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音
蕎麥面吃的時候盡量不要咀嚼。
這是K教給我的事,他說蕎麥面吃的時候最美妙的在于那種“過喉感”(喉越し),軟硬恰到好處的涼面哧溜一下順著喉嚨滑過,才是夏天吃蕎麥面的正確方法。
K是我在深圳一家日文免費雜志工作時的老板兼總編,生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的他彼時剛?cè)鲱^,格子襯衫戴眼鏡,乍看像個畢業(yè)不久的學生。K一本正經(jīng)地說出的話很多都被比他更年輕的我信以為真,例如他說東京特別貴的壽司店是沒有價格的,坐下來任由壽司師傅上菜,埋單時才能看到金額,有時不免捏了把汗。多年后我去了銀座一流的壽司店,預訂“主廚套餐”(お任せ)時需要指明是前菜加壽司還是單獨壽司,當日的種類確實是壽司師傅自行搭配,但價格畢竟有個限度,店家和食客心照不宣。K所說的把心一橫吃壽司的故事,只能在網(wǎng)絡不發(fā)達的年代蒙人。
關于蕎麥面,我覺得不咀嚼畢竟讓人不安,以為這是K唬人的又一例。沒想到后來同一家雜志社的老衛(wèi)也說了類似的話,日語翻譯成中文,便是“蕎麥面不要嚼,要吞了吃”。說這番話的時候,老衛(wèi)和我都已從深圳到了上海,他繼續(xù)做雜志編輯,我在讀日語研究生。我們坐在上海西區(qū)一家蕎麥面館里,大中午的點了冷酒,一人一份笊籬冷面,又加了一份烤魚鰭作為下酒菜。
且不論蕎麥面的品質(zhì)如何,日本酒在夏天很適合冰鎮(zhèn)了喝,烤魚鰭也相當適宜下酒。老衛(wèi)說,蕎麥面館喝酒是很自然的,拉面館或者烏冬面館則是填肚子的地方,沒人這樣慢悠悠地喝。我便也講解了何為中式過橋面,從前的人叫一份面,澆頭一半下到面里,另一半配二兩黃酒,也是很好的小酌。老衛(wèi)表示了向往,說在上海沒見到這樣的吃法。我說,現(xiàn)在時興酒宴,吃面的人都圖個快,吃過橋面喝酒的人,我只在茶人三部曲里讀到過。
寫過許多歷史小說的池波正太郎也愛蕎麥面,并且最推崇東京的“藪”。江戶蕎麥面的“御三家”分別是砂場、更科和藪。如今砂場不存,更科一脈有更科崛井等三家店,神田藪經(jīng)過火災仍然健旺,兩家的祖業(yè)都延續(xù)了兩百多年。有一年在東京,和朋友正好逛到秋葉原附近,離神田藪不遠,走去一看,門口排著長隊。一般來說我不愿為了吃食排隊,但想著吃面的人畢竟用不了多少工夫,便排排看。排了幾分鐘后想起,即便是中午,日本人吃蕎麥面也是要喝酒的,但既排之則安之,又耐心等了十來分鐘,總算得以入內(nèi)。
因為是秋天,朋友點了當季特色的牡蠣蕎麥湯面。我獨愛笊籬冷面,為了配酒,點了蔬菜天婦羅面,也就是冷面外加一份蔬菜天婦羅。盡管是池波的愛店,店里的酒單卻沒有他老人家鐘愛的〆張鶴,日本酒只有一種,最為常見的菊正宗特撰,一合(180毫升)的小瓶。酒單這么乏味的店家在日本算是少見,簡直是擺出“愛喝不喝”的臉孔。配合季節(jié),要求溫一下酒,這時才注意到店堂內(nèi)的嘈雜聲之外,還有個奇異的音色,凌駕于所有顧客的閑談之上,像吟詩,又像什么戲的念白。原來是柜臺內(nèi)的老板娘接到服務員遞過的點單后,大聲念給后廚聽,尾音拖得頗長,仔細聽才能辨明——
“笊籬,一張——”
那意思是一份冷面。老店特有的某種韻味便在那悠揚的調(diào)子里漫溢開來。
鄰桌的一對中年男女,似乎是交往之初,男的是熟客,女的則是第一次來。男士沒有立即點單,讓女方先看,對方選了冷面,他沉吟片刻,要了“去掉天婦羅”(天抜き)和烤海苔??竞Lσ宦牼兔靼祝罢咦屛野底栽尞?,于是在等面上來的空當關注著鄰桌,想看看究竟是什么。
先上來的是酒。鄰桌男士和我們一樣喝的是日本酒,女士喝啤酒??竞Lσ采蟻砹?。原來不是烤好的,卻是一只裝著火種的小木匣,海苔平整地疊放在上面,慢慢受熱。愛喝酒的人看到別人點了好的下酒菜,即便不是自己享用,也有種樂趣。我如果不是朋友不吃天婦羅,怕自己吃不完,也很想照著加一份。
緊隨著牡蠣湯面,冷面和天婦羅上來了。東京的天婦羅面衣總有些嫌厚,蕎麥面的蘸汁正如服務員一開始解釋的,略為重口??赡芤驗楸г沟目腿瞬簧佟獡?jù)說包括著名的落語家立川談志——如今也有普通的淡口可選,但我想總要嘗一下其傳承多年的風味。這時鄰桌的“去掉天婦羅”來了,我不由在內(nèi)心失笑。望文生義果然要不得,去掉的不是天婦羅,而是天婦羅湯面里的面——這道菜是放在湯碗里,面湯浸泡的天婦羅。有的人就喜歡吃被泡軟了的面衣,也可以說是青菜蘿卜各有所好。
朋友也瞧見了隔壁的菜式,苦笑道,天婦羅這種油炸食品我就不愛吃,更別提泡軟了的。
外面仍有人在排隊,畢竟店里大多數(shù)人都在喝酒,我們也毫無愧色地且吃且喝。有酒的時光,總是被拉得悠長。我再次在心里感慨小酒館文化在國內(nèi)的式微,忽然想起有年秋天回云南,下午在老街上閑逛,坐下來吃碗涼粉,旁邊貌似來趕集的老伯就在喝酒。云南的甜米酒是小孩的零食,啤酒則是年輕人聚會喝的,年紀大一些的人多喝玉米釀的燒酒,味道粗糲。以前不曾注意到賣涼米線涼粉的攤子也兼賣酒,從大瓶子里倒進白色高身瓷壺,喝酒的人一杯杯地倒了喝,按杯算錢,不注意的話會以為是在倒茶。老伯就著一碗涼粉喝了三杯白酒,我吃完起身時他還沒走,臉色微紅,仿佛暫時忘懷世間所有。所以喝酒這件事,與社會習慣或店家的外在條件其實無關,還是在于自己的心境。能安坐處,都可小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