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翊君
黑色的飛機追著朱大可,他在大地上奔逃。父母叫醒了他,他才知道自己是在床上跑,繞著黑暗里的床沿,一圈又一圈,就是沒有掉下去。
那時候他兩歲,但夢和現(xiàn)實的記憶是清晰的,他很肯定。
跟這個場景連在一起的,還有一件事。同樣是在床上,懷孕的母親仰面躺著,朱大可跑累了,一屁股坐在母親肚子上。母親大聲叫疼,父親把她送去醫(yī)院。孩子沒保住。朱大可一直認為自己殺死了妹妹。
他把這兩段記憶強化成人生隱喻,在自己寫作的半生中,上升成“逃亡”和“孤獨”的意象。
40歲之前,他幾乎每晚自言自語,講著故事睡著。主人公始終是同一人,故事發(fā)生了好多版本,這些他從未記錄下來,是自己永遠的秘密。孤獨使然。
但故事的一部分投射到了近年出版的神話小說里,成了想象力的出口。他曾以鋒利的文化批評著稱,這是他獲得快感的來源,而這些年,興趣被神話取代。他用二十年系統(tǒng)地研究了神話,又開始創(chuàng)作神話小說。“謎托邦”,是他為這樣的類型系列起的名字。
他把自己進入文學圈稱為“逃回”:1986年,29歲的他公然批評謝晉的電影,引起上海電影界的震動,這讓他名聲大噪,也讓他害怕,他為此逃回了文學界?,F(xiàn)在,神話小說又讓他重新進入文學圈,甚至,他還計劃試圖進入電影領域,把自己的文字變成影像。
《長生弈》是個實驗,朱大可第一次嘗試歷史魔幻小說。
起初,這是一個6萬字的中篇。朋友一看,覺得沒寫完,他又改成10萬字。最后,延長到16萬字。背景是春秋時期,他重新塑造了彭祖的形象,談論永生欲望的痛苦,指向生與死的終極問題。
神話的表達是安全的,他也終于為多年來自語的想象找到了輸出渠道。從虛構(gòu)的魔幻人物中,窺見自己的真實影像,朱大可覺得這是意義所在。
在廣州的分享會上,一位讀者告訴他,自己對他從公知形象到小說創(chuàng)作者的轉(zhuǎn)變感到詫異。
朱大可
80年代以來,他脫離了“被塑造”的年紀,開始展現(xiàn)自己廣泛的興趣,電影、文學、音樂等等,都留下他的批評文章。如今年近花甲,他溫和地談到,自己似乎多年走錯了路,“本應該寫小說的”。
這二十多年,朱大可的精力投入神話起源研究,成果放在三冊《華夏上古神系》里,他在其中重構(gòu)了上古時代的神譜。研究緣起于他忽然發(fā)現(xiàn)全世界上古神祗名字有相似之處。比如,水神名字的第一個字母都是N,地神都是G開頭等等,一切從非洲而來。故事就是從研究里衍生的。
“超越時空,表達了民眾最隱秘的欲望?!彼艿搅嗣绹闹袊费芯繉<沂肪斑w的啟發(fā)。
史景遷寫過清朝初年山東農(nóng)民的貧苦。故事里,與人私奔的農(nóng)婦是鮮活的主角,最終慘死于丈夫之手。客觀的社會背景依據(jù)地方志,卻也參考了虛構(gòu)小說《聊齋異志》。這本《王氏之死》的短篇使朱大可意識到,歷史可以寫得這樣好看,跟人性勾連。
他坦承無法喜歡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寫法太循規(guī)蹈矩”;也不喜歡張愛玲的《紅樓夢魘》,“實在太無趣了”;甚至讀不進錢鐘書的《管錐篇》,“考據(jù)太瑣碎”。
在他的文化創(chuàng)意工作室,朱大可開始了“謎托邦”計劃。這是三年前決定的轉(zhuǎn)型,他籌集了資金,挑中幾位來自復旦、同濟等高校的青年作家來把神話研究變成有趣的故事文本。
劇情大綱是集體討論出來的,都在萬字左右,這個階段甚至可以花上一年時間。確定下來,再由一個人執(zhí)筆寫出三五萬字的故事。無論是誰,都署名“卜知客”,意為真相的索引者。他們先制造了“謎”的烏托邦。再來解感。這個工作室的創(chuàng)作項目仍在進行之中,作品尚未正式出版。
“既尊重歷史書寫,又竭力要突破史官敘事的框架,向神話和魔幻主義致敬?!敝齑罂上萑脒@樣自我主動分裂的寫作格局。他想嘗試出中國神話和魔幻類型小說,形成此類文學新局面。
這兩年,他認同“文學已死”,卻仍感受到自己高漲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他在上海的住宅里,保持著規(guī)律的寫作,早起鍛煉之后開工,晚上11點睡覺。狀態(tài)好時,一天上萬字洋洋灑灑。新書《古事記》系列三篇——《麒麟》《字造》和《神鏡》,來自他最熟悉的神話,被率先選擇出來。接下來,還有6篇已經(jīng)完成,正在等待出版。
他又覺得這是他“一個人的文藝復興”,因為自己的寫作是“高度個人化的自言自語”,不熟悉他語言風格的人難以接受“為什么主語和謂語之間要加狀語和定語”。他始終公然表示愿意處于小眾定位。
“成為暢銷書作家就是自殺式的寫作,我不希望。暢銷等于速死?!?月中旬,他坐在廣州分享會的臺上,雙腿在椅子前分開,依舊像朋友孤云形容的“挺著大肚腩”,以干部式的姿勢,把右手端在胸前比劃,跟讀者強調(diào)這個“文學史上的規(guī)律”。
可他也舉出了反例。他贊賞狄更斯,當說到有上千人在會堂現(xiàn)場朗讀狄更斯的作品時,他露出欣喜的表情。他強調(diào)著,“底下全坐著中產(chǎn)階級太太”。
他向《中國新聞周刊》坦率承認,“現(xiàn)實題材,很多作家寫得比我好,難以超越現(xiàn)實主義大師。最主要的是,我的現(xiàn)實生活不太有經(jīng)歷。我是有在書齋里想象中的經(jīng)驗。”
上海太原路二十五弄十號,舊法租界的中心,一棟西班牙式花園住宅,朱大可最初的想象和經(jīng)驗都來自這里。
爬山虎堆滿了狹小的窗戶和結(jié)實的水泥墻,長著夾竹桃、法國梧桐的后花園曾經(jīng)給他帶來幼年讀書的寧靜。安徒生童話和格林童話是必不可少的,還有《西游記》。他曾沉迷歷史,因為受到身為中學歷史老師的父親影響。而因為母親在中學教音樂和語文,他也彈著鋼琴做過音樂夢,尤其是在讀到《約翰·克里斯朵夫》之后。
他的心性被塑造在破碎的70年代,災難和幸福同時留在記憶里。
青春期里,他渴望愛情,鋼琴是他追求女生的工具。因為失戀,他陷入過抑郁,又從文字中把自己治愈。那個年代,沒有人在意偏科的問題,朱大可按照自己的興趣讀書,把父母所在的兩個中學圖書館里的書都翻了個遍。
但抄家開始了。各種躲過抄家的書,被大家藏起來,又在晚上8點開始相互借閱。書是被人送到家中的,第二天早上8點要被取回去。大部頭如《戰(zhàn)爭與和平》,要以一個晚上的速度讀完。四卷《約翰·克里斯朵夫》也一樣。電力不足的燈投出昏暗的光,他和父親在燈光下輪著看。
鄰里都是名流,大資本家、高級醫(yī)生、電影導演、大學教授等等“牛鬼蛇神”,讓這里成了風暴中心。其中,一年級的班主任陶老師變成了朱大可見過的第一具死尸,懸掛在他上課的教室里。
在這之后,家里的窗簾在早上不敢被拉開,朱大可常躲在窗戶后面看著灰色的殯儀館車子來去。被抬出來的不知道是誰,有時白布下鼓著大肚子,抬送的人在周圍出出進進,悄無聲息。
父親被關押了一年多,最后沒有熬過1975年。11月的寒冷冬夜,中山醫(yī)院里,父親在朱大可面前斷氣。那時,親戚不敢往來,他感到完全無助的孤獨。而父親臨走前忽然的咒罵,把他從曾經(jīng)的信仰里喚醒。
他是帶著叛逆進入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的,魯迅一直被他當做精神上的父親。他無感于教科書,自己開始寫小說,收到的卻是高年級同學的批評。他轉(zhuǎn)而研究電影。畢業(yè)之后,他以文學批評進入公共視野,一次研討會結(jié)束,他寫下的《論謝晉電影模式的缺陷》被發(fā)表在《文匯報》,他直指謝晉的“好人蒙冤”“善必勝惡”等模式是“以煽情性為最高目標的陳舊美學意識”。
他的得志,他的輕狂,讓他收獲了上海電影界對他的憤怒,相關支持者也受到牽連。后來,他形容當時的自己是“一只笨熊闖進了瓷器店,砸了一件最精美的瓷器”。
1994年,由于家庭變故,他去了澳大利亞,讀書、做華文媒體,度過了自認為“被耽誤”的八年。
他離開的那一年,朋友胡河清,一位被他評價為“與時代格格不入”的文學批評家,在上海公寓自殺。朱大可感到文學和精英階層在時代飛速轉(zhuǎn)型下一并式微,于是中斷了寫作,消失在文學圈。五年之后,他又重拾了批評的銳氣,用兩萬字的《甜蜜的行旅——論余秋雨現(xiàn)象》談論流行的文化快消品。
近年,他反思過這篇文章,意識到自己曾經(jīng)的不知分寸,警醒自己要對事不對人?!安灰雅u變成個人意氣用事的工具,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傷害?!?h3>身份轉(zhuǎn)變
朱大可不避諱自己有過虛榮,也不否認自己的優(yōu)越感。“年輕時候是虛的榮譽感。虛就是靠那些炒作。現(xiàn)在傾向于更實一點,就是真寫一點什么東西?!彼嬖V《中國新聞周刊》,“我一直覺得我是能寫出好東西。”
他認為找到了一個最適合自己的方向——神話,他意識到國內(nèi)沒有作家走過這條路。
神話給了他安全感。另一方面,他在神話上找到了延續(xù)電影夢想的可能性。
他承認,自己的興趣是廣泛的,不在意別人說他沒有深耕一個領域。他還是不能忘懷自己曾在華東師大當過《電影新作》雜志的體制外編輯,看了百余部劇本。記憶里,在《小街》拍攝現(xiàn)場看見的演員張瑜,是刻在他心里的女王。
對電影的敬畏感仍然在。“謎托邦”集體創(chuàng)作出的故事,他是計劃賣給電影公司的。他的目標是,創(chuàng)作出具有傳統(tǒng)底蘊、現(xiàn)代邏輯和好萊塢影視特質(zhì)的類型小說?;蛘哒f,“謎托邦”計劃,是他為自己電影夢想所做的準備?!皬奈膶W開始改變中國電影的現(xiàn)狀?!彼麜3L岬竭@個“夢想”。
他在腦海里搜索了一下已知的導演,并沒有能夠找出一位價值觀相同的來?!坝锌赡芪易约簛碜鰧а荨!彼踔烈呀?jīng)想好了《字造》改編成電影的鏡頭:電閃雷鳴,大雨滂沱,一開始就鬼神哭泣,倉頡從雨中掉下來。
新書分享會的現(xiàn)場,他收到了一個提問,仍舊關于身份的轉(zhuǎn)變。廣州作家魏微問他,昨日的自己會怎么思考今日的自己。朱大可一時沒有答案,他希望現(xiàn)場有讀者能幫他回答。
一個微胖的男子舉著朱大可2010年出版的《孤獨的大多數(shù)》,猛地站了起來。他找到朱大可曾有過的答案:“在下一個十年,我會看見我本人的歷史性衰退。我將義無反顧地從參與書寫的前線撤離……于陽光下緬懷往事,眼望巨變的中國,而在這久遠的歲月之后,逐漸進入失語和沉默的狀態(tài)?!?/p>
他說文學是自己的精神夢想,但他沒有想過到老也筆耕不輟。至少,八年前他就想過“退休”。
“時間有點兒短了,可能要再過十年。”他笑起來,只是沒想到未來被大大延遲,反而變得更加年輕。
即便現(xiàn)在每天都處于燃燒的狀態(tài),但他覺得之前寫下的預期仍會到來。他看到周圍的很多朋友都在退化,而且退化得非常厲害,“完全不能寫作,或者寫出來奇爛無比。我感覺這是一個規(guī)律?!痹谒南胂笾校幌M约喊耸鄽q時,能彈彈鋼琴,在自己高興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