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芳
父親走在我前面,腿向外彎著,成了一對括號。
不久前,那對括號剛剛在醫(yī)院外科辦公室里展覽過。醫(yī)生讓他把患處露出來,可他的腰不好,好像后背有人揪著,手指根本觸不到腳踝。我連忙蹲下去,幫他把褲腳挽起來。我觸到一團暴出的青筋,嚇了一跳。等兩條腿完全露出來,連醫(yī)生都驚呆了。已經(jīng)變色的腿上布滿了彎曲變形的血管,讓我瞬間想起故鄉(xiāng)私自開礦之后那些蜿蜒錯綜的小路。
父親得的是靜脈曲張,也就是老爛腿。早在我十幾歲時,他的腿就已經(jīng)這樣了,先是右腿凸起一串顆粒,后來左腿也有了,變成一大片,可他一直拖著不看醫(yī)生。
這些年,他把雙腿當作實驗基地,驗證各種偏方的真?zhèn)?,并在皮膚上一層一層地涂抹各種藥膏。在父親眼里,醫(yī)院比疾病更可怕。他試探性地看醫(yī)生的表情,醫(yī)生把手從他已經(jīng)發(fā)黑的小腿上移開,說必須馬上做手術,將壞死的血管切除,他這才徹底死了繼續(xù)拖延的心。
住院的前兩天,父親一直在做各種檢查。我在前面排隊,讓父親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我不忍心他站起來,哪怕他的腿能輕松一分鐘,我的心都能得到一絲寬慰。他的注意力卻不在自己的腿疾上,而是驚訝于各種各樣的儀器,它們竟然能窺探他身體里的秘密!那些疾病對應著他某些年的某些創(chuàng)傷,多年的辛勞,那些連他自己都忽略掉的東西,此刻卻被這些“鐵家伙”看到了。他盯著化驗報告,一遍遍地感嘆這么先進!最初會診時,他問醫(yī)生,切掉那些“蚯蚓”真的沒關系嗎?醫(yī)生告訴他,身體里的血管多得像路一樣,堵了小路,可以走大路。這解釋他同意。
在醫(yī)院廁所的窗口能看到平陽鼓樓的一角,那古典式的房檐翹著伸向我。一個瘸腿的阿姨在那兒哼唱起來,她回過頭,發(fā)現(xiàn)我正在看她,有些羞澀地說這是《四郎探母》。
我父親也是老戲迷,一聽見戲聲,就把耳朵往窗口貼。我有時就想,像我們那么偏遠的小村落,幾乎與世隔絕,戲曲的聲音卻沒有因此被隔斷,也是奇跡。有些時候,戲聲忽然傳入屋子,聲音悶悶的,像是裝在罐子里。父親彎下腰四處辨認,確定聲音來自暖氣管道,是從其他病房傳來的。他非常羨慕,說那是“唱戲機”。他繪聲繪色地把村里那些老人的唱戲機的規(guī)格、播放的內(nèi)容描述一遍,然后就把自己渴望的眼神收起來,說其實也沒啥用。這句話是他用來哄自己的。
我借著繳費的機會繞著鼓樓轉了好幾圈,尋找賣唱戲機的地方,后來才知道電子商場就緊鄰醫(yī)院。它裝修得金碧輝煌,卻取個名字叫“傻二”,這名字我總覺得應該跟刀削面或者燒烤聯(lián)系在一起,所以之前壓根沒往下看“電子商城”幾個字。唱戲機總算買了,屏幕非常大,父親說比亮子他爸的唱戲機要大出兩倍,比宏宏爺爺?shù)某獞驒C大出將近三倍。告訴他價格的時候,我故意抹去一部分,他立馬樂了,看了不到十分鐘,就打電話把這一喜訊告訴了母親。好像只有母親高興了,他那美好的心情才會落地、生根,快樂才能變得持久。
(摘自《散文百家》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