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北極星的孩子

      2018-08-21 06:46邱宇涵
      歲月 2018年8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邱宇涵

      秋天,我父親買了一輛51年前的老古董,1961年產(chǎn)的雪佛蘭BelAir。

      賣家是一個汽車收藏家,住在西柏城郊外的人工湖畔,他擁有一棟三層樓的法式別墅。我陪同父親去買這輛車時,看到他在地下室修建了占地半個足球場大的汽車收藏館,從入口處五米開始,整個地下室里停滿了我從未在馬路上見過的老式汽車。其中有一輛,據(jù)說是納粹德國研發(fā)的世界第一輛防彈車,梅賽德斯-奔馳770K,它被保存在收藏館中心一個巨大透明的球體中。這輛不賣。

      我們選中了一輛臟兮兮的雪佛蘭BelAir,收藏家告訴我們:原主人是堪薩斯州的年輕學(xué)生,開了兩年,后來他去參加越戰(zhàn),臨走前把車轉(zhuǎn)手賣給了當(dāng)?shù)氐娜A僑——收藏家的父親,父親回國時又把車帶給他,這輛老車已有49年沒有上牌和接受年檢,大白天開上馬路會招來交警。父親從上班的店里借了一輛小型運輸車,把這輛老家伙一路送到家門前。

      父親開運輸車時,對我說:“我們馬上就有車了?!?/p>

      他繼續(xù)說:“不高興嗎?這可是一輛老古董啊?!?/p>

      “雖然它不能真正開到馬路上,但你不覺得它很漂亮嗎?”

      “好吧,你也許現(xiàn)在覺得它臟兮兮的,但是我擦洗過后,它就會和新的一樣?!?/p>

      車到柏樹村口,驚飛了湖里的一群鵜鶘,它們展開健碩的雙翼,平齊著我們的車窗滑翔而過,我像剛剛登基的國王一樣,看著我的臣民們出來迎接我。得意之余,我還看到兩張截然不同的臉:父親把車安置好后興奮得大呼大叫的表情,和母親站在窗簾旁慍怒的面龐。

      當(dāng)天,父親進(jìn)門提了一桶水,拿了一塊抹布,就去門外待了四個小時,天色暗了,吃晚飯的時間也不見身影。母親沒有準(zhǔn)備他的晚飯,我們坐在掉了漆的老木桌旁,吃蘸醬的黃豆和半條咸魚,吃飯時我和母親都一言不發(fā),其實我想告訴她,我很喜歡這輛車。話到喉嚨邊被我一口飯咽了下去,母親最近情緒很不穩(wěn)定,最好不要去煩她。吃完飯后我關(guān)上房門,從抽屜里拿出叔叔送給我的老式收音機(jī)和耳機(jī),在昏黃的燈光下,聽新聞頻段,做繁多的家庭作業(yè),我把音量調(diào)到最大,不想多聽一句父親擦完車后和母親爭吵的聲音,為了買車這件事,他倆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持續(xù)三個月了。

      第二天我背上書包去上學(xué),一輛洗得發(fā)亮的黑色雪佛蘭停在家門口的梧桐樹下,送牛奶的大叔正在問鄰居家的爺爺這是誰家的車。我瞥見老爺爺抬手指過來,但裝作沒看見,我自豪地閉上眼,這是我們家的車,我愛它。

      父親是鈑噴技師,在一家鈑噴店工作,有一天夜里,他接了個電話就出去了。我坐在窗邊,看到父親把一個漏斗插在車尾上,他的一個同事舉起油桶往里邊倒油,十余分鐘后,我聽到沉睡了49年之久的發(fā)動機(jī)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發(fā)出的“突突突”聲,和父親興奮得像孩子般的拍手尖叫聲。我目送父親把車開出視線之外,心情激動地想象其他司機(jī)向我家的車投來好奇和羨慕的目光,他們一定會猜想我的父親是汽車收藏家或是從60年代來的游客。

      當(dāng)天深夜,我躺在窄小的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等待發(fā)動機(jī)的聲音再次響起,可外邊除了蟲鳴,什么也聽不見。父親回來了,他輕手輕腳打開門,我從床上坐起來,扭開床頭燈,大聲問:“我們家的車呢?”

      父親踮腳走進(jìn)來,關(guān)上房門,我看見他的嘴唇在發(fā)顫,眼珠快要從眼眶里瞪出來,他兩手激動地比劃著,上上下下,最后落在我的肩頭,“你再說一遍?”

      我又問了一遍:“我們家的車呢?”

      “啊,你再說一遍?”

      我繼續(xù)問:“我們家的車呢?”

      “你馬上就會看到它了!你馬上就會看到它了!”父親大喊母親的名字,“他說話了!快過來看看!他終于肯說話了!”

      我做了個噓的手勢,示意他不要吵醒母親。

      “好,行,我不喊媽媽,你能繼續(xù)說話嗎?繼續(xù)說話?”

      我說:“我困了,不想再說話了。”

      父親不住地輕拍我的肩膀,“好,好,好,那你休息吧,今天,今天就休息吧,明天和我說話,可以嗎?”

      我沒有回答他,我不想給他承諾。我上次開口說話是半年前,那天父親向我承諾,再也不會因任何事和母親爭吵,可當(dāng)天晚上,就因為母親發(fā)現(xiàn)了藏在老麻將盒里的《經(jīng)典汽車視覺百科全書》,并憤怒地撕掉了封面,他倆的戰(zhàn)爭又一觸即發(fā)了。他們齊心協(xié)力砸碎了爺爺留下的八個陶瓷盤子,誰也不愿意承認(rèn)錯誤,以致于我們至今每餐都只有兩個菜。所以,我不能相信任何承諾,承諾都是在一時敷衍你罷了。

      我們家的車沒了,來得也快,走得也快,門前的梧桐樹下空蕩又寂寥,偶爾有幾片枯黃的樹葉飄落,我上學(xué)經(jīng)過時就順腳把它們踢到溝渠里。幾天時間過去,我的生活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每天聽收音機(jī)里來自世界各地的壞消息,做著比小山還高的家庭作業(yè),我也快忘記那輛車的樣子了。

      一個星期五的晚上,我放學(xué)回來,看到一輛新車停在我家門口,是的,這幾乎是一輛全新的車,車身是鮮活亮麗的橙色,輪轂發(fā)散出銀魅的光輝,它的線條太美了,像一艘蓄勢待發(fā)的戰(zhàn)艦。我興奮地把手按在車身上,從車尾摸到車頭,又從車頭摸到車尾……

      書包邊的水壺摔下來也渾然不覺,我三步并作一步?jīng)_到家門前,整個人卻凝固在那里,父母又在吵架了。

      “噴漆花了多少錢?房貸還差十年還,你卻拿辛苦錢買一堆永遠(yuǎn)都不能上路的廢鐵!”

      “你剛剛吃了顆炸彈嗎?小聲點行嗎?無論如何,我花的都是自己攢的錢!”

      “你的錢就不是這個家的錢了嗎?”

      ……

      我都已經(jīng)學(xué)會屏蔽他們的聲音了。我轉(zhuǎn)身離開家門,撿起地上凹痕累累的水壺,用袖子抹抹灰塵,吹了口氣,扭開,“咕咚”喝了幾口。

      我把書包放在引擎蓋上,水壺也放上去,然后兩手使勁一撐,一屁股坐了上去,我挪動身體,騰出空間讓自己躺在引擎蓋上。我仰頭看著上面手掌狀的梧桐樹葉,還有葉縫之間,稀稀落落的星空……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開著雪佛蘭離開小區(qū)大門,在馬路上,每個看見的人都對我投來羨慕的目光,書包變成了火箭推動器,水壺則變成了燃料,按下按鈕后,我的車越開越快,越開越輕,然后它的輪胎脫離了地面,懸浮起來,開始上升,越來越高,越過商店的廣告牌,樺樹的枝頭,還有屋頂?shù)男盘査w機(jī)從我的下方經(jīng)過,我來到浩瀚無邊的星空中,每一顆星星都有自己的語言,還有一戶人家住在上面,北極星是我們一家,父親和母親坐在上面,遙遙招手……

      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房間里一片漆黑,窗外的世界也是如此。

      十余分鐘后,我聽見鑰匙開門的聲音,知道是母親上完夜班回來了,連忙閉上眼,裝作睡著了。她站在我的房門口,幾分鐘后,輕聲走開了。沒過多久,我也真的睡著了。從那以后,父母吵架的次數(shù)變少了,我猜想母親已經(jīng)開始寬容他,父親對車的熱情仍然有增無減。

      我不會放過任何一次機(jī)會待在車上,它實在是太酷了,我喜歡它勝過了家里的一切,我寧愿一直待在上面,聽車門打開、關(guān)上、打開、又關(guān)上的清脆聲音,而不是窩在陰冷潮濕的小臥室里。

      父親一邊擦車一邊問我:“你喜歡這輛車,對嗎?”

      我點點頭。

      “爸爸會把它送給你,你想要嗎?”

      我接著點頭。

      “想要你就說出來,行嗎?說出來!”

      “想要?!?/p>

      父親手舞足蹈地沖進(jìn)屋里翻找一陣后,懷揣收音機(jī)沖了出來,他按下錄音鍵,把收音機(jī)放在我的嘴邊,請求我再說一遍。

      我覺得他實在很可憐,就照做了。我后悔自己當(dāng)時做了這個錯誤的決定,因為從那以后,我就很少能用上自己的收音機(jī)了,一旦母親再因為汽車的事情斥責(zé)他,父親就會拿出這部收音機(jī)里的錄音當(dāng)擋箭牌。

      有個周日,父親去店里干活了,我閑來無事,就把他的舊汽車雜志拿出來翻閱,我從鄰居爺爺那里借來訂書機(jī)和膠水,將散了架的頁面重新整理在一起,裝訂。

      母親走進(jìn)來,她放下手里的掃帚,端了一個板凳在我的書桌旁坐下,看著我裝訂書本,良久,我們間都沒有說一句話。

      她問我:“你真的很喜歡汽車嗎?”這種句型已成了父母與我對話中不成文的語法,因為我可以用點頭和搖頭來回答。我點頭。

      她對我說:“媽媽每天要上八小時班,每三天值一次夜班,到晚上12點,還要做所有的家務(wù)事。而爸爸,店里生意不好,他經(jīng)常不上班,一天沒班上就少一天工資,聽說店老板在打算裁員了。我們家的條件已經(jīng)舉步維艱了,冬天快到了,媽媽連一件羽絨服都沒有錢買,而你爸爸整天還不務(wù)正業(yè)?!?/p>

      我放下手里的活,看著她。

      “孩子,去學(xué)習(xí),好不好,不要再研究汽車了,這對你沒有任何幫助,只會耽誤你的人生,不要變成你爸爸那樣的人?!?/p>

      我看到了她眼角的魚尾紋,媽媽不再是年輕的媽媽了。我嘆了口氣,說:“好吧。”然后把雜志收起來,從書包里拿出課本,我的作業(yè)昨天做完了,這樣做只是為了讓她安心一點。母親起身,拿起掃帚出去了,她為我合上房門,我聽得到她在門旁擦眼淚的聲音。

      父親變得越來越狂熱了,沒活干的時候,他每十分鐘就到窗前看看有沒有鄰家小孩在他的雪佛蘭附近玩耍,一旦發(fā)現(xiàn)了,他就出門給他們發(fā)糖吃,要他們不要過來,再過來就沒有糖了,只有毛栗子。即使軟硬兼施,父親不在家的時候,他們還是會過來,甚至爬在車頂上嬉戲,每三天父親就要把車徹底擦洗一次,擦完車后,母親也出門上夜班了,父親就自己下廚做飯吃,我猜想,這是他避免和母親再度爭吵的策略。

      有個下雨天,一輛油罐車從我家門前疾馳而過,兩米高的泥水濺灑在雪佛蘭的車身上,最要命的是,一部分泥沙灌進(jìn)了汽車前臉的格柵里,父親只好將其整個拆卸下來,清洗完畢后搬進(jìn)屋里用電吹風(fēng)吹干,又裝上去,正是這件事,讓父親下定決心自費建一間車庫。他背著母親,從床下翻出爺爺留下的十四枚清朝雍正通寶,外出當(dāng)?shù)袅耸?。他又從店里借來了一個大車罩套在雪佛蘭上,父親請來的施工隊就在門前的空地上開工了,磚塊,木板和鋼筋高高堆在門前,水泥攪拌機(jī)轟隆隆地轉(zhuǎn)動,煙塵四起,幾個星期我都不敢打開窗戶,施工聲停歇時,我就能聽見母親在洗衣時蒼白的咒罵聲,聲音很小,但我仍然聽得清:“這個敗家的,這個敗家的!”

      車庫落成后,父親小心翼翼地駕駛著汽車入庫,我趴在車窗上。

      他提出:“想讓爸爸開車帶你出去玩嗎?”

      我說:“想?!?/p>

      父親思考片刻后,說:“那就星期天吧,這個星期天的晚上怎么樣?”

      我當(dāng)然會贊同,父親的承諾終于兌現(xiàn)了一次。星期天晚上,我們的汽車緩緩穿過田野和湖濱,沿著鄉(xiāng)村小道,一路向北駛向城市邊際的公路,我搖下窗戶,把頭探向窗外,今夜是晴朗的夜空,正如以往的無數(shù)個夜晚,秋天的北極星守候在它的領(lǐng)空上,似乎遙不可及,卻又亙古不變,當(dāng)你再次抬頭時,它仍舊在那個地方等你,像一座長夜中的守護(hù)神,為迷途的羔羊指引著方向。

      父親把車緩緩?fù)T诼愤?,他對我說:“我們今天就到這里吧?!?/p>

      我跳下車,腳下是一個山坡,我們站在這里,能看到江水還有對岸繁華都市的燈光。

      “你想喝什么?”他手里拿著一聽可樂和一聽橙汁讓我選擇,我選擇了可樂,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喝過碳酸飲料了,上一次喝是夏天過生日。

      “你想畫畫嗎?”他問我。

      “沒想過?!?/p>

      “你看看,對面的城市,”父親用手指向?qū)Π?,“很漂亮,是不是??/p>

      “是的。”

      “你不想把這種美記錄下來嗎?只有當(dāng)你拿起筆時,你才能做到?!?/p>

      “那很難?!?/p>

      “任何事情都很難,爸爸小時候在墻上作畫,想當(dāng)個畫家,讀中學(xué)時接觸了文學(xué),又想去寫作,輟學(xué)后我看到別人做生意都賺了錢,也想自己當(dāng)個老板,現(xiàn)在當(dāng)上了鈑噴技師,只想擁有一輛與眾不同的車,只有最后一個愿望實現(xiàn)了?!?/p>

      “既然這個已經(jīng)做完了,為什么不繼續(xù)拾起前面的?”

      父親沒有立即回答我,他愣在那里,良久,他才說:“這是你這半年對我說的最長的一句話?!?/p>

      父親的手機(jī)響了,他接通后,短短幾句話后就掛掉了。

      “剛才老板打來電話了,”父親對我說,“他說現(xiàn)在有一個十萬火急的客戶要做汽車美容,明天就要拿車,要爸爸趕快去加個夜班。不去,現(xiàn)在是咱爺倆的時間?!?/p>

      那天晚上,父親一直在對我說他的過去還有老前輩的故事,爺爺?shù)臓敔斈且淮?,他們每一天都起早貪黑,到作坊里染制布料,再用板車拖二十里路到?zhèn)上去賣,為的就是全家人能過上更好的日子,再苦難的時刻,他們心中也始終燃著希望的光。

      兩天后,我們家遭遇了一記霹靂,父親被老板辭退了。

      他對我講了,但我們誰也不敢跟母親說,誰也不敢讓飽受操勞的母親再受到一次打擊。父親早上和我一起出門,佯裝上班,實則是送我到學(xué)校,晚上又去校門口,接我回來,他手里提著一大摞噴繪教學(xué)書本,背上背著一個黑色的雙肩包,父親說,里面裝的是希望。

      父親開始研究車身彩繪了,當(dāng)然,他是瞞著母親去干的,他每天都背著教學(xué)書籍,漆罐和噴槍,步行三公里路去待拆的小石泉村里,在布滿灰塵和蜘蛛網(wǎng)的空舍里,在破敗和光禿的石墻上,鋪展他的畫作,周末也是如此。母親誤以為他每天都在上班,情緒也逐漸有所好轉(zhuǎn),他倆不再吵架了,我的話也多了起來,我希望這種現(xiàn)狀能暫時維持下去,不要被戳穿。

      深冬的一天,放學(xué)后,我一個人去了小石泉村,離我們學(xué)校并不遠(yuǎn)。天色暗了,這里是一片死寂,耳邊回響的只有風(fēng)聲和遙遠(yuǎn)的狗叫聲。我跨過瓦礫堆和廢棄的家具群,走到一座空房前,跨過門檻的一瞬間,仿佛跨越到另一個世界,堂屋的窗口下是一張印第安人的側(cè)臉,他的身后有一片金黃色的山岡,山腳下綻放出一朵圣潔的白蓮,一滴甘露從花瓣上落下來,落在了孟加拉虎的獠牙上,巨虎一躍而起,趴在一列垂直上升的蒸汽火車上,直飛云天,和太陽車擦肩而過,赫利俄斯拖著烈日西行,拉開了星空的帷幕,點點繁星浮出浩渺無盡的宇宙,在我的身邊旋轉(zhuǎn),游離,唯有一顆星始終如一,巋然不動,這就是北極星。

      到家門時,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車庫的門是緊閉的,我仍然能聽見父親手執(zhí)噴槍在里邊作畫的聲音。我走進(jìn)家門,看到母親從廚房里端出菜來,“快叫你爸進(jìn)來吃飯,冷天,菜涼得快?!蹦赣H今天的情緒格外好,我很久都沒在她臉上看到今天這般的紅潤。我招呼父親先放下手中的活進(jìn)來,隨后,我們一家人圍在昏暗的吊燈下,吃著熱騰騰的飯菜,外邊的冬夜很冷,但我們家很暖和。

      三天后,星期六下午,積雪壓彎了門前梧桐樹光禿禿的枝頭,父親完成了他的首部車身作品:我們的雪佛蘭車門上多了一條藍(lán)色的、張開血盆大口的鯊魚,下一秒就要一口把你整個人吞進(jìn)胃里。

      父親丟下手里的抹布,雙手叉在腰間,問我:“怎么樣?兒子?對我的處女作滿意嗎?”

      我說:“太棒了,就像一條活的。”

      父親也滿意地點點頭。

      這時,我們看見母親踩著積雪走回來,手里提著一摞剛買的新盤子。

      父親對我說笑:“我們終于能結(jié)束只有兩個菜的生活了?!?/p>

      母親走到我們眼前時,突然舉起手里的盤子,用力砸在車身上。我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得不知所措,母親彎腰撿起一塊碎片,指著父親的臉問:“聽你同事說了,你都沒有工作了,你怎么還有顏面窩在家里?把我蒙在鼓里?”

      父親慌亂了手腳,他不停喊著母親的名字,要她不要亂來,母親根本就聽不見,口里不停重復(fù)著剛才那句話,她抬手把碎片刺向父親的肩膀,父親伸手擋住,碎片扎進(jìn)了他的手心,鮮紅的血液沿著父親的手腕流下來。我沖上去抱住母親,大聲喊:“媽!停下!”話音尚未落,母親就像斷了線的人偶一樣,一頭栽倒在陶瓷碎片堆里。

      父親把母親安頓在地上,他滿臉通紅,大喊著要我快沖出去攔一輛出租車,我踏著皚皚白雪沖到村口,掃開的雪堆積在小路兩旁,路中央凝結(jié)了一塊塊冰碴,稍不注意就會打滑跌倒。在偏僻的村莊,又是雪天,根本不會有出租車經(jīng)過。這時,我聽到了身后“突突突”的引擎聲,我回過頭,父親的雪佛蘭停在我身后的小道上,他伸出拇指向后打了個手勢,意思是要我上車。

      我鉆進(jìn)車內(nèi),母親躺在后座上,兩眼翻白,嘴里呢喃發(fā)出我聽不清的聲音,父親開動了汽車,大聲說:“照顧好媽媽,我們現(xiàn)在就去醫(yī)院?!?/p>

      汽車在雪地里行駛,左搖右晃,極不平穩(wěn),我跪在車座前,一手用力抵住母親的身體,一手抓住她毫無血色的手,不停在她耳邊祈禱:“媽媽,我們不會有事的,媽媽,我們不會有事的,媽媽,我們不會有事的……”

      馬路上車輛稀少,路途中有兩個十字路口,父親都毫不遲疑地闖了紅燈。我看到他的手心還在漫出鮮血,染紅了方向盤上的棕色皮套,但父親絲毫也沒有感到痛楚,他頻繁地打著方向盤,極力去控制這輛老汽車的平衡,凜冽寒冬,他的耳背上滴下了汗珠。

      我們不會有事的,我們不會有事的……父親把車停在醫(yī)院樓下,他撞出車門,大聲呼喊要求醫(yī)院救助……母親被推入重癥病房,鐵門重重關(guān)上,把我和父親擋在門外,現(xiàn)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診斷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主治醫(yī)生告訴我們,是突發(fā)性腦溢血,出血量較大,幸虧及時就醫(yī),不然會有生命危險,媽媽仍然昏迷不醒,可能會有失憶和癱瘓的后遺癥,具體會怎樣,只有在她蘇醒后才能知道。當(dāng)晚11點,我跟父親兩人坐在醫(yī)院的長廊里,這時我才注意到,他手心的傷口已經(jīng)結(jié)了一大塊黑紅的痂。

      父親問我:“你要吃宵夜嗎?”

      我說:“不餓,不想吃,媽媽明天會醒來嗎?”

      父親很肯定地回答我:“媽媽明天一定會醒來的。”

      我和父親靠在椅子上,度過了寒冷的一夜。第二天早上,我醒來了,發(fā)現(xiàn)身上披著他的衣服,我把衣服罩在他身上,決定出去為他買早點,當(dāng)我走到長廊盡頭時,回頭看到一夜未合眼的父親,雙腿在白瓷磚上的倒影就像一樁樹根,健碩有力地深入地底,這就是父親。

      母親昏迷的日子里,父親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積蓄,四處籌錢無門,他回到家里,站在門口,看著陳舊的家具,沉默了幾分鐘后,對我說:“我們來做個大工程吧?!边@個工程對我們來說是一場洗劫,電視機(jī)賣了,木質(zhì)沙發(fā)沒了,門前的百年梧桐倒了,雍正通寶還剩下最后一枚,父親捏著古幣對我說:“如果你媽明天還不醒,老祖宗的最后遺產(chǎn)也要交托給典當(dāng)行了?!?/p>

      后來,他又喃喃自語:“如果那輛車賣得出去的話……”

      我們誰都不愿意賣那輛車,誰也不愿意看到我們家最值得驕傲的東西,變成一堆紙鈔,父親還是聯(lián)系到了一個人,也是一個類似的收藏家,小收藏家,他看到張貼的廣告后表示了興趣,想來看看。

      當(dāng)我看到那個人過來時,心里咯噔了一下,這個人長著一撮讓人倍感不適的小胡子,戴著一副金絲眼鏡,說話聲調(diào)上揚(yáng),又大聲大氣,他走進(jìn)父親的車庫后,說了句噴繪很有創(chuàng)意,一眼就能看出狂野的美式風(fēng)格。在車身上拍了拍,打了打,馬上就指出了被盤子砸過的凹痕,說:“這輛車開過,很舊了,又有凹痕,按照我多年的經(jīng)驗來看,它就值四千五百元,我有所耳聞你是遇到了困難,才不得不賣掉它,但是很遺憾,它就值這個價格?!?/p>

      父親說:“我們能再談?wù)剢幔慷娜硕贾肋@輛車很具備收藏價值,雖然它的成色不怎么樣,但是……”

      收藏家擺了擺他的手,搖搖頭,“這個價格再適合它不過了,實在就是如此,它又不是一輛沒開過的車,只能值這個價。”

      父親又欲勸說時,他的手機(jī)響了,父親掛掉電話,對我說:“走,去醫(yī)院!”

      我跟著父親的步伐,跳進(jìn)車?yán)?。身后的小胡子大聲叫道:“喂,你們還想賣嗎?”

      要不是克服不了地球的重力,我真恨不得從窗戶飛進(jìn)母親的病房里,我跟父親像百米賽跑一樣沖過醫(yī)院的長廊,闖進(jìn)門里。

      距離母親的昏迷,已經(jīng)是第八天了,她看到我們氣喘吁吁地站在面前,第一句話就是:“你們是誰?”

      我和父親喘著粗氣,面面相覷,以為她失憶了,但事情還沒那么糟,母親很快就想起來了。

      母親的臉龐比以前更消瘦了,她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睜大眼睛看著我們,許久,也沒有說一句話。父親先開口了,打破沉默,他說:“你要是覺得累的話,就把眼睛閉上休息吧?!?/p>

      母親平靜地說:“不,我要看看你們倆?!?/p>

      我看到父親把頭扭過去,面對墻壁,喃喃地,“說什么呢,才幾天不見面呢?!?/p>

      我抓住父親的手,放在母親的手背上,父親緊緊握住母親的手,另一只手臂,把我摟在懷里。終于,我們一家人團(tuán)圓了,在西柏醫(yī)院的病房里。

      兩星期后的一個晚上,雪化了,和醫(yī)生商榷后,我們決定接母親出院。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自如地行走了,一步一個踉蹌,只能在父親的攙扶下緩緩前行。上車時,有一群城里人圍過來詢問:“車是哪買的?彩繪是哪里噴的?”父親把母親安頓在車?yán)锖?,他沒有時間一一作答,就說了一句話:“有需求去柏樹村找我,我住在村口,門前有車庫的就是我家?!?/p>

      回來的路上,我們特意走城郊的小道,避免和麻煩的交警碰面,很慶幸,我們一路平安。雖然醫(yī)療保險能夠報銷六成醫(yī)療費,但進(jìn)家門時,空蕩蕩的屋子還是令人感到失落,父親一步步把母親攙扶到床上休息,他對我們說:“沒關(guān)系,人沒事日子就能過好?!?/p>

      第二天,我們迎來了第一位客戶,他也是一個老式車愛好者,跟父親攀談良久,最后他把車留在了這里,要求是在后車門上噴繪一只活靈活現(xiàn)的白虎。后來他來取車時我不在,據(jù)說是非常滿意,硬要多塞給父親100元錢。日子久了,生意也越來越好了,父親白天在車庫里忙碌,吃完晚飯后,照顧母親吃藥,量血壓,然后,扶她出門沿著湖畔散步。

      兩年后,父親擁有一家汽車彩繪店,就在他曾工作過的鈑噴店隔壁,生意異常火暴。父親盤算在城里買一套房子。每天傍晚,父親一如既往,吃完晚飯后,照顧母親吃藥,量血壓,然后,扶她出門沿著湖畔散步,湖水在夕陽的余暉下變橙,變冷,一群鵜鶘飛離湖面,在他們頭頂?shù)耐盹L(fēng)中展翅盤旋。

      猜你喜歡
      母親
      母親的債
      母親樹 五章
      母親點亮了我的一生
      送給母親的貼心好禮
      高淳县| 大英县| 宜章县| 会宁县| 周至县| 天津市| 东源县| 巫溪县| 宜良县| 呈贡县| 郎溪县| 营口市| 房山区| 浪卡子县| 阿勒泰市| 神农架林区| 涡阳县| 冀州市| 鸡泽县| 凌云县| 和龙市| 武胜县| 鄱阳县| 景宁| 濮阳市| 河东区| 长治县| 绵阳市| 罗江县| 祁东县| 文化| 平遥县| 商洛市| 罗田县| 长丰县| 黔东| 绥阳县| 栾城县| 米脂县| 祁门县| 浪卡子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