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正
我爺爺?shù)拇竺苌儆腥酥?,但提到劉一刀,老家一帶,上了年紀的人,那真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
我爺爺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只是個殺豬賣肉的。別小看了這角色,計劃經濟時代,可是個實權崗位,全鄉(xiāng)的人,包括鄉(xiāng)長家,哪家飯桌上有沒有肉,有什么樣的肉,全由我爺爺說了算。
操刀多年,我爺爺練就了一刀準的功夫。一大早,眾人來集鎮(zhèn)上食品站排隊打肉,報出買多少,我爺爺一刀下去,隨手把肉扔給買家,從不用秤。有人拿到肉,眼神疑疑惑感,磨磨蹭蹭不挪步子,我爺爺看著不耐煩,像受了極大侮辱,虎著臉呶呶嘴,“媽了個逼,秤在那邊,想稱自己不會去?”
當真有人校秤,絕不會訛到三錢兩錢,當事人一聲不吭,掉臉走人。劉一刀的名聲越傳越響。
我爺爺劉一刀打肉,還有一樣本領,叫“抬頭看人,低頭打肉”?,F(xiàn)在人買肉,不同的部位,不同的價,那時一頭豬的肉,一個價。那時的人,肚里缺少葷腥,吃瘦肉不殺饞,人多不夠吃,專撿肥的買;現(xiàn)在的人,喜歡撿瘦的買,怕吃多了油膩不健康。時代不同了,買肉的規(guī)矩也不一樣。就是當時,打肉也有特定的規(guī)矩。
同樣是瘦肉,腿上肉和肋條肉不一樣;同樣是肥肉,肋條肉和泡囊子、槽頭肉不一樣。最好的肉是肋條肉,有肥有瘦,不肥不瘦,廣受歡迎。最差的肉是泡囊子和槽頭肉,前者鍋里一炸,只見油不見肉;后者發(fā)物,身體差的服不住。稍稍富裕的人家,經常來打肉的,從我爺爺劉一刀這里割下的肉,會瘦一點;家里貧的,一年到頭難得打一次肉的,割下的肉會肥一點。劉一刀賣肉,很少有人找話說,挑肥揀瘦。各有所愛,各有所得,也各自滿意。用老百姓的話說,劉一刀賣肉“公道”。
處在這么重要的位置,每天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我爺爺劉一刀話不多,脾氣有點暴,開口喜歡罵人,罵來罵去,也就那么一兩句話:“媽了個逼”“小狗日的”……挨罵的人,要么是打肉不習慣排隊的,要么是打肉講經說法,耽誤大家時間的,還有就是對他的“一刀準”有點懷疑的。被罵的人,臉上光光的,卻很少有人生氣、回嘴,“他就這屌脾氣!”最多一句話,算是給足了劉一刀面子,也給了自己臺階下。那個年代,寧可得罪祖宗,也不要招惹街上賣肉的。排隊打肉,許多人先遞煙,后掏錢,劉一刀的嘴上從來都叼著煙,耳根上也夾著煙。不賣肉,走到哪兒,人家也都敬著,遠遠地主動打招呼、讓道、讓座。
有一次,我爺爺罵人,受到了一點非議。
那天,他罵的是街西李寡婦的兒子。李寡婦的男人偷偷去圩區(qū)長江邊打粽葉,得大肚病死了,她的兒子才十來歲。李寡婦的模樣兒俊俏,街前街后,眼睛落在她身上移不開,想往她身上蹭的人不止一個,孤兒寡母的,人窮志短,什么人都得罪不起,她就很少出門,等兒子能打醬油,許多事情讓兒子拋頭露面。
那半大小子,挎著個空絲籃,擠在人群中,平人家胳肢窩,看著赤裸著上身、渾身肉疙瘩的我爺爺,不敢上前,也不敢叫,許多人沒把他放在眼里,以為是誰家?guī)硗娴男『?。劉一刀咬著煙,一抬眼瞥見了他,隔著幾個人罵:“小狗日的,哪個叫你來的?”
“大大……我媽……”小孩子嘴巴囁嚅著,不敢大聲說話。
“你媽個頭!沒看見人多?站后面排隊去。”
李寡婦的兒子正不知所措,一刀肉已割好,飛過幾個人頭,正好落在小孩子胳膊肘上絲籃里,震得他差點籃子脫手。
“滾滾滾,下次打肉叫你媽來……”劉一刀仍虎著臉罵。眾人都曖昧地大笑。有人意淫:要是李寡婦排在隊中間,隊伍一定擁擠許多!
人多肉少,排在后面的人還不知道能不能打到肉,早有人叫了:“給我留一點,家里來客了,沒辦法……”換作一般人,打肉不排隊,早被后面的人唾沫星淹死了,見劉一刀這樣罵人,也只有李寡婦的兒子可以例外。
豬肉的價格每斤由幾毛錢漲到了幾元錢,由食品站一家賣,變成了農貿市場上好幾家賣,我爺爺劉一刀的身分,也由食品站工作人員變成了普通的個體戶,他每天的生活內容仍然是殺豬賣肉。
吃殺豬賣肉這碗飯,有兩個好,一是不愁肉吃,二是有酒喝;也有一個不好,要起早帶晚,活比較累。我爺爺劉一刀一輩子做這活,起五更睡半夜,風里來雨里去,身體看上去結實,其實早帶下病。
離開食品站許多年,年輕的一代人漸漸地已不知道劉一刀的風光,更不會關心劉一刀名號的具體來由和種種傳說。劉一刀再次成為當?shù)厝苏務摰慕裹c,是因為他的死。他死得有點不光彩。他的死一度在當?shù)叵破鸩恍〉娘L波。
他是死在李寡婦家的。
那是寒冬臘月,農家已開始殺年豬,劉一刀停了農貿市場的肉攤,每天奔走在喊他上門殺豬的人家。那天,家里人都以為劉一刀起早出門給人家殺豬去了,到了中午,卻傳來他死在李寡婦家床上的消息。事情不光彩,顧及子孫面子,家里人沒有聲張,悄悄拖回了劉一刀,沒有為難李寡婦。
喪事那天,李寡婦來,眾目睽睽之下,跪在我爺爺靈前,燒了一捆紙錢。
以后每年清明,上過她男人的墳,順路來附近我爺爺?shù)膲灒矡焕堝X。有人說,他們看見李寡婦在我爺爺劉一刀的墳前嚶嚶地哭了,上墳回來,眼睛還紅紅的。
李寡婦的兒子大學畢業(yè)后分在城里上班,現(xiàn)在是某個局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