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說出如此憂傷的話的奈保爾,已離開人間。
活著的時候,奈保爾寫了幾本著名的小說,以及幾本同樣著名的,很難說該算小說還是該算游記的書。
人人都知道,奈保爾拿過布克獎、諾貝爾文學獎,是貨真價實的大師,可在“后殖民寫作”“文化無根”等驚悚標簽下,中國讀者對他總有一層隔膜感。直到1992年,國內才第一次出版了他的書。
太多讀過奈保爾小說的人在追問:他究竟想說什么?
奈保爾的小說不驚悚、不緊湊,甚至還有點刻意的無趣。如海一般寬廣的沉痛潛伏在文本背后,我們卻不知它從何而來。
一直覺得,想讀懂奈保爾,最佳門徑是他的《印度三部曲》,即《幽暗國度》《印度:受傷的文明》《印度:百萬叛變的今天》,它們均屬“難說該算小說還是該算游記”系列。
三部曲寫于不同時期,精描出一條失敗的尋根之路。從批判,到憂思,再到無奈,這隱喻了深層的人格分裂——在文學中,奈保爾干凈、純粹而唯美;在生活中,奈保爾卻是暴躁、粗鄙且陰郁。因“慢性抑郁”,奈保爾被戲稱為 Nightfall(意為黃昏,與奈保爾音近)。
那么,奈保爾這片“黃昏”究竟在訴說著什么?
奈保爾生于中美洲特立尼達和多巴哥的一個印度婆羅門家庭。中學時,他得到一筆巨額獎學金,這筆錢可在英國任何中高校學習7年,使他能進入牛津大學,去圓他的文學夢。
奈保爾在一個分裂的文化背景中長大,不同族裔相互排斥、相互對立,嚴守著自己的傳統(tǒng)。這讓奈保爾深感厭倦,他尤其不喜歡婆羅門后裔這個身份,因為有太復雜的宗教儀式和文化儀式。
奈保爾曾抱怨說:“在我眼中,每一場儀式都是一樣的。神像對我毫無吸引力,我不想花心思探索它們的來歷和意義。我不信宗教,厭惡儀式,沒有能力從事玄學上的思考?!?/p>
生于隔閡,必會向往大同。少年奈保爾曾醉心英國文化。一方面,他的記者父親熱衷于英語文學; 另一方面,英國文化充滿世俗色彩,看上去更平易近人。
到英國后,奈保爾才發(fā)現(xiàn):“我是在錯誤的時間來到英國,想發(fā)現(xiàn)我在我的幻想中所創(chuàng)造的英國……我是來得太遲了?!?/p>
沒趕上第一次工業(yè)革命的激情,沒趕上憲章運動的豪邁,也沒趕上日不落帝國的輝煌……但更重要的是,奈保爾意識到:這一切可能從沒存在過,只是通過歷史書寫,它們才變成一個個奇跡時刻。
對劇場外的人來說,每天都是平凡的一天,但對劇場內的人來說,他們正共同經(jīng)歷著驚悚、激動、興奮的一天。那么,究竟是誰把我們帶進劇場中的?
作為現(xiàn)代人,我們都堅信歷史中有無數(shù)“關鍵時刻”,而我們心中的“關鍵時刻表”還高度相似。提起這些“關鍵時刻”,我們竟然能產(chǎn)生出近似的情感——顯然,肯定有一種力量,已悄悄地把我們的心靈格式化了。
從按下電鈕電燈會亮;到扔下骨頭,狗會分泌唾液;再到談起一段往事(其實我們都不是見證者),大家會共同興嘆……只有站在這個角度,才能理解后殖民文學。奈保爾之所以寫作,因為人人都是精神上的被殖民者。
在《米格爾街》中,奈保爾寫了貧民窟的17個小人物的故事:武士后裔巴布每到黃昏時,都會躲在房間里做印度式搟面餅;外祖父用畢生之力,建造出一棟丑得出奇的印度式房子;“大腳”比佛每天必挨三次父親的揍,最終他也成了施暴者……每個人都在以乖戾的方式尋找所謂的男性尊嚴,從沒有人反問其意義何在。正是這種追求,將米格爾街的人們繼續(xù)套牢在苦難命運中。
奈保爾的代表作是《畢司沃斯先生的房子》和《大河灣》,均被《時代周刊》選入20世紀最佳百部長篇小說榜??稍谥袊绊懽畲蟮姆炊恰睹赘駹柦帧?,因為它很容易被誤讀為“尋根文學”,被視為對故鄉(xiāng)的某種神話。
其實,在《印度三部曲》的第一部《幽暗國度》中,奈保爾已呈現(xiàn)出他的態(tài)度。
1962年,奈保爾第一次回母國印度尋根,他立刻意識到,他與故鄉(xiāng)只有名義上的聯(lián)系,并無精神上的共鳴。對于“印度文化”,奈保爾諷刺說:新德里就像是一座象征之城,一座標簽的叢林。到處有各種標語牌,到處能聽見象征性的講演,到處有象征古老的圣跡;乞討和施舍也包含有象征意義。
象征意味濃重,因為這種“印度文化”是偽造出來的,僅僅為了滿足歐洲人的好奇心。
奈保爾犀利地說:“正是通過歐洲之眼,印度才看見了她的遺跡、她的藝術,幾乎每一個寫到印度藝術的印度人,都擺脫不了要引用歐洲贊美者文章的俗套?!薄澳睦餂]有歐洲人的贊美,哪里就被忽視?!?/p>
這種偽造普遍存在。在歐洲眼的篩選下,正如浮世繪、和服、壽司、木屐等成了日本文化的符號一樣,瑜伽、咖喱飯、苦修等也成了“印度文化”的符號。
印度人無法理解歐洲眼的邏輯,只能帶著“別人說好,就是我們的驕傲”的心態(tài),假裝在延續(xù)著自己的文化。于是,傳統(tǒng)只剩下展覽價值,卻喪失了靈魂,這就形成了一種“集體盲目”的氛圍。印度人用“先前闊”成功地屏蔽了現(xiàn)實感,使其成為幽暗國度。他們可以沒有食物、沒有藥物,卻不能忍受失去“印度文化”。
奈保爾拒絕禮贊這種虛假的“印度文化”,用他的話說,“英國和印度的相遇簡直就是一次強奸”。
沿著這個脈絡,才能明白在《畢司沃斯先生的房子》中,移民第二代畢司沃斯先生為什么堅決要修自己的房子,因為房子能讓他的靈魂安頓下來。他窮畢生之力,卻只是完成了一幢既不舒適、又不安全的房子。最終,畢司沃斯患了心臟病,卻無錢請醫(yī)生,不得不在“家”中孤單地死去。
找尋自己的“家”,可這個“家”卻注定不是心靈的港灣。恐怕只有奈保爾才有勇氣說出:“我不為印度人寫作,他們根本不讀書。我的作品……不可能出自未開化的社會?!?h3>從尋求解藥到走向絕望
1975年,奈保爾寫出《印度:受傷的文明》,記錄了他13年后再訪印度的見聞,以此重新審視印度文明。
因英·甘地選舉舞弊案,印度多地爆發(fā)沖突,全國進入緊急戒嚴,致奈保爾行程艱難。這一次,他不再拒絕進入劇場,而是主動投身其中,試圖解析印度苦難的根源。奈保爾的結論是:印度是一個“早已被挫敗的國度”。
奈保爾哀嘆:“沒有任何文明對外部世界那么缺乏抵御能力;沒有一個國家那么輕易就被侵襲和劫掠,而從災難中學到的那么少。”因為在作為景觀的“印度文化”背后,傳統(tǒng)并未動搖,依然在發(fā)揮作用,印度只是“冒充的殖民地”,在印度文明的深處,“有一種歷史更久遠的更深層的暴力”,那就是對苦難、不公、死亡的漠視,它一次次將準備上路的現(xiàn)代印度拖回原地。
奈保爾對甘地主義提出嚴厲批評,認為它并未脫離印度的內省傳統(tǒng),而當內省時,殘忍便已天然被認可、被原諒了。
《幽暗國度》中的奈保爾更關注“傳統(tǒng)的異化”,而《印度:受傷的文明》則聚焦在“人的異化”。
從這個角度來讀《大河灣》,不難體會出奈保爾的超越:小說主人公薩林姆經(jīng)歷非洲某小鎮(zhèn)的動亂、毀滅和再繁榮,殖民者終于被轟走了,可本地獨裁者又站了出來??尚Φ氖?,新任總統(tǒng)先是穿軍裝,后來穿起無袖夾克,再后來又換上了酋長帽……因為他自己都說不好,總統(tǒng)是干什么的。
薩林姆渴望文化的根,可這個根每次再生,代價都是截斷未來之路。最終,薩林姆離開大河灣,選擇漂泊。
1990年,奈保爾出版了《印度:百萬叛變的今天》。所謂“百萬叛變”,指1857年,印度人為反對英國殖民統(tǒng)治而發(fā)動的大起義。本書借此歷史事件,隱喻印度建國后20年的社會劇變。人們用近乎革命的方式告別了傳統(tǒng)。在書中,奈保爾用家族史的寫法,請普通人講出他們自己的悲壯人生。
在三部曲中,這一部宿命意味最濃,也最絕望。奈保爾放下了批判,而是以悲憫的目光去打量傳統(tǒng),這也正是長篇小說《半生》的主題。在《半生》中,所有人物都不斷在錯過客船,他們一直等待,卻什么也沒發(fā)生,而剩下的半生。他們依然要這樣等下去。
奈保爾被稱為“最徹底的無國籍文學人士”,但他與中國讀者并不遙遠。在走向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我們同樣遭遇了“成己之難”。正如莫言所說:“我們每個人都是離散之民,恒定不變的家園已經(jīng)不存在了,所謂永恒的家園,只是一個幻影?;丶遥呀?jīng)是我們無法實現(xiàn)的夢想?!?/p>
一代代人來到世界上,卻很難留下自己的身影。只是在挫折中,很少有人去追問:真的能從歷史中找到當下的位置嗎?真的能從傳統(tǒng)中獲得自身嗎?提不出問題,因為我們缺乏一個更超然的視角,還沒學會在對比中揭開生活的暗面。而這,恰恰就是閱讀奈保爾的意義。
然而,閱讀奈保爾并非易事。
首先,奈保爾的敘事習慣不同。他常把敘事、回憶摻雜在一起,創(chuàng)造出多個時間線。這種寫法的優(yōu)點是信息量大、變數(shù)多,構成獨特的美感。代價是句式偏長,此外夾入太多典故,非反復閱讀不能通其妙。
其次,奈保爾的思想有自相矛盾處。奈保爾試圖從普遍主義角度去看世界,可他又深知,普遍主義是一種虛構、一個想象的共同體,在人間并不實存。面對傳統(tǒng),奈保爾的文字既有嘲諷、怒罵、尋路的一面,又有自暴自棄的一面。所以,奈保爾注定是文化的漂泊者,只有在旁觀時,他才是最出色、最有趣的。
沒有方向,沒有終點,漂泊是為了使自己與眾不同,所以奈保爾說:“這個世界之所以令人沮喪,在于它充塞著愚蠢和平庸的人,而且它只有助于愚蠢和平庸。”
只是奈保爾已逝,愚蠢與平庸將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