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航
【摘 要】《聊齋志異》中有二、三十篇內(nèi)容關乎八股取士,這是一個極為重要的主題。對此主題的描寫反映了蒲松齡對八股取士的矛盾心態(tài)。本文從《賈奉雉》、《葉生》、《司文郎》、《于去惡》等典型小說為主要探討對象,分析其中反映的三方面矛盾心理,并通過分析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時代心理折光與個體價值的二難選擇來探討這一矛盾心態(tài)背后的原因。
【關鍵詞】蒲松齡;聊齋志異;八股取士;矛盾心態(tài)
一、“決絕”和“回歸”——知識分子不得不違背良知的悲哀
在《聊齋志異》中,有一篇關于八股取士膾炙人口的名篇:《賈奉雉》。賈奉雉才名冠一時卻屢試不中,他在途中遇到“風格飄灑”的郎生,他告訴賈奉雉的文章寫得不夠壞,只要將自己降低到科舉考試要求,就能如愿以償!賈奉雉堅持“學者立言,貴乎不朽”,再次落榜。又三年場期將近之時,郎生領賈奉雉作七篇文章,賈生“戲于落卷中,集其葛茸泛濫,不可告人之句,連綴成文”,卻得到了郎生的肯定,并“堅囑勿忘”,以符寫其背。賈生進入考場后,只記得這篇“戲綴之文”,不得不“直錄而出”,且因此“竟中經(jīng)魁”。賈復閱舊稿,汗透重衣,自貶此為“金盆玉碗貯狗矢”,決心遁跡山林,與世長絕。此舉堅守士人精神,難能可貴,表現(xiàn)了蒲松齡對八股取士、對考官的諷刺。
然而,令人意味深長的是,百年后,賈奉雉從仙鄉(xiāng)回到人間,發(fā)現(xiàn)因為他不追求功名,子孫都貧窮落魄。賈奉雉不得不撿起狗矢文字,并以此做了高官。后又在官場沉浮中慘遭流放,大徹大悟,在流放路上遇郎生而歸隱。賈的矛盾心態(tài)在于,堅持“學者立言,貴乎不朽”,受儒家思想影響深厚,追求“治國平天下”,但因八股取士制度及考官不識文字,屢遭挫折;想繼續(xù)堅持自我,但因主客觀條件而難以維系,例如紅塵未了之情、家族興衰之任。最終違背良知,重新憑狗矢文字出仕,后在官場沉浮中悔悟。整體呈現(xiàn)反復又矛盾的心態(tài)。他對“狗矢”文字的決絕和“回歸”,表現(xiàn)了蒲松齡對有良知知識分子違背良知的矛盾心態(tài)。
二、懷才不遇的苦悶和追求功名的癡狂
《葉生》是另一篇關于八股取士的名作,小說塑造了一個令人無限同情的落魄知識分子——淮陽葉生。他“文章詞賦,冠絕一時”,卻“所遇不遇,困于名場”。后來碰上了縣令丁乘鶴先生,贊其文章和才華,資助其讀書,又替他推薦吹噓,于是秀才考試時取了頭名,不料卻在鄉(xiāng)試中“依然鎩羽”,葉生“嗒喪而歸,愧負知己,形銷骨立,癡若木偶”。這形象表現(xiàn)科舉取士在知識分子心中的重要性和懷才不遇的苦悶迷惘。在其他篇目中,作者道出這種“懷才不遇”的“真相”?!渡g》中有位和尚建議黃生向冥中主事者行賄,換取陰世功名,而陰世功名可在陽世兌現(xiàn)。即功名用錢買,如市場按質論價,錢交得多,功名就高,反之則低。另外,《司文郎》中的瞽僧說“簾中人并鼻盲矣”。這些都說明八股取士制度的腐敗和荒誕,加深了士人懷才不遇的悲劇性。
同時,士人們卻仍對八股取士如癡如狂。病入膏肓的葉生突然來到丁縣令身邊,后在丁公幫助下鄉(xiāng)試奪魁。哪知葉生在衣錦還鄉(xiāng)時卻發(fā)現(xiàn)家門凋敝。“妻攜簸箕以出,見生,擲具駭走”。原來葉生已死,只憑一股魂追隨丁縣令。葉生明白自己已然身死后,憮然惆悵,逡巡入室,見靈柩儼然,撲地而滅。馬瑞芳老師對此點評道:人死原知萬事空,葉生的死魂靈卻偏偏要滯留人間繼續(xù)求取功名,死了也要證明自己的價值!多么可悲、可怕、可憐的精神狀態(tài)!
葉生的內(nèi)心活動也是蒲松齡面對凄涼破落現(xiàn)實時內(nèi)心深處無盡失落悲涼的真實寫照,反映其一生科考的艱辛、挫折和屢試不第的落寞。然而,他在明白八股取士成了凡庸之輩階梯這一現(xiàn)實的同時,仍對此孜孜以求,至死不渝,這是一種矛盾到荒誕、讓人心生悲涼的心理狀態(tài)。
三、意欲改革而歸于信命
蒲松齡對于八股取士的弊端有清醒的認識,但他畢竟也是個中一人,難以看清其廬山真面目,因此對八股取士的否定有限,主要集中于考官、判斷標準之類。因此,他認為應對這一制度進行一番改革。首先他認為,應先考一考簾官,“無論鳥官鱉吏,皆考之。能文者以簾內(nèi)用,不能者不與焉”。(《于去惡》)另外,《司文郎》中,也提到了如何選拔司文郎:“宣圣命作‘性道論,視之色喜,謂可司文。閻羅稽簿,欲以‘口孽見棄,宣圣爭之,乃得就。某伏謝已,又呼近案下,囑云:‘今以憐才,拔充清要;宜洗心供職,勿蹈前愆。此可知冥中重德行更甚于文學也。君必修行未至,但積善勿懈可耳。”可見蒲松齡很看重這個話題。除此以外,蒲松齡一經(jīng)終老,再未能進取,除歸因于考官,還認為是自己“長命不尤”,命途多舛,是命運之使然?!妒鰟⑹闲袑崱分校阉升g自敘道:“先是,五十余猶不忘進取。孺人止之曰:‘君勿復爾!倘命應通顯,今已臺閣矣……松齡善其言。”
蒲松齡提出了自己對科舉的改革設想,但他又不是完全進取的,有些信命,并且直到七十多歲還在為歲貢虛名奔波。這種“開拓”與“守舊”的矛盾,“探尋問題解決之法”與“信命”的矛盾,在蒲松齡晚年的奔波中顯得尤為辛酸。
四、蒲松齡對八股取士矛盾心態(tài)背后的原因
首先,受傳統(tǒng)文化心理的影響,蒲松齡是深受儒家熏陶積極入世的儒生,難以超脫。他自動接收系統(tǒng)儒家教育,儒家積極入世的精神和強烈參政意識不能不給予他充分的影響,“他日勉名上麟閣,風規(guī)雅似郭汾陽”表達了他希望做“補天石”的志向。而蒲松齡同時又是清醒的知識分子,愛之愈深而責之愈切,期望過高而失望越大,科舉的失利是加劇其矛盾心態(tài)的助燃劑。
其次,這一矛盾心態(tài)也是萬千士子的心理折射,是時代心理的折光。自科舉制度為中下層知識分子提供入仕參政的機會以來,無數(shù)知識分子希望借此改變命運,施展才干,實現(xiàn)愿望。到了清代,八股取士仍是一道分水嶺,一旦成功就意味著擁有遠超一般人的特權與財富,而不從科甲正途出身,縱然躋身臺輔、學富五車,也難為世人認同。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士子對八股取士既艷羨熱望,又憤懣怨恨的雙重矛盾心理。蒲松齡也未能免俗,為被社會心理童話而又不能自主感到無奈。
最后,個體價值的二難選擇也導致蒲松齡的矛盾心態(tài)。明清時期,能否入仕的關鍵在于八股文章做得好不好,所以蒲松齡不得不下帷苦讀,刻意寫作八股文以趨同于社會價值的選擇,然而其所受儒家教育,其作為封建文人,又總讓他把自己的才華學識、文采捷思作為個體生命價值的重要體現(xiàn),并力求得到社會公認。然而這條道路在當時似乎行不通,他不僅在《聊齋志異》中多次反映這個問題,例如《賈奉雉》中賈堅持“學者立言,貴乎不朽”,郎生卻嘆其太年輕。蒲松齡的朋友也不看好他利用《聊齋》另開法門展現(xiàn)才華,使個體價值得到社會認同。蒲松齡既欲通過《聊齋》顯揚才名,實現(xiàn)個體價值的承諾,同時又不能沖破世俗網(wǎng)絡而不得不以以八股取士迎合社會價值。這種二難價值選擇也造成他對八股取士的矛盾心態(tài)。
【參考文獻】
[1]馬瑞芳.從《聊齋志異》到《紅樓夢》[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4
[2]胡益民.清代小說史[M].合肥:合肥工業(yè)大學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