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
今天早晨細(xì)雨蒙蒙,他待要出門,打開這柄被稱做“小林”的傘,發(fā)現(xiàn)傘骨離開傘軸,再也不能“支持”了。他繃著一張鐵青的臉望著我。
“又是孩子們玩壞了我的傘?”我因為最怕看他那副嘴臉,所以盡管低頭伏在書桌上,用筆在空白稿紙上亂涂著,隨口漫應(yīng):“不知道?!薄安恢溃俊蔽抑浪麑τ谖业拇饛?fù)已怒不可遏,竟氣哼哼地出門而去。
講到小林的傘,就得從我們的戀愛講起。在我們的戀愛史上,傘是我們愛情的插曲。
最初,他有一把相當(dāng)考究的黑綢傘,是他的哥哥從法國留學(xué)歸來,贈給他的“剩余物資”之一,其他包括一個網(wǎng)球拍、一個熨衣板、一件浴衣,和幾張巴黎裸女畫片。他常常帶著這把傘來找我,我的淘氣的妹妹們也常常驚奇又玩笑地說:“帶傘干嗎?”他便會指著天上一片小小的烏云,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說道:“恐怕會下雨!”但是去過北平的人都知道,雨傘和雨衣并不太需要,因為在大雨傾盆的時候,根本就要停止行動,而北平又難得下一次毛毛雨的。他那種傘,在我的印象里,只有“多霧倫敦”的英國人才常常舉著的。常常是這樣,臨到我們要出門,偏偏天不作美,一塊烏云遮住陽光,他便要戴上近視眼鏡到院子里,向天空的西北角上望之不已,然后回到屋里來,鄭重其事地從屋角取出這把黑綢傘,和我的手提包放在一起,免得忘記一同帶去。唉!我們時常在一場電影看完,出來一看,竟是陽光普照!我們?nèi)齻€:他、傘及我,便手挽手又手挽傘,別別扭扭地走成一字排,在陽光之下散步于王府井。最糟糕的是在電影院里,它擠在我們倆座位中間,動輒得咎,碰過來碰過去都是那把又彎又長的大傘柄在作祟!
有一次,又碰到陰霾滿布的天氣,他當(dāng)然又堅持要帶著傘出去。我說敢打賭不會遇到雨的,他說:“未雨綢繆,帶著總比不帶強(qiáng),萬一下雨呢!免得淋成落湯雞!”我實在不能忍受了,說:“萬一下雨,我也寧可淋成落湯雞!”他尚在猶豫,我最后補(bǔ)充了一句:“有傘無我!”他才悻悻然把那傘兒收去!
在許多公共場合的衣帽間里,也常常有它的蹤跡,真是“人皆取衣我取傘”!但不幸的是,在某次友人的結(jié)婚典禮時,這把法國名傘竟不幸被茶房給錯了客人,換來一柄破舊的黑布傘。那天趕巧真的有點兒雨,我們倆躲在這只破傘下,他默然不語。他心里一定在盤算著:登個尋失廣告吧,未免被人貽笑小題大做,和茶房發(fā)脾氣吧,實在也無濟(jì)于事,丟了又真可惜,這把破傘不久便流落到下房去,派給老媽子買菜上茅房用了。
抗戰(zhàn)勝利以后,日僑遣歸,遺下許多東西,我們成天逛小市兒,撿便宜貨。想一想,我們打了勝仗還買人家的剩東西,也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兒!這把小林的傘便是在東單小市上買來的。他希望再得到一把新的那種“英國紳士”味兒的傘的心,不知有多久了,所以當(dāng)他在那個低頭齋發(fā)現(xiàn)了這把九成新的傘以后,那種愛不忍釋的樣子,立刻就使賣主拿出“一買三不賣”的架勢來。他把玩良久,最后在傘柄上發(fā)現(xiàn)兩個字:“小林”——我的學(xué)生時代的外號,所以他更高興了:“看,你的傘!”小林的傘便在“貨高價出頭”之下,屬于我們了。
我還記得當(dāng)晚我們臆測“小林”這個日本人,我們猜,小林也許是個學(xué)者吧?矮矮的個子,穿著黑西服,皮帶系在肚臍眼兒以下的那種日本人?;蛟S是個軍閥?不,決不會,一個日本軍閥不會有持傘的習(xí)慣的。不管他是干什么的吧,怎么回國連傘都不帶走呢?他很惋惜地為小林,當(dāng)然也很僥幸地為自己。
小林雖然沒有把傘帶回日本去,他卻把小林的傘漂洋過海,經(jīng)海陸空三路帶來臺灣了。我是先一步到臺灣的,一個月后他才來。十五公斤的行李還在基隆,他卻舉著小林的傘到臺北來。一進(jìn)門,孩子們喊經(jīng)月不見的爸爸,又驚奇地喊道:
“媽媽!看爸爸只帶一把傘來!”
他這時也有些難為情,指指傘說:
“帶它好不容易?。∠渥永镅b不下,鋪蓋卷兒里卷不下,所以我從北平一路拿到臺灣來,嗬嗬!”
當(dāng)然,在飛機(jī)上他可能用腿緊緊地夾著它,在船艙里他也可能和它睡在一起呀!
多雨臺灣,他和傘總算有了出路,出門帶得更勤了。不過兩年的工夫,小林的傘已經(jīng)五癆七傷,修修補(bǔ)補(bǔ)不知多少次了,這次實在是無可救藥了!記得小林的傘剛買來的時候,我曾為文小記,如今壽終正寢更不免要禱祭一番了。更慶幸的是傘雖破不足惜,我們的愛情卻老而彌堅呢?。ㄓ岢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