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在所有的樹木中,我對合歡樹情有獨鐘。
在我剛上小學的時候,在每天清早上學的路上,幾乎都能夠碰見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迎面向我走來。我覺得她人長得特別的漂亮,就像我媽媽一樣的漂亮。那時候,我媽媽剛剛?cè)ナ啦痪?。那時,那條路上種的街樹就是合歡。我記得非常清楚,每年一到六月,樹上便開滿緋紅色的花朵,絨毛細細的,很柔軟的感覺,像一片紅云彩似的,惹人憐愛。這時候,迎面看著她走在這緋紅色的云朵下,感覺她更漂亮。
再后,讀清詩,有說:“前門輦路黃沙軟,綠楊垂柳馬纓花?!闭f明種合歡為街樹,早在清時就有了。不過,我覺得那樣街頭有樹的情景是極個別的,甚至我懷疑那僅僅是種演繹。
又借到一本芥川龍之介寫的《中國游記》,在這本書里,他兩次提到了合歡樹。一次是從辜鴻銘家出來,朝著東單牌樓他住的旅店走的路上,說是“微風吹拂著街邊的合歡樹”。另一次是他說“合歡與槐樹的大森林緊緊環(huán)繞著黃色琉璃瓦的紫禁城”。后者說明當時北京城的合歡樹的茂盛,前者則說明東單大街兩旁當時是種著合歡樹的。合歡樹作為街樹,曾經(jīng)從清末民初一直到北京和平解放之后,存在過很長的一段時間,而且是很長一段時間里一道美麗的風景。
1974年,從北大荒回到北京,重住在老院,重去王府井,重走臺基廠老街,才發(fā)現(xiàn)一街的合歡樹竟然蕩然無存,一棵都不剩了。一下子心里感到是那樣失落,忙打聽,才知道早在“文革”初始幾年,這一街的合歡樹就被砍光了,說它們開這么纏綿悱惻的花,是資產(chǎn)階級的樹。
這讓我分外吃驚。我想起景山上的那棵崇禎皇帝上吊的古槐,順治皇帝看著它不順眼,說它是“罪樹”的陳年往事。莫非真的有什么“罪樹”嗎?僅僅因為花開得漂亮,開得纏綿,就必須得是“罪樹”嗎?縱觀北京林林總總的樹木,再沒有比這更荒唐的事情了。臺基廠的合歡和景山的古槐,真是一對難兄難弟,遙望并沉沒在300年的歷史長河里。
如今,在北京,不僅街道上見不到合歡了,就是在老院子或新建的小區(qū)里,也很少能見到合歡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