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安·赫爾馬·范·沃斯(荷蘭)
令他吃驚的是,她身上的味道既不像普通的牛奶,也不像低脂的法式奶油干酪或希臘酸奶,而是像脫脂乳。他手摩挲于窗簾之間,然后握成個小孔,窺探那個在解自行車鎖的女人。在她一米之外,兩只肥碩的海鷗為了一小塊圣誕蛋糕爭奪得不可開交。昨晚在酒吧,他問了她很多問題,希望她只是把自己的主動當作一種好奇,結果也如他所愿。他還記得她的三個回答:1.加冰的伏爾加。2.戲劇研究。3.這個文身?是只燕子,你真能看出來嗎?我媽說:“我就像只燕子,時飛時停,時飛時停?!彼麤]有問她是屬于天空還是屬于大地,因為他已經(jīng)有了答案。
她極不雅觀地大腿一甩跨過車座,然后踩動自行車搖搖擺擺地離開了街道。他繼續(xù)看著,看著那堆嘔吐物、那只鳥兒、那扛著棵圣誕樹的鄰居。
最后,他看向對面那套久無人居的公寓,那套除他以外無人關心的公寓。他和那套公寓一樣在衰老,無人記錄其中點點滴滴的變化,但這些變化最終會帶來可怕的轉變,而那時已無對象可以指摘。他開始覺得生活百無聊賴,只有望向那套公寓時,這種想法才會暫時消失。
但也沒那么糟吧,不是嗎?他剛過四十歲,還擁有一頭濃密的頭發(fā),每天清晨醒來還有生理反應。但這就是他所定義的年輕嗎?
他轉身背對著窗戶。對面的公寓讓他如芒在背。他知道接下來一天會發(fā)生什么。他會泡茶,盡管最后并不記得。他會清洗爐灶,盡管它并不臟。他會在街上來回踱步,堅信這也是種運動。然后在上床前,他會向自己保證不要忘記她身上的味道。
十三年前,那是最后一次有人住在那套公寓里。之后一段時間,大樓前面掛起了“租賃”的牌子。有一天,牌子不見了,但他并沒有看到誰把它取下來。
搬來的那個男人總是夜間活動。他極少露面,總把窗簾合得緊緊的,讓人無法窺探。即使在沒有半點人影活動的時候,屋子里的電視還一直閃著藍光。他總在奇怪的時間去取郵件。還有在半夜里發(fā)出的聲響,那介于捶打聲和咆哮聲之間的聲音是什么?
當他自己的生活沒意思時,他便越來越被那扇窗戶吸引。他盯著窗框,陷入幻想。有一天,對面的那個怪鄰居不見了,“租賃”的牌子卻沒有重新掛起。公寓像是被拋棄了。不過他沒有放棄。
十五年前,在尋找那些通常能成為出版小說的寫作素材時,他慶幸自己總能從他人的生活中得到靈感。二十三歲那年,他發(fā)表處女作。當時,一些青年作家越來越受到雜志、電視節(jié)目和一次性出版物的青睞和追捧,而他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nèi)一直位列這些青年作家的排行榜之中。當時他覺得,這種對榜單的瘋狂已近乎歇斯底里。但現(xiàn)在他感嘆:至少當時還有榜單呀。
今天情況變得更糟。他沒有變,他的語言也變化不大,但情況卻已不能同日而語。盡管沒人能夠描述出他下滑的趨勢,但文學界已達成共識,他的出版作品變得越來越貧乏無味。不管怎樣,媒體對他在事業(yè)倒退領域起的“模范帶頭作用”置若罔聞。
他的名字逐漸在榜單里消失,他寫不出好的小說(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好的小說,除了厚以外),他輸給了其他人,他年紀增長、變得更加叛逆(在他自己的眼里: 更有原則)。他前三部作品創(chuàng)作之快讓同行既羨慕又懷疑,這些作品給他帶來了豐厚的版權費讓他一時生活無憂。現(xiàn)在,他為一兩家尚未覺察其市場價值下滑的雜志特約供稿。盡管背地里他因此非常鄙視它們,但至少他還有這個精力啊。
平安夜。街道對面,那些空間狹小、屋頂?shù)桶?、擠滿工人的房子里,圣誕燈飾已掛起,光彩奪目。他聽到遠處有軌電車電纜的繃緊聲和自行車鏈條的嘎嗒聲。午夜時分他開始行動了:就像在夢里他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就像在夢里無所謂何種理由。所有的疑慮都煙消云散。離開家時,他一手拿著一根中間系著個大圈的繩子,另一手握著一個鐵撬,盡管他可能并不會用上,但此刻街道出奇地安靜。一切準備就緒。
要到那套公寓的門口,必須先爬一段隱蔽的臺階。他心跳加速、呼吸紊亂。當然他沒有看到名牌,如果房子沒有主人,這應該不能稱為入室偷竊吧。他把手和手腕穿過信箱,朝門把手的方向扔繩圈。經(jīng)過十分鐘的不斷投擲和咒罵,就在他考慮用鐵撬的時候,他聽到咔嗒的一聲。
公寓里有一些家具,上面覆蓋著一層手指無法拭去的灰塵。他聞了聞自己的指尖:所以這就是那個夜間活動的男人生活的味道,污濁、變質(zhì)、腐臭。電源并沒有被切斷,煤氣灶仍然可以點著。他打開一扇窗,直視街道對面自己的公寓。
他打開客廳的燈,這時他才發(fā)覺墻上的照片。這些照片數(shù)目眾多且被精確有序地掛在墻上。在這約百張的照片里,他看到四個人的生活縮影。除此之外,他還看到了一些地圖和日程安排表,但其中聯(lián)系并不清楚。他感覺自己在看一個代碼的不同序列,無法找到破解的方法。
令他失望的是,房子里沒有那個男人的任何痕跡。他是做什么的,他去哪了,誰還在繼續(xù)支付煤氣費、水費和電費呢——沒有任何答案。他手指拂過那些照片,就好像在解剖它們一樣。屋子一角,放著一個陳舊的擔架;床墊上面可見片片濕漬但沒有任何破洞。他轉向窗戶,盯著街對面自己的房子。他繼續(xù)呆在那。最后,他躺下睡著了。
*
第二天,他正在過馬路,事情就這樣發(fā)生了。一輛黑色的面包車直奔而來,停在他面前。后門唰的一下被推開,兩名男子冒出來,把他扔進車廂。他艱難地站起身,吃驚得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一個長得像羅威納犬的男人說道:“很高興你回來了。”
他沒有回答。
“你消失有一陣子了。你不知道我們是多么失望,但我們可以既往不咎,因為你回來了?,F(xiàn)在你可以開始工作。你應該很清楚,你離開后,有項任務一直等著你去完成。我們的任務是永遠不會過期的。”
“一項任務?”他說,“我應該不是你們要找的那個人?!彼麖膩頉]有這樣確定過。
“你當然是,”羅威納說,“你屋里的燈亮了。這就是我們之間的暗號。很奇怪你竟過了那么久才給我們發(fā)暗號?!?/p>
他想要掙脫他們,但沒有成功。
“聽著,蠢貨,”羅威納說,“你不能就這樣離開。我應該無須告訴你如果反抗的話會發(fā)生什么吧?”
確實,沒有必要反抗:在狗的眼里,這個世界不存在慈悲或憐憫。他的心跳在加速,但他保持住了冷靜。他聽到自己的嘴里有序地組織起音節(jié)、單詞和句子。他的聲音非常理性,甚至冷漠:“你們究竟要我干什么?”
“你之前本該完成的任務。”第二個男人說道,“干掉一個人,一個怪撻,沒啥道理可講的?!?/p>
那一刻,他所有的恐懼和幻想都變得如同實物,有棱有角有分量,卡在他的喉嚨里。
“還有,不要談什么報酬,”羅威納說,“你要有點良心,我們已經(jīng)為你支付了近十三年的賬單。還有,我差點忘了,你必須在年底前干掉他?!?/p>
“為什么那么急?”為什么是這個問題?為什么他要關心這個荒誕事情背后的安排?他搞不清楚,但他的聲音似乎知道它在做什么。也許他應該聽從這個聲音。
“這不是你的問題,”第二個男人說,“但從交稅的角度來看,最好在年底之前行動?!?/p>
羅威納點了點頭。
“我要除掉誰?”他冷漠地問道。
“誰?”羅威納十分驚訝,“就是十三年前那個目標?!钡诙€男人遞給了他一份檔案。
他打開檔案,頓時面色慘白,在第一張照片中,他看到了自己。
晚上,他走到附近唯一營業(yè)的打印店。他上網(wǎng)搜尋目標人物的圖片,打印出五頁紙,上面滿是照片。在曾經(jīng)對面鄰居的浴室里,他用一塊膠布將照片貼在鏡上。所以那個夜間活動的家伙是名殺手?;丶沂遣豢赡芰?,他肯定一直被盯著。他也不能報警,因為他甚至不知道要對警察說些什么。他試圖像今天早些時候那樣讓聲音引導自己,但只有沉默。
或許這段時間里,他最好聽他們的。他要盯著自己曾經(jīng)的家,這并不困難吧。但他們說這是“準備工作的一部分”。到底在準備什么?他沒問,他們也沒說。他看著照片,發(fā)現(xiàn)自己變老了。他現(xiàn)在更瘦,皮膚也有點褪色。但即便如此,面包車里的人認不出他嗎?難道他們沒有仔細地讀檔案嗎?或者他們很清楚他是誰,而這一切身份互換只是某玩笑的一部分?
不,不管他們是誰,他們都不是在開玩笑。這種肯定讓他脊背發(fā)涼。他們肯定知道得比他多。他只能順從。
他坐在窗邊,盯著自己的公寓??蛷d里亮著一盞燈,臥室里的晾衣架上掛著襪子和內(nèi)褲,但在這里,他聞不到那洗凈后特有的、令人舒心的味道。但或許那味道已經(jīng)消失了吧。
他看著前門。三個小時過去了,無人來訪,甚至連郵遞員都沒有。后天,他必須結束所有準備工作?;蛘咧辽僖惨屓擞X得,自己不是在游手好閑。他拿來記事本,制訂了一個計劃,但沒有寫下任何東西。那兩個男人告訴他,他會在后天拿到步槍,然后用它完成任務。曾經(jīng),在得克薩斯的靶場上,他也練習過射擊,并且頗有天賦。
他們不是那種你可以拒絕的人。為了回歸正常生活,他必須執(zhí)行這次任務,別無他法。但是在他能想到的所有人當中,為什么偏偏是他,必須消失呢?
*
第二天早上依然沒人敲門。他做了一些腹部練習和拳擊訓練,他知道自己要盡可能保持好身材。這么多年后,他終于再次找到健身的動力。
*
十二月二十九日,他們光明正大地接他上了車,就像他是他們中的一員。面包車緩慢行駛在運河上,為他們提供充足的時間進行交談。圣誕節(jié)結束了,商店重新開業(yè),人行道上的針葉樹旁立著一些垃圾袋。
羅威納問道:“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嗎?”
“我不想騙你,”他說,“目標人物一直過著孤獨的生活?!?/p>
“是的,他就是個悲劇,”第二個男人打斷道,“一個怪撻?!?/p>
“悲劇,我不確定,”他說道,“但什么是怪……”
“就是悲慘的,”羅威納說道,“可悲的?!?/p>
“也許吧,”他說,“但我還是不明白為什么他必須消失。難道我不應該知道原因嗎?”
羅威納驚訝地看著第二個男人,就好像他從未聽到過如此怪異的話。
第二個男人說道:“應該是你給我們一個關于目標人物的詳細分析,而不是我們給你分析。快說說讓我們聽聽!”他轉向羅威納:“我跟他說:‘你應該給我們一個對目標人物詳細的分析。我們聽聽看!”
一陣沉默隨之而來。“好吧,”他說道,語氣里帶著疑惑,“目標人物一直很孤獨,無人探訪,兩天都沒看到他出家門?!彼Y巴了片刻,內(nèi)心驚恐,原來連自己都覺得上述是事實。然后他繼續(xù)貶低自己:“他是一個失敗者。他的生活毫無閃光之處。他用廚房的剪刀修剪自己的腳趾甲。他觀看《鼴鼠》。他的指骨間長有濕疹,睡覺時總要在上面敷膏藥。有時他會放一張唱片,這樣至少能聽到別人的聲音。他上一個約會的女孩身上有脫脂乳的味道。他就是一個失敗者。”他說完了,筋疲力盡,一種莫名的悲傷涌上心頭。也許這就是一個怪撻通常的感受。
羅威納轉向第二個男人:“終于有令人放心的消息了。開始我還以為他完全失去了線索。但聽到這些,我相信他比目標人物還要了解他自己。我的朋友,這才是做事的正確方式。”
第二個男人說道:“記住,最晚在新年前夜要干掉他。你還剩下兩天的時間。”
“我明白,和有利稅率有關?!?/p>
他們倆一起點了點頭。
羅威納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永遠不會知道是誰殺了他。”
“是的,”他回答道,“他永遠也不會?!本秃孟襁@么多年來他一直靜靜地等在那,等著人瞄準他。
只剩兩天。后天,就必須完成任務。步槍的手感很好,重量也適合他,上面還刻著:Blaser Germany DE。德國人,他心想,還會有誰?口徑:0.243。瞄準器已經(jīng)擰緊,他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在交給他槍時,羅威納十分得意又故作隨意地說道,他并沒有忘記自己的工作方法。
他的方法包括哪些,他不敢問?,F(xiàn)階段最好閉嘴,相信直覺,祈求最好的結果。
一旦任務順利完成,他必須想辦法處理掉武器。但首先他必須能夠迅速地拆卸掉它。在那天剩余的時間里,他都在勤加練習,讓自己變得更加精通熟練。他輕而易舉地關掉瞄準器,迅速地打開和關閉消音器,高效地折疊好槍支并放在隨身攜帶的盒子里。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那個盒子對殺手而言有些女氣。
此刻,在這套曾令他神往的公寓里,他坐在一角,槍托擱在肩上。他拉伸脖子放松肌肉。順著槍管,他的視線從灰泥上的裂縫轉移到濕漬的斑塊,再到參差不齊的斑點,想象這是一只動物留下的痕跡。他食指放在扳機上,輕輕一按,聽到咔嗒一聲。
晚上,為了犒勞自己,在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當?shù)刎洈偵纤I了個炸蘋果餅,畢竟這正是一年中吃這個的時間。在回大本營的路上,對于那個曾經(jīng)屬于他、現(xiàn)在卻成為射擊目標的公寓,他看都沒看一眼。
夜里,他突然驚醒。他不敢相信自己竟如此苛刻地評價自己的生活。羅威納只是向他提了個簡單的問題,并沒有進一步地鼓動他。就好像一個持續(xù)十三年的咒語突然被打破了一樣。或許他真的做錯了什么,或許他生活得太過隨便,或許他太過相信人生的自然過程,那個他曾有過輝煌的過程。
幾英尺外放著步槍盒。他呼吸急促。要殺他的人搬到街對面的公寓里,這真是太奇怪了。等等,那個人搬到這里當然是為了殺他。他躺在發(fā)霉的床墊上。但是,為什么那個殺手未完成任務就離開了呢?
或許殺手發(fā)現(xiàn)他是無辜的,有這種可能嗎?他感到一絲微弱的希望,如鯁在喉。
但或許正好相反?;蛟S他的罪行是如此駭人聽聞,只能自己解決自己。但是無論前任殺手失蹤的原因是什么,明天他都會站在那個殺手的位置上。
十二月三十日,在殺手的衣柜里,他發(fā)現(xiàn)了一套運動服。中午,他決定出去跑一圈。屋外寒風凜冽,每呼吸一次,肺部就一陣刺痛。他路過目標人物常去的超市,決定走進去。他買了兩打雞蛋,然后回到大本營。在那里,他準備了一頓中餐:兩個巨大的煎蛋。他想象自己的肌肉在增長,相信自己在變得越來越健壯。十三年來,他第一次覺得提升自己不再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
他把浴室里的檔案圖片帶到客廳,并把它們掛在其他照片旁。他看著眼前五個毫無價值的生命,還剩一個需要了結。他走向窗戶,拿起步槍,瞄準目標人物的公寓。他拉近距離,對準書架上的相框。他扣動扳機,輕輕地咔嗒一聲。明天他會用上實彈。
如果對一個生命的定義是由拜訪他的人數(shù)來決定的話,那么這個目標人物幾乎可以被認為不存在。這樣的話,人們還會說這是謀殺嗎?
年末最后一天,就是今天了。但他首先必須再見那兩個男人。在扣動扳機前,他需要知道目標人物為何要受到這樣的對待。同時,他也對“怪撻”的含義十分好奇。但他知道那兩個人不會輕易地滿足他的要求,特別是沒涉及稅收利益的情況下。他需要主動出擊。他抓起一條紅毛巾,走到外面,把它綁在門柱上。然后他等著,知道他們會主動來找他。
*
他明白自己處于更有利的位置。他感覺到了。他們需要他來完成任務。他意識到自己才是那個掌控局勢的人。
“好吧,”羅威納說,“事情不太對勁。我們需要關心這個嗎?”
“是的,”他說,“在我看來,目標人物的生活一直很平靜。我是名職業(yè)殺手,我需要知道他做錯了什么、我到底在處理什么問題?!?/p>
“就這樣?”羅威納問道。
他點了點頭。
“好吧,”羅威納說道。沉默在他們之間的空氣中振顫?!八搨巍!?/p>
“就這個?”
“虛偽就該死?!钡诙€男人馬上應和道。
“我不明白,”他說,“虛偽是什么意思?”
“就是他騙人?!?/p>
“他騙人?”
“虛偽是最嚴重的犯罪,”羅威納不情愿地解釋道,“很多人疲于生計。但就有像他這樣的人,覺得自己有權享受舒適的小生活,他們一面繼續(xù)過著這樣的生活,一面又帶著某種不尊重甚至嘲諷的表情。嘲諷破壞了我們試圖構建的一切。人們曾經(jīng)相信他。他們都是真心實意的。但他什么也沒做,這讓他們失望透頂。他必須消失?!?/p>
他想表示異議,但做不到,因為那個男人說的都是真的。
“對了,”他說道,“能告訴我什么是怪撻嗎?”
羅威納翻了翻白眼:“這簡單,就是卑鄙小人、蠢貨的意思。”
他點了點頭,沒什么其他需要問的了。
*
黃昏來臨,鞭炮聲起。他反復地拆卸和組裝步槍,一次又一次,熟練到無須再看著槍支。他盯著墻上的照片,特別是其中一張。羅威納是對的,目標人物是虛偽的。他的作品充斥著那種令人厭惡的諷刺和風趣,他用這些來保護自己?,F(xiàn)實中,他總是保持一定距離。甚至當他觸碰到物或人時,他也毫無感覺。他唯一關心的是那些他看得到的東西:乳房、書籍和逗號。
目標人物本應在十三年前就被解決掉。在他逃過一劫、被額外贈與的日子中,他又都做了些什么呢?
他依靠別人,需要不斷的贊美和不斷的愛。
但他卻從未覺得需要贈與他人什么,他就是一個怪撻,一個卑鄙小人,一個蠢貨。他需要離開這個世界。
他裝載好步槍,時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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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點五十分。步槍扛在肩上,瞄準器作為窺視孔,他緊盯著對面的公寓。到了午夜,目標人物會出來看煙火。他專注于呼吸,試圖保持鎮(zhèn)靜。目標人物的鄰居提早出來,點亮了夜間的第一道火光,但他沒有抬頭看。最后,一個人走到門口。不是目標人物,是一名訪客,一個女孩。在她的右手上有一個燕子圖案的文身。
他的眼睛在燃燒。只須拉動扳機,她的頭就會像西瓜一樣爆炸。他應該這樣做嗎?他想要這樣做嗎?女孩拿著手機,玩世不恭地抬頭看向目標人物的窗戶。也許她可以證明,目標人物不是虛偽的。她看著自己的手機屏幕,再次打電話給他。然后她聳了聳肩,取走了自行車。就這樣,她忘記了關于他的一切。她不會表態(tài),不會為他的生命懇求。沒有最后的抵抗,沒有最后的辯論。她并不在乎。那一刻他明白自己的任務是正義的。也許只有體味如脫脂乳的女孩做出裁決才恰如其分。
那個聲音又重新回來了,它說道:“我要殺了那個混蛋?!?/p>
女孩一走,他就走向目標人物的公寓。他進了屋。屋內(nèi)有一股熟悉的氣息,但他卻感覺不自在。他來到臥室,看著街對面,發(fā)現(xiàn)自己在射擊的范圍內(nèi)。目標已經(jīng)及時被鎖定了。
他跑回大本營拿起步槍。但令他驚訝的是,目標消失了。他跑回目標的公寓,然后又回到大本營。他就這樣跑來跑去,他的腦袋里充斥著煙火的爆炸聲和新年的許愿聲。他來回地跑呀跑呀,跑向自己應得的結局。
責編:楊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