心中混亂。但第二剎那我就決定不理睬他。因為我忽然悟到,這一定是他的長官走在我的后面,這敬禮與我是無關(guān)的。于是我不動聲色地坐在車中,但把眼斜轉(zhuǎn)去看他禮畢。我的車夫跑得正快,轉(zhuǎn)瞬間我和這行禮者交手而過,背道而馳。我方才旋轉(zhuǎn)頭去,想看看我后面的受禮者是何等樣人。不意后面并無車子,亦無行人,只有那個行禮者。他正也在回頭看我,臉上表示憤怒之色,隔著二三丈的距離向我罵了一聲悠長的“媽——的!”然后大踏步去了。我的車夫自從見我受了敬禮之后,拉得非常起勁。不久使我和這“媽——的”相去遙遠了。
我最初以為這“媽——的”不是給我的,同先前的敬禮不是給我的一樣。但立刻確定它們都是給我的。經(jīng)過了一剎那間的驚異之后,我坐在黃包車里獨自笑起來。大概這軍人有著一位長官,也戴墨鏡,留長須,穿藍布衣,其相貌身材與我相像。所以他誤把敬禮給了我。但他終于發(fā)覺我不是他的長官,所以又拿悠長的“媽——的”來取消他的敬禮。我笑過之后一時終覺不快。倘然世間的榮辱是數(shù)學(xué)的,則“我+敬-媽的=我”同“3+1-1=3”一樣,在我沒有得失,同沒有這回事一樣,但倘不是數(shù)學(xué)的而是圖畫的,則涂了一層黑色之后再涂一層白色上去取消它,紙上就堆著痕跡,或?qū)⒆兂苫疑?,不?fù)是原來的素紙了,我沒有冒領(lǐng)他的敬禮,當(dāng)然也不受他的“媽——的”。但他的敬禮實非為我而行,而他的“媽——的”確是為我而發(fā)。故我雖不冒領(lǐng)敬禮,他卻要我收“媽——的”。無端被罵,覺得有些冤枉。
但我的不快立刻消去。因為歸根結(jié)底,終是我的不是,為什么我要貌似他的長官,以致使他誤認呢?昔夫子貌似了陽貨,險些“性命交關(guān)”。我只受他一個“媽——的”,比較起來真是萬幸了。況且我又因此得些便宜:那黃包車夫沒有聽見“媽——的”,自從見我受了軍人的敬禮之后,拉得非常起勁。先前咕嚕地說“來回四角太苦”,后來一聲不響,出勁地拉我到小茶店里,等我取得了速寫簿,又出勁地拉我回轉(zhuǎn)。給他四角小洋,他一聲不說:我卻自動地添了他五個銅子。
我記錄了這段奇遇之后,作如是想:因誤認而受敬,因誤認而被罵。世間的毀譽榮辱,有許多是這樣的。
一九三五年三月六日于杭州
【適用話題】心態(tài);榮辱;處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