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昂
我在上海待過4年,過的完全是大學(xué)版的城市底層生活,最奢侈的享受,不過是在復(fù)旦東區(qū)外邊的大排檔上吞一份炒年糕,一邊偷聽邊上黑老外留學(xué)生用地道滬語跟煎餅果子攤攤主嘮家常。正宗上海菜,在上海的時候是吃不著的,依照“吃不到什么便說什么不好”理論,我對上海菜懷著朦朧的仇恨。
理由如下:其一,是貌似清淡的無味;其二,是貌似有營養(yǎng)的養(yǎng)分流失;其三,是貌似小氣的材料浪費……其最后一條大罪,是居然比日本料理還要貴。說句公道話,做人要做成上海菜那樣才叫好呢。干凈清白到無懈可擊,容量講究到打不出飽嗝,原料來自山出自海左右逢源,刀功細(xì)膩如無影迷蹤拳,每上來一個,又時常會帶著非上海的地名,如寧波鮮剝山筍、無錫糖醋排骨、杭州竹蓀卷,等等。上海以能下而納百川喔,怎一個有容乃大了得。這跟我冷眼觀察上海居民的效果差不多,說不出來哪里有什么不是,但非常想找茬痛扁之。
美食家陳紹住在上海,對上海主婦別有感情。據(jù)他說,馬大嫂們的日常功課是,豆芽買回家,要一根根掐去尾巴,洗得跟銀絲一樣;薺菜菠菜,也要剪掉很多根莖;河里屁大點的蝦,要把胡須剪掉,大的做油爆蝦,小的剝殼子,弄出來細(xì)小得肉眼看不清楚的蝦仁,炒別的蝦仁主題菜。而剝蝦殼的時機,舊時代的上海闊人家的廚子們更有一套講究,他們會區(qū)別出活蝦剝殼,或者剛剛死的蝦剝殼,何者為善,哪個更適合做某種菜。
蝦殼子的生死時速,由此成為滬菜的一道論述題。但無錢者莫為之閑操心亂煩惱,上海家廚之有名,竟然使陳毅市長出面在解放后為他們介紹工作,這個安排到外交部給外交官做飯,那個調(diào)動去大飯店,做中餐廳主任,專事烹調(diào),以及過時文化的傳承。
我這小半輩子遇到過一個最難為我的問題,是某教授趁研究生考試面試刁難我的,問:“你以前在上海現(xiàn)在來北京,你到底打算當(dāng)京派還是海派???”
現(xiàn)在見過點世面了,我本應(yīng)該以一句“你說呢”頂回去,保住我終身是個本科生的美好名譽,但當(dāng)時著實讓我犯愁。那教授頭型講究衣領(lǐng)潔凈,帶著濃重的海派軟音調(diào),他是要我表忠心呢,還是希望我從此跟他一樣當(dāng)了海奸,投誠京派地盤。思索片刻,我只好老實作答:“從籍貫上講,我算是福建幫?!痹谖覈?,不世故活不下去,逼迫一個年輕人世故,更是大人的規(guī)定動作。
(摘自《廚房里的思考家》 譯林出版社 圖/傅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