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倩
(江蘇理工學院 外國語學院,江蘇 常州 213001)
美國作家科馬克·麥卡錫的小說一路向西,沿著歷史來路逆向行駛,直抵歷史的真相和人性的本質(zhì),試圖挖掘出隱藏在美國西部世界中的真實與殘忍。他1985年完成出版的第五部長篇小說《血色子午線》就是這類小說的典型代表?!堆游缇€》是他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轉(zhuǎn)折性作品,他從南方哥特式小說轉(zhuǎn)向了西部小說。然而,他并沒有帶領讀者去欣賞開疆拓土的西部英雄,也沒有領略人性的正義和勇敢,而是帶領讀者穿過廣袤凄涼的西部荒原,拂去歷史的塵埃,看到了暴力掠奪,聽到了累累白骨中一個種族屠殺另一個種族的凄厲呼嚎?!堆游缇€》不僅以血腥暴力描寫著稱,而且達到了閱讀的生理極限,出版初期曾引起當時美國文壇轟動,甚至有的評論把這部小說稱為自《伊利亞特》以來最血腥的小說。因為小說書寫過于血腥,還引來很多反對的批評意見,認為這部小說過分宣揚了暴力,抹煞了美國開疆拓土的西進運動的歷史正義形象。然而,麥卡錫講述暴力殺戮的方式和美國其他作家有很大區(qū)別,他通過這場血腥暴力的歷史事件,把讀者帶到了知識與權力、進步與反人類、歷史與神話相互侵犯對峙的灰色地帶,他重新解構了美國歷史和西部神話,因此,《血色子午線》憑借著對西部暴力的獨特書寫,被《紐約時報書評》選出25年最優(yōu)秀小說第三名。
在美國的歷史上,西進運動和工業(yè)革命發(fā)生的時間幾乎是重疊的,都是在19世紀中后期南北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用美國正史上下的論斷:美國的西進運動是一個與工業(yè)革命相隨,工農(nóng)業(yè)協(xié)調(diào)發(fā)展的經(jīng)濟開發(fā)過程,完成了美國東西部之間政治經(jīng)濟的一體化,加速了工業(yè)文明進程,促進了工業(yè)革命和知識革命的發(fā)展,培育了美國人民勇于探索、不怕艱苦、豪邁樂觀的拓荒精神。沒有西進運動就沒有美國的今天。對于這個結(jié)論,從美國歷史角度講是正確的,但小說家關注的是過程中的意義,因此在麥卡錫的小說中,看不到積極進取的美國精神,只看到了暴力之下血染的子午線。南北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科學的發(fā)展促進了美國社會從以農(nóng)業(yè)開發(fā)為主的經(jīng)濟轉(zhuǎn)向了工業(yè)經(jīng)濟的大開發(fā),大規(guī)模的工業(yè)生產(chǎn)引發(fā)了對土地的擴張和生產(chǎn)資源的大量需求,正像小說中老獵人說的:“我見過六或八條牛拉著的斯多德巴克爾車朝著這些地方進發(fā),除了鉛什么也沒運。全是純方的鉛礦,很多噸?!盵1]352
可見,工業(yè)革命是西進運動發(fā)生的根本原因。托克維爾在1835年對工業(yè)革命就有過精辟的論述:“從這無污濁的排水溝里流出了人類工業(yè)的洪流澆肥了整個世界;從骯臟的下水道里流出了黃燦燦的金子。在這里,人性得到了最完整也是最殘暴的發(fā)展;在這里,人類文明奇跡顯現(xiàn),幾乎將文明人變成了野蠻人”[2]。工業(yè)文明直接導致了對世世代代生活在美洲大陸的印第安人的屠殺和滅絕以及對土地的瘋狂掠奪,在工業(yè)革命的隆隆機器聲中我們能聽到印第安人的呼嚎;在一車車的牛皮和白骨中我們能聽到野牛的哀鳴。美國政府用購買印第安人頭皮的激勵政策,激發(fā)了那些貪婪的軍人、暴匪、強盜的獸性,使西進運動中的暴力屠殺成為人類歷史上人性最黑暗的一頁,麥卡錫試圖通過小說表達工業(yè)文明進程中的血腥暴力,以表達在人類進步過程中科學與人文主義協(xié)調(diào)發(fā)展才是人類進步必須遵循的原則。
世界如何進步、國家如何強大是政治家和歷史學家關心的事情,人類如何與這個世界和平共處,才是文學家真正關心的命題。在蒼茫的墨美荒原上,人類渺小如蟻,卻有著巨大的毀滅能量,麥卡錫對人性不是一個樂觀主義者,他坦陳:“生命原本就是血淋淋的,自己并不相信人性會得到改善,并不相信全人類可以和諧相處?!盵3]5在西部神話的狂歡中,他是為數(shù)不多的冷靜思考者,他用極端血腥暴力的文學講述對現(xiàn)代社會科學文明的發(fā)展提出了質(zhì)疑,他不僅看到了工業(yè)文明進程中浸染著暴力的鮮血,更看到了人的靈魂在嗜血的屠殺中跌入了萬劫不復的地獄深淵。正如書中開頭老人之言:“這就是神秘所在,人總是搞不清腦子里的想法,是因為他只能用腦子認識腦子,他可以認識自己的心,可他偏不這么做?!盵1]20這就是人追逐權欲的本性。一場工業(yè)文明的變革,給人類帶來財富的同時,也使得人類失去了內(nèi)心的方向,使人類的靈魂迷失在瘋狂的追名逐利的道路上,隨波漂流。
科學人文主義是從傳統(tǒng)的人文主義中蛻變而來的,他的核心就是用理性克制人性的膨脹,用協(xié)調(diào)引導科學的走向,使人處在平衡的和諧自然社會中。麥卡錫就是用他的小說來糾正美國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偏頗,對失衡的人文理想和精神信仰提出警告,甚至用血腥暴力來警醒世人。有著理工科專業(yè)學習背景的麥卡錫,對科學領域的諸多理論有著濃厚的興趣,這樣一位對科學發(fā)展密切關注的作家從戰(zhàn)爭與科學的關系中獲得了審視世界的新視角。
工業(yè)革命導致了美國的西進運動,從而引發(fā)了美國歷史上慘絕人寰的暴力屠殺,這是《血色子午線》要講述暴力發(fā)生的直接原因,但這不是小說創(chuàng)作最終寓指。對于人類社會的任何發(fā)展和變革,政治家關注的是結(jié)局,史學家關注的是過程,只有文學家才會關注命運。所以人物命運始終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主要內(nèi)容。作家通過復雜的人物命運關系揭示了美國西進運動中暴力發(fā)生的更深刻更隱蔽的原因?!堆游缇€》在簡潔的結(jié)構和單一的故事情節(jié)中,加入了除了歷史元素外更多的隨處可見的文學、哲學、科學甚至神學的多種元素,特別是塑造了像霍爾頓法官這樣立體復雜人物形象,使得文字間布滿了空隙,擴充了文學的張力和想象力,“法官的豐富性決定了小說的厚度和生命力,小說若無法官,便與死尸無異;把握了法官代表的意義,也就把握了小說的主旨”[3]4。麥卡錫講述暴力的同時賦予了霍爾頓法官多層次的寓言性,使這部小說有了豐富的厚重感和多樣詮釋的可能性。
霍爾頓法官在張伯倫的《我的懺悔》中確有其原型,但是在小說中作家賦予了他多種符號寓言,豐富的隱喻,借指和意向催生了大量的解讀與詮釋。有的評論說法官是圣經(jīng)中魔鬼下凡,有的評論說他映射了越戰(zhàn),還有的說他是父權的象征?!霸⒀耘c形式的自覺正是打開文學通向哲學天地的門徑,也是其渡向現(xiàn)代藝術的真正途徑”[4]。無異霍爾頓法官的形象取得了巨大的藝術成功。法官第一次出場,便像個異類,仿佛是人類的巨大變種:“他頭如禿石,無須無眉也無睫毛?!盵1]5
他身形巨大,一出場便制造混亂和血案,鼓動說布道的牧師是個騙子,并說他是通緝犯,強奸十一歲的少女,和山羊性交。他激起人們對牧師的憤怒和恐慌,進而引起一場混戰(zhàn),少年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第一次遇到法官的。更為荒唐的是,當人們圍攏到法官身邊問他如何知道牧師的那些事情時,他竟然淡定地說我今天第一次見到此人,從來就沒聽說過他。這種一本正經(jīng)的厚顏無恥,安在一個法官身份的人身上,構成了一個多么巨大的反諷符號,他在十分鐘之前還讓一個可愛的小男孩坐在自己腿上吃糖、玩耍,十分鐘之后他竟然殘忍地割掉小男孩的頭皮,所以法官一出現(xiàn)就帶著魔鬼般的邪惡。在美國的西部文學中,一般都有一個知識淵博,充滿智慧,帶救贖的靈魂,行俠仗義,救世濟民的西部牛仔英雄的形象,麥卡錫小說中法官恰恰相反,他雖然知識廣博,充滿智慧,通曉多種語言,上至天文地理,下至歷史考古,具有知識和理性的外殼,卻以惡魔的面目出現(xiàn)。他懂得用磷礦制造火藥的技術,懂得古物的價值,采集各種標本,他會素描,懂音樂,能歌善舞,就是這樣一個無所不能的人,如此的殘暴,邪惡,并常常以法律的名義維護惡行:“沒有被目擊的事件怎能說是發(fā)生了呢?”[1]114
他就是這樣為頭皮獵人濫殺無辜做無賴式的辯護。在霍爾頓法官身上寄寓了作者多個層面的隱喻符號,涵蓋了人性的、戰(zhàn)爭的、科學的、宗教的等多方面元素,尤其戰(zhàn)爭和科學的元素在法官的身上寓意的更為明顯。
在這部小說中科學的元素幾乎都集中在霍爾頓法官身上,他經(jīng)常長篇大論,用大家似懂非懂的科學原理,把別人講得云里霧里,他用各種知識和各種人打交道,他對州長用著別人聽不懂的語言交談,他和醫(yī)生用拉丁文談交易,騙得醫(yī)生的好感;他甚至能把敵人忽悠成熟人,他對前來滋事的墨西哥中士大談:“古代以色列人失蹤的部落、希臘詩人的某些篇章、關于地質(zhì)災變后種族在分散與隔離中的繁衍情況的人類學推斷,以及關于氣候和地理對種族特征的影響。”[1]96
他給自己的槍都用古典的拉丁文字命名,他對遠古人留下的所有的東西都感興趣,儼然一個考古學家,對著文物素描、記錄、整理:“然后他盤著手放在大腿上坐下,似乎對這個世界心滿意足,仿佛創(chuàng)世時參考了他的意見?!盵1]160
但是他每次記錄好古物,他都將這些珍貴的歷史文物付之一炬,完全毀滅。那些巖石的壁畫,不能燒毀的也要完全刮掉,正如他自己所說,要打算將這些東西從人類記憶中抹去,這是一種怎樣的躊躇滿志為我獨尊的心里。仿佛整個世界都在他的手中:“任何存在之物,他說。天地萬物,只要不為我所知,其存在就未得到我的準許?!盵1]220
這種狂妄的自信和膨脹的極權欲望,正是美國西進運動中民族心里的象征,這種象征來源于科學發(fā)展的心理基礎,科技進步創(chuàng)新不僅給人和國家?guī)砭薮蟮呢敻?,同時也給這個強大的民族帶來了征服世界的勇氣和野心。法官就是科學知識的巨大變種,是強悍民族統(tǒng)治世界野心的寓言,法官認為自然雖然強大,但科學能征服自然,他說:“唯獨自然能奴役人類,只有當存在的每一種事物都被弄清楚了,明明白白地暴露在他面前,他才有資格做這世界的宗主。”[1]220在法官的內(nèi)心深處,認為自己有能力弄清這個世界,所以他才是世界的最高統(tǒng)治者,正是由于這種強大的自信心理,才促成了統(tǒng)治世界的野心的膨脹:“一個人若能面對世界之掛毯,從中抽出秩序之線,僅僅因為這一個決定,他便能掌管世界,而且只能通過這樣的方式,他才能實現(xiàn)對自身命運的掌控?!盵1]221
從霍爾頓法官身上,我們不難看出作者隱喻了科學發(fā)展的兩面性,即在提高人類的生存能力的同時,也使得人類的野心和貪欲攀升到虛妄的極地。從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看,每一次重大科技革命之后都必將爆發(fā)一場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這也是《血色子午線》讓讀者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而霍爾頓法官成為戰(zhàn)爭的瘋子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法官每次出現(xiàn),作家都不厭其煩地描寫他那巨大身形,無毛無眉的形象,仿佛是人類的一個巨大變種,所以他和小說里其他人物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懷特上尉喜歡戰(zhàn)爭,是因為他軍人的使命;格蘭頓隊長參加頭皮獵人,是因為對財富的貪婪追逐;無名少年參加頭皮獵人隊伍是為了生存,他只要能活著,做什么都無所謂,譬如殺人;而霍爾頓法官就大不相同,他是戰(zhàn)爭的瘋子,認為人類的最高境界就是戰(zhàn)爭,“法官說,戰(zhàn)爭經(jīng)久不息,就像石頭,人類怎樣看待它都無所謂。戰(zhàn)爭從未斷絕,在人類存在之前,戰(zhàn)爭就已在等候。終極的行當在等候終極的從業(yè)者。過去如此,將來如此。”[1]276法官把戰(zhàn)爭看作是人類游戲賭注的最高境界,是高于一切的神。
這便是戰(zhàn)爭的本質(zhì),其賭注在于游戲、權威性和正當性,三者缺一不可”。作家通過法官之嘴揭示了戰(zhàn)爭的真正面目:那就是打著正當?shù)钠焯?,把人的意志捆綁在一起的殺人游戲,“?zhàn)爭之所以是終極的游戲,是因為戰(zhàn)爭最終是要將萬物強行統(tǒng)一。戰(zhàn)爭是神?!盵1]278
這個戰(zhàn)爭的瘋狂崇拜者,最高的信仰不是上帝,而是戰(zhàn)爭。他認為只有戰(zhàn)爭才能主宰世界,才能掌控世界上所有生靈的意志,小說用法官這個象征性的人物揭露美國西進運動的本質(zhì),解構了美國西部神話歷史的戰(zhàn)爭本質(zhì)。戰(zhàn)爭使生命失去尊嚴,使人性跌破底線,是人的貪欲和野心膨脹到了極致,而美國的歷史就是在不斷擴張中強大起來的,它雖不是所有戰(zhàn)爭的實際參與者,卻是所有戰(zhàn)爭的操縱者。
有的評論說,《血色子午線》是對越戰(zhàn)的映射和批判,其實這部小說包含了對所有戰(zhàn)爭本質(zhì)的揭示和批判。“作者以多種維度的疊加和融合為本書創(chuàng)造了巨大的文本容納力和生生不息的解讀可能性,任何孤立的解讀面對本書,都會失語”[3]2。因此,對科學進程的警示和戰(zhàn)爭本質(zhì)的揭露是《血色子午線》這部小說核心所在。可見,靠著科技的強大憑借戰(zhàn)爭征服世界的民族自大心理是導致西進運動中暴力行徑的最重要的隱性原因。
所有的歷史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而作家的重要使命就是把真實的歷史從勝利者的官方歷史中剝離出來,《血色子午線》這部貌似西部小說的反西部小說,揭開了美國西部神話光環(huán)之下的血性歷史?!白鳛榉次鞑啃≌f,該書是文學作品中對美國歷史上的邊疆所作的最令人震撼的殘酷的和血腥的描寫。哈羅德·布魯姆甚至認為這是20世紀最偉大的作品之一,也是在世的美國作家能寫出的最好的東西。他使人不得不重新審視構成美國夢的命定擴張意識”[5],這句話道出了《血色子午線》創(chuàng)作的核心目的,重新審視美國歷史發(fā)展中的民族精神,即“天定命論”,重新審視美國西部神話中美國夢,即命定的擴張意識,才能更好地反思美國歷史發(fā)展和民族心理缺陷,揭示出導致美國西進運動和暴力發(fā)生的最隱秘的原因。美國西部神話的歷史就這樣在麥卡錫的血染的子午線上破滅了。
1845年,《美國雜志和民主評論》的主編奧沙利文在該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首先提出了“天定命運”一詞,其中種族優(yōu)越論和擴張是其思想核心,他認為美國人肩負著上帝的使命,擔當著消滅劣等民族、傳播民主文明的重任,主宰和統(tǒng)治世界是上天旨意。美國人就是靠著這種天生民族優(yōu)越感和天定命論,支撐了一個北美殖民小國發(fā)展成如今世界上最強大超級大國。“ 19 世紀 40 年代中期,西進移民洪流的前鋒已經(jīng)觸及到墨西哥領土的許多地區(qū)。南部奴隸主急于向西擴展種植園經(jīng)濟,東北部資產(chǎn)階級也渴求開辟西部廣大的市場,雙方找到了共同點,都迫切需要兼并得克薩斯。在這種需求的基礎上,‘天定命論’應運而生?!盵6]從本質(zhì)上講“天定命論”就是領土擴張的代名詞,是給美國西進運動,明目張膽地搶占土地,公開大肆屠殺土著人找了一個名正言順的借口。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麥卡錫為什么讓霍爾頓以法官的身份出現(xiàn)在小說里了。美國的西進運動的歷史說白了就是浸染著鮮血的不斷擴張的歷史,一直到冷戰(zhàn)以后的美朝戰(zhàn)爭,印度支那戰(zhàn)爭,美越戰(zhàn)爭、海灣戰(zhàn)爭和現(xiàn)在的敘利亞戰(zhàn)爭,“天定命論”一直讓美國扮演著世界警察的角色,而種族歧視也是美國當今社會一直無法消除的頑疾。
美國夢就是以上帝選民的責任與擔當為基礎,設定了一個美好社會的終極目標,“上帝特別眷顧并選擇了清教徒,把他們安置在北美這塊新大陸上,并賦予其特殊使命,要在這里建立‘山巔之城’。這是一個不同于舊世界優(yōu)于英國的美好社會,這個社會不僅要成為基督世界的成功典范,而且是全人類的榜樣。”[7]290,但是在追求美國夢的西進運動中,種族優(yōu)越感埋下了種族歧視的惡疾,而上帝選民思想“為北美殖民地建立和發(fā)展提供了宗教依據(jù),西進運動中誕生的‘天定命論’是‘上帝選民’思想的延伸,為西進運動和19世紀中后期美國的海外擴張?zhí)峁┝死碚撘罁?jù)”[7]290。這些初次踏上美洲西部大陸的清教徒的“上帝選民思想”和“天定命論”思想,深深地根植于美國人的思想中,成為美國獨特的意識形態(tài),至今還影響著美國的內(nèi)政和外交。
美國文壇是一個強調(diào)個性自由和生命尊嚴的地方,還有哪個作家能這樣深刻地反省美國歷史發(fā)展中的人性黑洞和自以為能主宰世界的貪婪野心呢?麥卡錫具備了這樣的寫作勇氣。我們從《血色子午線》的人物性格的塑造上看到了“天定命論”的幽靈。這種戮力征戰(zhàn)的心理,不僅給被掠奪者造成毀滅性的打擊,也給經(jīng)歷那段歷史的本國民眾造成生活的困頓和精神的迷失,他誤導國民走向罪惡和黑暗。我們不妨從霍爾頓法官和少年的微妙關系來解讀美國歷史和民族心理的頑疾。
有評論說讀懂了霍爾頓法官,才能讀懂這部小說,但是,筆者認為讀懂了法官,還要讀懂法官和少年的內(nèi)在關系,才算真正讀懂了《血色子午線》。這部小說有兩個重要人物:一個是無名無姓的少年,一個是始終陰魂不散的伴隨著少年的霍爾頓法官。小說主人公無名無姓,始終以孩子、少年,長大了的少年來稱呼;少年少言寡語,連長相都模糊,他十四歲離家出走,四處流浪,做工、偷竊、打架、放火、坐牢,沒有接受過教育,更沒有是非選擇,他可以參加懷特上尉的軍事阻撓隊伍,也可以參加頭皮獵人,為了本能的生存,他甚至可以殺人放火。正如評論所說,他是被上帝拋棄的孩子,成為隨波逐流的浪跡人間的混混。從表面來看,少年的出現(xiàn)仿佛就是為了用他的流浪旅途來架構小說,以他浪跡天涯的軌跡為線索組織故事情節(jié),用他的經(jīng)歷來見證歷史。和另一個重要人物霍爾頓法官比,少年的形象似乎蒼白了許多,但是少年除了組織結(jié)構小說框架之外,似乎還隱藏更深的秘密,那就是少年和霍爾頓法官構成的緊張對峙的微妙關系。這種微妙關系寓意了美國社會的難言之隱。
法官身形巨大,滔滔不絕,形象刺目突出,表現(xiàn)出不容反抗的極權意志,和面目模糊、單薄瘦小、沉默寡言的少年構成強烈的反差,少年降生的那日正好是獅子座流星雨,也暗示著男孩是被上帝拋棄的散落在人間的流星,四處流浪的少年:“他蓬頭垢面,不會寫字,孤獨流浪,但骨子有對暴力的盲目的嗜好?!盵1]2
這大概也是被法官看上的原因。法官從何而來,沒人知道,只知道他帶著一個秘密的契約,仿佛是上帝身邊那個位高權重因驕傲自大妄想與神同等而墮落成為魔鬼的撒旦,專門引誘人犯罪的惡魔。陰魂不散的法官每次在少年命運選擇的關口,他都適時出現(xiàn),引誘他一步步走向邪惡的黑暗。法官為了充實頭皮獵人隊伍,把第一次進監(jiān)獄的少年撈了出來,少年走上更加殘暴的殺戮之旅。在小說中故事情節(jié)有這樣一個特點,只要是法官和少年同時出現(xiàn)的場景,少年仿佛被埋在法官的巨大陰影里,可有可無。作者在頭皮獵人的整個行動中,只有法官、格蘭頓等其他人的描寫,而作為主人公的無名少年幾乎成了隱形人,或者是頭皮獵人隊伍中的影子,主人公在小說的主要故事情節(jié)中隱遁了,甚至在將近上百頁中都不曾有文字提到,但我們知道,那個少年一直都在。這樣的小說創(chuàng)作手法是大膽的,也是罕見的,這是小說最難理解的地方。筆者認為作家這樣結(jié)構他的小說是有其獨特目的的。
法官除了殺人,就是滔滔不絕地為他的殺人辯護,找出一切正當?shù)慕杩冢路鹁褪悄莻€“天定命論的化身”,而那個少年象征美國的蕓蕓眾生,所以他無名無姓,他隨波逐流,沒有生活的方向,但是作家用少年隱遁的沉默表達了對法官的不信任。他并不完全服從法官的意志,在頭皮獵人遭到瘋狂報復被打散的情況下,少年背叛了法官,但這種背叛不是反抗,只是逃離而已,少年卻始終逃不出法官的陰影。在法官看來,少年的不信任就是對他權威的極大挑戰(zhàn),更何況背叛,所以幸存下來的少年被法官誣陷第二次關進監(jiān)獄,他把頭皮獵人的所有罪行都推到了少年的身上,以治少年于死地。正如他所說:“它上面每個地方都有獨立自主的生命。獨立自主的。為了使它屬于我,除非我特許,任何事物都不許存在于其上?!盵1]221“鳥的自由對我是一種羞辱,我要將他們都關進動物園?!盵1]221
這種霸道和極權才是“天定命論”的真正本質(zhì),一個腫脹了統(tǒng)治欲望的極權者,自然要用暴力來征服和消滅一切不服從統(tǒng)治者的獨立自由的生命。
少年一直活在法官巨大的陰影里,就像美國民族一直生活在美國西部神話和天定命論的歷史陰影中一樣。他對法官雖然嘴上說不怕,但是卻懷著巨大的恐懼,甚至多年以后長大成人,還能在夢中感到法官的巨大威脅,少年直到被法官殺死都沒能逃出法官的惡夢。法官和少年的關系寓意了西部神話中的美國夢是美國大眾無法逃脫的夢魘,這大概就是麥卡錫創(chuàng)作的目的吧!“在那個夢境中,在后來的夢境中,法官確實出現(xiàn)了。除了他還有誰?一個步態(tài)蹣跚的巨大變種,沉默而安詳?!盵1]344“法官的影子籠罩著這個屈膝從事本職工作的人。他是一名用錘子和鑄模工作的冷鍛工……正是這位帶著雕刻刀和鏨刀的偽幣制造者在向法官尋求恩寵,他正用熔爐里冷卻的粗糙的礦渣打造出一張可以認得出的面孔?!盵1]345少年的夢魘有著極強的象征意義,法官始終是一個無法證明來路的魔鬼,就像美國的民族優(yōu)越感和天定命論思想,但這種治國的意識形態(tài)總歸還有很多癡迷者,如那個跟在法官身邊的白癡,和向法官尋求恩寵的假幣制造者,麥卡錫用這兩個象征的意向寄寓了深刻的諷刺和批判。并暗示這樣的歷史并沒有終結(jié)。
讀者都希望,那個長大成人的少年會從人性的黑暗中走來,結(jié)果他沒有,或者他還沒來得及,就被法官殺害了,被永遠地消滅在黑暗之中。這其中無不透著對人類的失望和憂傷。
我們說麥卡錫《血色子午線》血腥暴力的講述是美國文壇上一個寫作的意外,原因就在于這部小說“以一種史詩般壯闊的形式再現(xiàn)的卻不是美國民族精神的浪漫傳奇,而是歷史的夢魘和民族的痼疾,它揭示了美國西部殖民歷史的緣由和真正動機,顛覆了美國殖民歷史的話語”[8],他用刺目的血腥和屠殺警醒后人,使人不得不重新審視美國歷史中“天定命論”擴張掠奪的本質(zhì),他使人重新發(fā)現(xiàn)了一個民族鑄就夢想背后的人性的殘暴和黑暗。那個巨大、蒼白、無發(fā),如同巨嬰的法官,那個自稱永恒不死、不停舞蹈的法官,仿佛是美國民族精神上的一個巨大惡性腫瘤,成為美國社會難言的隱患。
當人們沉浸在科學飛速發(fā)展的巨大驚喜中和對科技創(chuàng)新帶來的巨大紅利的狂熱追逐中,麥卡錫以小說的方式對科學的發(fā)展投以冷峻的目光,揭示其中對人類的致命傷害。這是所有傳統(tǒng)人文主義作家身上不曾有過的新的元素,即科學人文主義思想。科學使人容易喪失理性,戰(zhàn)爭使人變得更加貪婪,這是人類發(fā)展史上的兩顆定時炸彈。鄧肯曾說隱喻不是一種文學手段,而是一種實際的意思,就是說寓言是一種本質(zhì)的真實,麥卡錫通過塑造惠爾頓法官這樣一個多符號的寓言式的人物向人們發(fā)出了預警。
麥卡錫的《血色子午線》從個體的角度書寫人類,從未來的角度書寫歷史,從隱寓的角度書寫自然,從文學出發(fā),使科學人文主義思想達到了一個新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