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雷
參加了一個助學公益活動,我認識了那位山村女教師。
女教師三十多歲,清秀的臉上帶著幾分靦腆,一說話就臉紅,像山里入秋的楓葉。談話中知道她大學畢業(yè)后放棄了留在城市的機會,主動請纓,去了一所很偏僻的山村小學。眾人在感嘆欽佩的同時,問她如何能堅守這么多年?她說,也曾動搖過。當初選擇去山里,是被電影《鳳凰琴》中那位扎根山區(qū)的女教師感動了。她覺得自己就是女教師的影子,而大山就是她最厚實的夢。于是,那年楓葉泛紅的時候,她來到了這所大山深處的小學。
所謂學校,無非就是三間簡陋的屋子,三十多個學生,一個黃土地操場,操場上一桿褪色的國旗。除了她,就只有一位老校長——這與《鳳凰琴》的場景驚人的相似。山里的風景很美,山里的人們可親。誰家有了好吃的,都會讓孩子拉她去家里。學生們很懂事,也喜歡黏在她身邊。鄉(xiāng)親們就像她的親人,即便自己幾乎和外界失去聯(lián)系,她仍很滿足。
直到第三年,她回城參加同學會,她才強烈感覺到自己落伍了。無論是服裝打扮,還是言談舉止,連一直以來堅守的信念,在別人訝異不解的眼神里都變得毫無底氣。同學問她,難道你要在山里呆一輩子?輕輕的一句話,卻重重地落在她的心上,一直沉到心底。
走,還是留?從那以后,兩種選擇就像兩股纏繞在一起的亂麻,一直糾結(jié)在她心里,無從解脫。朋友苦口婆心勸告,父母老淚縱橫哀求,現(xiàn)實中需要面對的問題太多。一次次,父母和著眼淚的話語就像洶涌的潮水,把她一直以來堅固的心堤沖垮了。
終于,她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抉擇——回城。她向一直關(guān)心自己的老校長說出了這個決定。老人吧嗒吧嗒地抽著煙,沉默了片刻,說,妮啊,你是該回去了,都三年了,我們不能耽誤你一輩子……不到一天,村里的人都知道了這個消息。孩子們圍著她,仰著小臉,拉著拽著,哭著讓她不要走。
臨走前一晚,屋外響起獵獵的風聲。不一會兒,大雨傾盆,噼哩啪啦的雨點砸在窗欞上。她一夜未眠,腦海里浮現(xiàn)的滿是白天孩子們哭花的淚臉。
天終于還是亮了。屋外的小院里擠滿了人,全村的女人都來了。張奶奶拿來了煮熟的雞蛋,李嬸端來了熱騰騰的手搟面,王大娘提來了一籃子核桃……她淚光漣漣,被眾人擁著出了院門,發(fā)現(xiàn)院前泥濘的土路鋪上了一層厚厚軟軟的黃沙,淚眼望去,村里的男人們正在前方趕著用沙鋪路,用小車推,用鐵锨鏟……全村的男人都來了,還有她的學生。
老校長走過來,說,妮啊,今天你走,我們也沒能為你做太多,修修路,鋪點沙,你能好走些。
那天,大伙兒一直將黃沙鋪到山外。她的淚也一直流到山外。
故事的結(jié)局是,第三天,她又回來了。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在鄉(xiāng)親們驚喜的招呼聲里,在孩子們震耳的歡呼聲中,她又踏著那條鄉(xiāng)親們用心為她鋪的路,回來了。她也要為鄉(xiāng)親們用心去鋪一條路,一條讓孩子們踩著堅實的步子,走出大山,去到外面世界的路。
那次活動以后,我便時常想起那位山村女教師,想起那個鋪路的故事。我想,那一定是世界上最柔軟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