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珠
在《文匯報》“筆會”看到作家傅月庵推日本作家川本三郎的新書《少了你的餐桌》,說到大叔感言:“年過60后,不論吃什么都會想起從前……如今我由衷地認為,食物就是回憶?!?/p>
真的是這樣。我也不知不覺發(fā)現(xiàn)自己吃到食物便會記起與食物有關(guān)的事,都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八九十年代的上海,是與家人圍繞餐桌的回憶。
雖然那些年物資供應(yīng)匱乏,食物不易得到,但那些買買買、吃吃吃的細節(jié),是會很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那年月,去菜場買菜是上海人每天必做的家務(wù)。我13歲就開始提籃買菜,家附近的幾個菜場幾乎每天都要逛一圈,在學會逛街之前,早早地就學會了逛小菜場。
去得最多的是虬江路吳淞路口的“大小菜場”,那是相對于附近幾個路邊菜場而言比較大的室內(nèi)菜場。上下兩層,一樓賣雞鴨魚肉、蔬菜,二樓賣洗、切、配好的“盆菜”以及豆制品。
盆菜比較精致,價格高,是為雙職工家庭準備的,像我這種“失學少女”有大把的時間做家務(wù),不需要別人幫我配菜。豆制品憑票供應(yīng)稍顯高端,而我父親因為嚴重糖尿病能多得幾張票子,故經(jīng)常光臨豆制品攤。
我起床稍晚,揉著惺忪的眼睛,穿過馬路對面的四川里,再穿過一條小弄堂,“大小菜場”到了。
在憑票供應(yīng)副食品的年月,“大小菜場”顯得很空曠,東西總是早早被排隊買完,大多數(shù)攤位已在用水龍頭沖洗,意思就是“明日請早”。我急了,拎著竹編空籃子慌慌張張進去尋找父親讓我買的東西。
禽類比較貴,吃的人少,我買半只開片的鴨子,再去樓上憑豆制品票買一塊豆腐以及發(fā)芽豆,再去咸菜攤討半杯咸菜鹵,準備回家咸烤發(fā)芽豆。
心定下來后,在充滿潮濕、腥氣的菜場里細細梭巡,我尋到一些被遺漏的長得不好看的蔬菜,請求賣菜阿姨用刀削去爛頭,便宜一點賣給我。賣菜阿姨總是粗聲大氣回答:“我沒有空!”但她們往往都是善良的女人,只要我賠笑臉賴著不走,過一會兒就達到了目的。
買到黃芽菜、花菜、蘿卜這些菜總要有豬肉來搭配,于是到肉攤等師傅肢解冷氣豬肉。
那些巨大的半爿豬肉被凍得邦邦硬,被大力士用一只鐵鉤“嘩”地一下拎到案板上,一一分割成前腿、后腿、中段,接著改刀,變成蹄髈、腳爪、腳圈,帶骨頭的肉又分成大排骨、小排骨、湯骨、尾骨、肋排,肉分成腿肉、夾心肉、五花肉,有些肉還會放入機器攪成肉糜……
通常我的錢只夠買點肉絲炒炒,有一次天寒地凍,我等師傅從骨頭上剔下碎肉,不料被一個如《我的前半生》中薛甄珠那樣的喳吧女人插隊,幸而賣肉師傅比較像陳道明,他嚴詞拒絕了薛甄珠發(fā)嗲套近乎,把一堆純精碎肉秤給了鼻子凍得通紅、素不相識的我。
有時候“大小菜場”一無所獲,我連忙轉(zhuǎn)道東寶興路菜場,那一長條路兩旁的簡易棚下都是菜攤,經(jīng)常會意外有菜到貨,一群家庭婦女擁過來,迅速形成新的隊伍。我擠在里面,腦子冒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詩句。
離家不遠的虬江路新廣路口有個“小小菜場”,去那里買菜可順便帶回大餅、油條、粢飯糕等早點。我經(jīng)常被父親派去同時做兩件事情,腦子記不住太長的購物單,就會一路背誦,喃喃自語。
吳淞路上赫赫有名的“三角地菜場”是個有百多年歷史、外觀很漂亮的巨大圓形建筑,上下三層,20世紀初屬于“遠東第一大菜場”。
我跟著姐姐去過幾次,那里人多喧鬧令人頭暈,如果經(jīng)濟條件寬裕,在那里是可以找到很多好吃的東西。據(jù)說光是野味攤就很壯觀,肉身有很多散彈的野雞、野鴨、野兔血淋淋地陳列在攤位上。而輪到我買菜當家的時候,吃野味已屬奢望。
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上海四大菜場分別是三角地菜場、長壽支路菜場、巨鹿路菜場和陜西北路菜場。
除了長壽支路菜場,另三家我都去買過菜,尤其是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之后,我當上了小家庭的主婦,在菜場日漸琳瑯滿目的生鮮副食品面前,心中充滿了購物的喜悅,逛小菜場終成了我一生的愛好。
眾籌一頭遠方的豬
愛吃愛烹調(diào)的女人有個共同點,善良。
年初六受邀去小朋友家一起燒菜吃,又新結(jié)識一位同好陳妹妹。她說哎呀今年天氣不好,我養(yǎng)的一頭豬沒有趕上過節(jié)。這話聽上去怎么像童話?我只顧捻手里一把牌,幾十年沒有打80分了,手太生。
她又說,山里的臘肉真太好吃了,再過幾天,我干兒媳就快遞出來那頭豬,整整一頭,十幾二十個人分。我一聽是山里的臘肉,瞬間口水分泌,精神上來了,哇,是哪里?貴州望謨!那么遠啊,啥故事呢?
陳妹妹是一位文雅的上海女子,當編輯,愛寫作與旅游,閑時考心理治療師、茶藝師。小時候父母在貴州支內(nèi),她跟隨著在貴州生活過一段時間,挺喜歡貴州的山水與人民,在那里認了一個干兒子。
過了好多年,干兒子大了,結(jié)婚娶了位貴州望謨縣的苗族女子。干兒媳怪孝順的,去年寄了塊臘肉到上海。陳妹妹一嘗味道真好,明年還想吃,不僅自己吃,還想要讓上海的朋友們一起分享土法養(yǎng)的豬。這種吃玉米喝糠菜湯,有機會圈內(nèi)散散步曬曬太陽的半自由豬,原生態(tài),真滋味,誰會不喜歡啊。
陳妹妹對干兒媳說,以后你不要送我臘肉了,我出錢,請你在鄉(xiāng)下的外婆順帶為我們多養(yǎng)一頭豬吧,就按外婆的習慣養(yǎng),養(yǎng)肥了,年底按苗族人的土法腌制煙熏,做成臘肉寄到上海來。
然后,陳妹妹就在小姐妹們的微信群里說了這件事情,誰料話音剛落,一頭豬臘肉很快被秒殺,大家紛紛急不可耐付定金,演變成一場歡樂的眾籌活動。
眾籌一頭遠方的豬,這么富有想象力又有行動力的故事,讓圍坐在電熱榻榻米上打牌的我們聽了眼神有點直。
陳妹妹安慰我們,聽者有份,過幾天肉來了,我會給你們都留一點嘗嘗味道。是嗎,太好了,那你今年的眾籌什么時候開始?
過了幾天臘肉真的運到了,我騎車去方校長那里的集散地,取到一塊五花肉。豬身肉膘很厚,可以想見是頭大肥豬,肉上黑乎乎的糊的是豆瓣醬,鼻子湊上去聞,濃烈的臘肉香。我把臘肉吊在風口里又吹了幾天,肉變得更緊實。割了一塊隔水蒸,大約40分鐘以后開鍋切稍厚的片。
正是中午,我炒點新鮮菜秸頭,下了碗菜湯面,上面擱塊貴州臘肉。菜湯面冒著熱氣,臘肉的油脂部分呈水晶狀透明,陽光下煞是誘人。迫不及待一口咬上去,鮮香撲鼻,手里仿佛是端著農(nóng)家藍邊粗瓷大碗,人倚在柴灶旁,貪婪地吸溜面條,咬水晶煙熏肉,慈祥的外婆與年畫上的灶王爺一起,笑吟吟看著我。
想起年前另一位律師女友(也是愛吃愛烹調(diào)的女子)在靜安白領(lǐng)朗誦沙龍群里為哪個困難地區(qū)吆喝賣蓮藕的事。
我在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看到過挖蓮藕的場景,那是非常艱苦的工作——大冷的天,淤泥地里的藕農(nóng)穿著高筒膠鞋、橡皮圍裙,用手把埋在淤泥底下根與根連在一起的蓮藕使勁地拖出來,風大地滑,步步艱難。
豐收的季節(jié)也不全是好事,勞動力緊張,收購跟不上,賤農(nóng)傷民。
女律師其實不認識當?shù)嘏恨r(nóng),只是在網(wǎng)上看見,熱心擴散消息而已,況且那地方蓮藕質(zhì)量確實不錯,價格也實惠。
后來因消息傳播及時,付款拍下藕的人太多了,那邊運輸跟不上,沙龍群有些買家遲遲沒有收到東西。女律師著急了,到群里告訴大家她已經(jīng)收到,做菜做湯都很好吃,再三拍胸脯擔保,誰沒有收到東西只要講一下,損失由她承擔。
結(jié)果很好,農(nóng)民是守信用的,天氣與勞動力原因,延遲的蓮藕最后都運到了,旁觀的我亦松了一口氣。
信息越來越流通,地球越來越小,我們在這里,他們在那里,彼此看見,彼此信任。有了這一次,便會有下一次,周而復(fù)始,良性循環(huán)。
明珠JJ微博:美國北加州拿帕Napa一家人氣餐廳,講究從田頭到餐廳直銷的概念,工業(yè)風設(shè)計。主打烤肋排、豬肉、魚都非常好吃。生牛肉生雞蛋黃拌起來很鮮美??敬笏忸^也是絕。以前沒認識到美國菜的好吃,其實是停留在漢堡、牛排、熱狗概念上,無知錯過多少美味!我發(fā)現(xiàn)美餐與上海菜一樣海納百川,大氣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