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披著大氅坐起來,我在被里只是動,哼哼唧唧的也想起來,祖母把我肩膀的被塞緊說:“別鬧了,船里到處都冒風(fēng),凍病了醫(yī)生還請不到呢。”她又叫鐘媽起來生火,鐘媽睡在對面的鋪板上,頭埋在被里也叫不醒,她只得敲敲背后的壁板:
“二姑娘,跨過來,帶洋火來起爐子?!倍媚锇胙谥弦拢笫痔嵋谎箬F筒炭,右手拿一把柴,低著頭跨過來,把爐子搬到船頭上去了。祖母把衣裳扣扣起來,計算日子,計算路程。
“二姑娘,雪還在下嗎?”祖母過去問,但沒有回音,因為二姑娘扇子的響聲,沒有聽見。祖母又重復(fù)地問:“二姑娘,二姑娘,雪還下嗎?”
“不下了,老太太,湖起凍了,今天不能開船,明天也不能,不知哪天才能開呢?!?/p>
她就像個有經(jīng)驗的老船夫說話。
祖母把窗子打開,頭伸出去瞧瞧。“一夜冷風(fēng),把船嵌在冰里,嵌得緊緊的,難怪這么冷呢。鐘媽,鐘媽——鐘媽!”鐘媽一點也沒有回音。我急著要起來,祖母便將我抱到懷里坐著,把四周被塞好,只露出一個頭在她胸前。
從窗口看到一片雪白的大地,“中廟”的紅墻在潔白中的雪里顯得格外好看,姥姥山也變白了頭,鄰近民船的桅上、篷上、蘆席上全掛著雪。
二姑娘已生著火,雙手捧著爐子低頭進(jìn)船里來,又被柴煙一熏,眼睛擠吧擠吧的出著水。
“放近些,你順手把鐘媽推醒。”
“喂!”她把小泥爐放在靠近我們的板上,再去推著鐘媽,一面揉著她那出水的眼睛。
我同二姑娘成為好朋友,她穿一件她母親做新娘時的紅棉襖,又長又大,攔腰圍一條藍(lán)白扎花的圍裙,發(fā)辮上扎著桃紅辮根,辮尾亦是桃紅的。
還記得她有一雙長眉毛,一副極明媚的眸子。這一滴記憶就似乎專為這一副眸子而存在。在小船那搖搖不定的紅燭下,我們一同玩著積木時,她那副眸子里的一點光亮聚得非常緊湊??墒钱?dāng)在“中廟”前的一片小沙灘上,用雪堆著人同獸時,她的眸子又似極其放縱了。她從生出來就看水,看了十二年,眸子的光亮當(dāng)然是從山水處得來的。
船在那紅墻下面停了一星期,冰面已發(fā)松,祖母天天用竹篙下去試試。在這天一清早,說冰可打開走,于是一步步地打過去。我們離開那紅墻了,我有說不出的感傷,二姑娘仍然高高興興地還為他們打冰。一天只走了十幾里,第二天冰全已漂在水面,只需用竹篙劃開船便能行了。
我同祖母到了要到的地方,可是同二姑娘離開了,她跟著她的爸爸,一個中年的船夫,去漂流各處了。我曾問過她:
“同我們一塊兒去,到上海去?!?/p>
“不去!我跟著爸爸,爸爸跟著客人,客人到什么地方去,我們便到什么地方去?!?/p>
“那么我們是客人了,我們現(xiàn)在要到上海呀,你一定叫你爸爸跟我們?nèi)??!?/p>
“我們船不到上海?!?/p>
我們于是分開了。那么隨便地就分開了。湖水結(jié)了冰,也把我們的友誼結(jié)了起來。冰泮了,朋友是分開了,可是友情泮不了,那副鉆石似的眸子也泮不了。在山中養(yǎng)病的紅燭下時,有那副眸子在,在海邊的沙灘上時,有那副眸子在,在大地上鋪滿著瓊瑤時,有那副眸子在。提著這支筆時,那眸子更在山水之間照耀著我的心靈。
張充和,祖籍合肥,1913年生于上海?!昂戏仕逆⒚谩敝∶?。
十歲時師從朱謨欽學(xué)古文及書法。
十六歲從沈傳芷、張傳芳、李榮圻等學(xué)昆曲。
1934年考入北大中文系??箲?zhàn)爆發(fā),轉(zhuǎn)往重慶,研究古樂及曲譜,并從沈尹默習(xí)書法。勝利后,于北大講授昆曲及書法。
1948年結(jié)縭傅漢思。1949年移居美國,在耶魯大學(xué)教授書法二十多載,并于家中傳薪昆曲,得繼清芬。
2015年6月18日凌晨,張充和在美國去世,享年102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