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輯]43 笑當[張飛] 的 [二流]
如果您問北京話的特點是什么?我想說:它跟北京人一樣,透著那么大氣、委婉、幽默、灑脫。這四個詞兒,是這些年我琢磨(研究)北京話悟出來的。
說到北京話的幽默、灑脫,我小時候,在胡同里聽那些老北京人談天說地的時候就體會到了,但真正領悟北京話的幽默和灑脫,是參加工作以后。
我16歲進北京西郊的一個木制品加工廠燒木炭。燒木炭是又臟又苦又累的活兒。當時正值“文革”后期,車間里的師傅多一半都是到這兒來思想改造的,我亦是如此。這些師傅是清一色的老北京人,有的在壇根兒長大,在天橋耍過把式,賣過藝;有的在德勝門一帶長大,做過小買賣,擔著餛飩挑子下過街;有的在朝陽門外長大,打過小鼓兒,走街串巷收古董;有的拉過洋車,扛過大個兒??傊叹帕?,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因為出身都有“?兒”,即所謂有“歷史問題”,給“發(fā)”到這兒燒炭來了,我則因為父親是“右派”,也忝列其中。
在那種三天兩頭挨批,接長不短挨斗,每天上班當“張飛”(一臉炭黑)的勞動環(huán)境里,這些老北京人并沒流露出悲觀呀失望呀的情緒,相反卻一個比一個開朗豁達。大家一天到晚嘻嘻哈哈,活得有滋有味兒,好像苦呀累呀精神折磨呀,活著就要經(jīng)歷這些似的。這種隨遇而安的心態(tài),是典型的北京人性格。在惶惑惆悵的日子里,幽默成了生活中最好的潤滑劑。
這些師傅沒事兒就坐在一起扯閑篇兒,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外號叫“二流”的師傅,他姓劉,名字忘了,外號卻牢牢記住了
為什么他叫“一流”呢?據(jù)說這外號是他自己起的。他認為“一流”,自己永遠達不到;“三流”,自己叉不甘心;所以還是當“二流”心安理得。有一次,我問他:“不怕有人叫你二流子呀?”北京人管流里流氣的痞子叫“_二流子”,但這個“流”字是一聲,讀“溜”。
“我這‘二流可不帶‘子,再者說我是流水的流,它那是溜冰的溜,差著音兒呢,爺兒們?!彼Φ?。
他當時最愛唱老北京的那首太平歌詞:“閑來無事我出了城西,瞧見了別人騎馬我騎驢,回頭看見了推車的漢,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币苍S正是他內(nèi)心的寫照,這種心態(tài)也符合北京人隨遇而安、得樂且樂的性格。
現(xiàn)實生活中,幾乎每個單位都會有一個兩個讓大伙兒開心的“活寶”,“_二流”就是大伙兒的“開心果”。他一口的“京片子”,張嘴就是土活,來不來就是一句俏皮話,按后來的說法應該叫“脫口秀”。聽他聊天,簡直比聽相聲還過癮。也正因為有這位師傅,我十八九歲就開始寫話劇編相聲,而且和同事上臺演出。我編的相聲.參加過當時北京財貿(mào)系統(tǒng)的文藝匯演。
“二流”一直是我想寫成小說的喜劇人物,現(xiàn)在想起他來,我都忍俊不禁。他是在壇根兒長大的。在老北京,壇根兒通常是指天壇的壇墻外邊,那兒是老北京最窮的人住的地方。天橋緊挨著天壇,“二流”從小就在天橋這塊“雜巴地”刨食,不到20歲就被國民黨“抓了兵”。
他講話:給身“黃皮”(黃色的軍裝),我就“國軍”了。但沒打兩回仗,剛知道怎么打槍,他就成了解放軍的俘虜。用他的話說:換了身衣服我就“共軍”了。讓他能仰起腦袋的(令他自豪)是他所在的部隊是“四野”。當時,林彪正得勢,是黨的副主席。他一天到晚“我們四野”,而且還說他出席了“開國第一宴”。
您再接著問:“真的假的?。俊彼f“真的假的你都說了,我還說什么呀?”別人都以為是真的。后來這事兒傳到廠保衛(wèi)科長那兒了。參加開國第一宴,那是隨便說的?這不是滿嘴跑舌頭嗎?趕到保衛(wèi)科長一問他。他來了一句:“我說的是‘出息?開鍋遞一眼。熬白菜豆腐開鍋了,我遞過去一眼看見了,饞了想吃,您說我這點兒出息?”
讓他這么一解釋,大伙都樂了。要知道當時他要是冒充自己參加過“開國第一宴”那可不是小事兒,弄不好得判幾年。后來,林彪“9-13”出事兒了,“二流”再也不提“四野了。有一次,我問他:“您真是‘四野的?”
他笑道:“‘四野干嗎?我‘五野的?!北本┤艘徽f這話,就證明他真是“四野”的了。沒過幾天,他穿著美國大兵的皮猴兒(衣帽連體的軍服)來上班。這種皮猴兒質量和款式相當好,在上世紀50年代最時髦,一件皮猴兒能換一輛自行車。
他洋洋得意地對我說:“瞧見沒有,這是在‘四野打錦州的戰(zhàn)利品?!彼砩嫌袃商巶谴蛘痰募o念。他還拿出兩枚軍功章讓我看,證明他不是吹牛。
多可愛的一位師傅,“二流”要是活到現(xiàn)在有90多歲了。在他身上,我體會到,北京人的幽默似乎是與生俱來的。事實上,我接觸的老北京人不懂幽默的還真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