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屺島上的鳥兒可真多,除了一群群的海鷗,還有數(shù)不清的其他種類。相處久了,會發(fā)現(xiàn)它們的性格與人一樣,也是明顯的、千差萬別的。
它們因為飛翔,離開地面,常常被人忽視了心情,不太在乎其喜怒哀樂。除非近距離接觸,否則誰也不會注意一只鳥的心事。在島上,只有養(yǎng)鳥的人才會知道自己的鳥高不高興,喜悅或者憂郁。
島上的麻雀是一種很倔強的鳥。它們照理說離人最近,哪里有人就有麻雀,看似與人非常親近。但是它們其實極度追求自由和自尊。如果將一只成年麻雀關(guān)在籠里,它會氣憤不已。無論喂給多好的食水,它看都不看一眼,直到絕食而死。不自由,毋寧死,這就是麻雀。有人為了討孩子歡心,曾捉住麻雀讓孩子把玩,誰知它一落入孩子手中就開始大口喘氣,一會兒就氣得昏厥倒地。
還有一種藍(lán)翅小鳥,一旦被囚禁就會頻頻撞擊,直撞得頭破血流,氣絕而亡。
鳥兒習(xí)慣了空闊,自由是最起碼的條件。任何鳥兒都極度依賴自由,除非是從小奴役馴化的畸形寵物。
島上的鳥兒怎樣看待漁人,這是一個謎。鴿子和喜鵲、貓頭鷹、藍(lán)點頦、游隼等體積及生活習(xí)性迥異的鳥類,對人的看法肯定是不同的。鴿子和鷹一旦馴化,可以當(dāng)人的幫手,它們和貓狗的作用相似。鴿子溫柔可人,長時間偎在主人身邊休息,光潤的額頭引人撫摸。鷹的銳目和鐵爪能夠幫人狩獵,樂于顯能。而大多數(shù)鳥兒是無法馴化的,它們從不與人為伍。
一群喜鵲守住一樹桑葚多年,每年夏秋季節(jié)都要飽餐這些甘甜的果子。當(dāng)有人來采摘時,它們就怒不可遏,在一旁圍攻,叫聲不絕。從聲音上判斷,一定夾雜了許多謾罵。
我在島上住了十天。有一只不知名的大鳥,在長達(dá)一個多星期的時間里,總要于凌晨四點左右踹我的屋門。它的蹄腳壯實,踢在門上,的確有踹擊之力。那在凌晨響起的門板震動聲,總是將我驚醒。我后來明白,它是凌晨即起,而我一直睡懶覺,它實在看不下去了。
還有一只花斑啄木鳥,總在午餐時偷看我吃飯,在窗外探頭探腦,一副做鬼臉的樣子。當(dāng)我開窗找它時,它就躲開;我重新坐下用餐,它就再次探頭。我將食物放在窗外,它就低頭看看,仿佛在笑,不動一口。它吃的東西與我當(dāng)然是完全不同的。
有一只又大又胖的花喜鵲也多次在窗前逗我,它也選擇了午餐的時間。
一只大草鸮面闊如小兒,站在黃昏的光色里。這樣的光線中它是能夠看清對方的。在離我?guī)酌走h(yuǎn)的地方,它竟然一動不動,從高處看著我,一對大眼睜睜閉閉。由于它的臉部被細(xì)密的羽毛遮住,所以我無法看清細(xì)部表情,卻分明感受到它的幽默意味。它好像在說:“伙計,你該睡覺了,我該干活了。”
散步時攜回一只受傷的大斑鳩。這種大鳥像鴿子,我也就像對待鴿子一樣對待它了。它傷好之后,我為了防止它飛掉,就用膠布粘住了一半羽翅。它在屋里奓著雙翅,像推小車一樣來來去去。當(dāng)它玩累了時,就伸出長長的喙,一下一下摩擦我的手背。這種癢絲絲的感覺讓人實在受不了。這種親昵和友誼深深地打動了我,我就解開了它身上的膠布,抱著它來到海蝕崖。我是在崖上遇到它的。
站在崖畔,放眼碧海中的點點舟影。它在掌心站了一瞬,轉(zhuǎn)眼展翅而去,化入空闊之中。
(摘自“豆瓣讀書” 圖/亦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