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
常聽奶奶說,五歲以前的我,是個標準的蒙古族娃娃,會說很流利的蒙古話,只可惜一入小學之后,就忘得干干凈凈了。
年輕時,我雖然也覺得有點可惜和慚愧,卻不十分在意,也絲毫不覺得疼痛。
那強烈的疼痛來得很晚,很突然。
那是1989年夏末,我初次見到了我的蒙古故鄉(xiāng)。晚上,和朋友們在鄂爾多斯聚會,大家互相敬酒。當?shù)氐呐笥炎院赖卣f,鄂爾多斯是歌的海洋,他一個人可以連唱七天七夜不會重復。
那高亢明亮的歌聲和杯中的酒一樣醉人。那時的我,站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喝著故鄉(xiāng)的酒,面對著故鄉(xiāng)的人,忽然非常渴望也能夠發(fā)出故鄉(xiāng)的聲音。
從鄂爾多斯回來之后,我就下定決心,非要學會一首蒙古歌不可。真的,即使只能學會一首,也是好的。
1993年夏天,我和父親一起參加了比利時魯汶大學舉辦的蒙古學學術(shù)會議。在回程的火車上,父親為朋友們輕聲唱了一首蒙古民謠,那曲調(diào)非常親切?;丶液?,我就央求父親教我。父親先給我解釋歌詞大意,然后一句一句地教我唱,我終于學會了一首好聽的蒙古歌。
好幾次,在宴席上,我舉起杯來唱這首歌,居然沒有錯過一個字。
1994年春天,我和姊妹們約好了在夏威夷共聚一次。有天晚上,我給她們?nèi)齻€唱了這首歌。我剛唱完,妹妹就說:“這個曲調(diào)很熟,好像聽誰唱過。”然后,姊姊就說:“是奶奶。奶奶很愛唱這首歌?!?/p>
姊妹們的記憶,填補了我生命初期的那段空白。我忽然安靜了下來,原來,答案藏在這里。在長路的這一端,跟著父親學會的這首歌,我原來在生命啟程的時候就唱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