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野

當斯蒂芬·加蒂尼翁到達時，市政廳已經(jīng)擠滿了人。這是他作為法國塞夫朗市長的最后一夜。披上紅白藍三色的綬帶整整17年后，加蒂尼翁疲憊不堪，情緒有些低落，盡管人群正等著擁抱他。

“很榮幸成為塞夫朗市長?！彼⑿χ?，以這句話為過去作結(jié)。

他的辭職，標志著正席卷法國的市長辭職風潮迎來了最高峰——自2014年上一次市政選舉以來，已經(jīng)有1063名市長遞交了辭呈，比上一個四年幾乎翻了一倍。更“可怕”的，他們都是自愿離職。

法國媒體分析，近年稅收和補貼減少、區(qū)域整合等多方面因素影響，是市長離職潮的主要原因。

當然，原因還有總統(tǒng)馬克龍，畢竟他當選15個月里，有386名市長告別了市政廳，創(chuàng)下了法國現(xiàn)代史上的新高。

“我們對國家的傲慢態(tài)度感到絕望”

曾加入法共超過20年，直到2009年才轉(zhuǎn)投綠黨陣營的加蒂尼翁，是法國政壇左翼勢力在地方的代表人物。

在塞夫朗這個塞納-圣但尼省最窮的城市掌舵17年，他一直在與高企的失業(yè)率、猖獗的毒品走私，以及中央政府的漠不關(guān)心斗爭。2012年11月，為抗議中央削減對地方政府的財政援助，加蒂尼翁進行公開絕食，贏得了眾多法國左翼政治人物的支持，包括后來的總理曼努埃爾·瓦爾斯。

經(jīng)過6天的絕食，塞夫朗市以國家承諾470萬歐元撥款的形式贏下了這一局。

然而這一次，加蒂尼翁幾乎是直接“繳械”，主動選擇了放棄?！八霓o職聽起來像是憤怒的吶喊，是對當局放棄郊區(qū)的最后抗議?！狈▏襟w這樣寫道。

菲利普·里翁對此深有同感。這位法國南部城市卡斯蒂隆的市長剛剛把辭職信發(fā)給了省長，信中寫道：“我們覺得自己很沒用，而且對國家的傲慢態(tài)度感到絕望。”

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他一臉苦澀地說：“履行市長的職責幾乎是不可能的了……市長們走投無路，改革使人不堪重負。在短期內(nèi)，改革將把市長的功能和存在意義從我國農(nóng)村刪除，而這是地方民主的保障……我感覺自己就是一個稻草人?！?h3>央地之爭

法國的“市”，稱為“村鎮(zhèn)”或許更貼切。

本土面積55萬平方公里，大致相當于中國四川省和重慶市面積的總和，但法國卻擁有極其復雜分散的地方行政機構(gòu)，共有36682個市、100個省、26個大區(qū)、15903個市際聯(lián)合會或混合聯(lián)合會、2406個城市共同體、174個居住區(qū)共同體、16個大城市共同體和371個共同發(fā)展區(qū)。

法國人口約為6700萬，3.6萬個市中，人口在499人以下的超過2萬個，在10萬人以上的則只有41個——上千名去職市長中，有887人治下的人口少于2000人，里翁的卡斯蒂隆只有380名居民，加蒂尼翁所要關(guān)心的人數(shù)也不到5萬。

然而根據(jù)憲法，法國的市、省、大區(qū)等無論面積大小，政府之間不存在上下級關(guān)系，一律平等。某種程度上講，過于地方行政機構(gòu)如此復雜分散，影響了法國中央政府的國內(nèi)施政效率。

多年以來，法國中央政府一直致力于改變這一狀況，但在歷史和現(xiàn)實的種種因素之下，改革屢戰(zhàn)屢敗，還使局面更加復雜。2000年至今，旨在合并市鎮(zhèn)的各級市際合作機構(gòu)的公務(wù)員數(shù)量增長了64%，但成員市公務(wù)員數(shù)量不僅沒少，還增加了3%。

馬克龍解決這一難題的勁頭比幾位前任都要足。上任后，他先從“財”入手，要求地方政府在未來五年內(nèi)削減130億歐元的開支，同時宣布取消住房稅——這項稅賦占到市稅收收入的34%。雪上加霜的是，市政預算的另一大進項、中央政府提供的“綜合運作捐助”（DGF）也在急劇下降，卡斯蒂隆近五年收到的捐助就下降了50%。

法國小城鎮(zhèn)主要依靠自身稅收和政府補貼運作，資金匱乏直接導致地方政府停擺。

“我們必須維護市內(nèi)道路、公共建筑、綠地、墓地，支付雇員工資，以及許多不可壓縮的負擔，”默爾特-摩澤爾省的格朗費利市市長讓-弗朗索瓦·達米安說，“我理解那些想要的越來越多的人的憤怒，但我們的錢卻越來越少。有朝一日我們可能得出租市政廳舉辦婚禮，以支付復印費、取暖費和電費?！边@位憤怒的市長把市政廳里懸掛的總統(tǒng)照片尺寸縮小以示抗議，“錢減少三分之一，照片減少三分之一?！?/p>

“權(quán)力上交”也讓市長能動性大大降低。近年來法國進行的地方區(qū)域整合導致城市城鎮(zhèn)聯(lián)合體規(guī)模越來越大，中小城市的政治地位越來越低。法國政治學院政治研究中心研究員、蓋朗德市前市長呂克·魯邦分析稱，區(qū)域整合使得權(quán)力更加向上集中，小城市市長失去了決策權(quán)，“他們被淹沒在地方民意代表中，自己構(gòu)思和推進政策的能力大大受限，產(chǎn)生強烈的被剝奪感?！?/p>

市長協(xié)會的副主席安德烈·拉伊格內(nèi)爾警告說，再這樣下去，將來留給市長的將只有民事登記（例如結(jié)婚）權(quán)力和披著綬帶當吉祥物的作用，“市鎮(zhèn)角色的削弱甚至消失，是民主體制和共生共存理念的一大倒退”。2018年1月公布的民調(diào)顯示，只有61%的受訪者對他們的市長表示滿意，與2007年12月相比下降了11個百分點。

“和風車作斗爭太難了”

中央政府對他們的漠不關(guān)心，充斥在離職市長們的抱怨中，畢竟法國市長并不算是個“好差事”?！笆虚L的任期如同僧侶，榮耀只存在于選舉勝利的夜晚，之后則是沒日沒夜、宵衣旰食。市長更多是社會的助理，而非紙面上的貴族。薪水的數(shù)額不會引起任何嫉妒……”《費加羅報》寫道。大多數(shù)人口少于500人的行政市的市長，平均月薪僅為646歐元。

“市長，這是一周七天、一年365天的工作！”洛特省普賴薩克市前市長克勞德·德斯坎普抱怨，“電視或網(wǎng)絡(luò)崩潰？怪味害得居民睡不了覺？道路凹陷？人們會一遍又一遍地直接打到我手機上?！?/p>

“停止你的廢話，否則你可能會死。”聽到醫(yī)生這么說后，德斯坎普辭職了?！白詮霓o職以來，我的睡眠好多了?！?/p>

辭職的市長們毫不掩飾地將批判矛頭對準了總統(tǒng)?！榜R克龍的新世界是‘后政治的，他的部長全都毫無經(jīng)驗?！奔拥倌嵛陶f，辭職前的3月15日，他受到法國農(nóng)業(yè)和食品部長雅克·梅扎德接見并提交了建議，但他“并沒有被傾聽了的感覺”。

“梅扎德遲到了一個多小時，沒有道歉，也沒有說一句話。政府官員把我們的建議改得面目全非?！边@位著名的暴脾氣市長說：“相比于（我這種小）市長說的話，部長似乎更關(guān)心他的狗?！?/p>

“（當市長）有磨損，疲勞。每天都很困難，當你有必要對抗風車時，它就更難了，”他接著表示，“我指的是各部委，國家，和那個一動不肯動的官僚機構(gòu)?！?/p>

但是，塞夫朗的街道上感覺不到這些情緒。除了那些聚集在市政廳的忠實信徒，市長的離開遠不是這個陽光明媚的小城的星期五談話的主題。Les Inrocks雜志的記者采訪了兩位母親，納迪亞和梅利莎，問她們對市長辭職的看法。

“好極了，”納迪亞說，“他什么都沒為這個城市做。他害怕黑社會，在這里說了算的是走私分子，他只關(guān)心他自己，這是一場噩夢?！?/p>

梅利莎的語氣更委婉一些?！艾F(xiàn)在還是比以前干凈一些的。但他確實可以做得更多，有很多年輕人沒有工作?！?/p>

自2006年以來一直住在這里的阿里并不像納迪亞和梅利莎那樣激動?！拔液苓z憾他辭職，他為我們而戰(zhàn)?！彼€記得加蒂尼翁當年的絕食抗議?！斑@里沒有以前那么糟糕了。仍有走私犯，但他已經(jīng)設(shè)法穩(wěn)定局勢?！逼溆嗟模⒗锊惶私?。“我不懂政治，但我們會看看下一個，我們會看看他是否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