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旁聽過寅恪先生的“佛經(jīng)翻譯文學(xué)”,參考書用的是《六祖壇經(jīng)》。寅恪師講課,同他寫文章一樣,先把必要的材料寫在黑板上,然后再根據(jù)材料進行考證分析,對地名和人名更是特別注意。他的分析細入毫發(fā),如剝蕉葉,愈剝愈細愈剝愈深,然而一本實事求是的精神,不武斷、不夸大、不歪曲、不斷章取義。他仿佛引導(dǎo)我們走在山陰道上,山重水復(fù),柳暗花明,最終豁然開朗,把我們引上陽關(guān)大道。
讀他的文章,聽他的課,簡直是一種無法比擬的享受。在中外眾多學(xué)者中,能給我這種享受的,國外只有海因里希·呂德斯,國內(nèi)只有陳師一人。他被海內(nèi)外學(xué)人公推為考證大師,是完全應(yīng)該的。寅恪師這種學(xué)風(fēng),影響了我的一生。后來到德國,讀了呂德斯教授的書,并且受到了他的嫡傳弟子瓦爾德施米特教授的教導(dǎo)和熏陶,可謂三生有幸??上ё约旱膶W(xué)殖瘠薄,又限于天賦,雖還不能論無所收獲,然而猶如細流比滄海,空懷仰止之心,徒增效顰之恨。
總之,我在清華四年,讀完了西洋文學(xué)系所有的必修課程,得到了個學(xué)士頭銜?,F(xiàn)在回想起來,說一句不客氣的話:我從這些課程中收獲不大。歐洲著名的作家,什么莎士比亞、歌德、塞萬提斯、莫里哀、但丁等等的著作都讀過,《尤利西斯》和《追憶似水年華》也讀過,然而大都是浮光掠影,并不深入。給我留下深遠影響的課反而是一門旁聽課和一門選修課。前者就是在上面談到的寅恪師的“佛經(jīng)翻譯文學(xué)”;后者是朱光潛先生的“文藝心理學(xué)”,也就是美學(xué)。
在清華時,除了上課以外,同陳師的接觸并不太多。有時候在校內(nèi)林陰道上,會見到陳師去上課。他身著長袍,樸素?zé)o華,肘下夾著一個布包,里面裝滿了講課時用的書籍和資料。不認識他的人,恐怕大都把他看成是琉璃廠某一個書店的到清華來送書的老板,絕不會知道,他就是名揚海內(nèi)外的大學(xué)者。在這一方面,他給我留下了畢生難忘的印象,令我受益無窮。
她從來不打罵我們。僅僅有一次,她的教鞭好像要落下來,我用石板一迎,教鞭輕輕地敲在石板邊上,大伙笑了,她也笑了。我用兒童的狡猾眼光察覺,她愛我們,并沒有真正要打的意思。孩子們是多么善于觀察這一點啊!
在課外的時候,她教我們跳舞,我現(xiàn)在還記得她把我打扮成女孩子表演跳舞的情景。在假日里,她把我們帶到她的家里和她朋友的家里。在她朋友的園子里,她還讓我們觀察蜜蜂;也是在那時候,我認識了蜂王,并且平生第一次吃了蜂蜜。
她愛詩,也愛教我們讀詩。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她教我們讀詩的情景,還能背誦她教我們的詩:
圓天蓋著大海,黑水托著孤舟,遠看不見山,那天邊只有云頭,也看不見樹,那水上只有海鷗……
今天想來,她對我的接近文學(xué)和愛好文學(xué),有著多么有益的影響!像這樣的老師,我們怎么會不喜歡她,怎么會不愿意和她接近呢?我們見了她就不由得圍上去。即使她寫字的時候,我們也默默地看著她,連她握筆的姿勢都急于模仿。
沈先生的講課,可以說是毫無系統(tǒng)。前已說過,他大都是看了學(xué)生的作業(yè),就這些作業(yè)講一些問題。他是經(jīng)過一番思考的,但并不去翻閱很多參考書。沈先生讀很多書,但從不引經(jīng)據(jù)典,他總是憑自己的直覺說話,從來不說亞里士多德怎么說、福樓拜怎么說、托爾斯泰怎么說、高爾基怎么說。他的湘西口音很重,聲音又低,有些學(xué)生聽了一堂課,往往覺得不知道聽了什么。沈先生講課非常謙抑,非常自制,他不用手勢,沒有任何舞臺道白式的腔調(diào),沒有一點嘩眾取寵的江湖氣。他講得很誠懇,甚至很天真。但是你要是真正聽“懂”了他的話——聽“懂”了他的話里并未發(fā)揮罄盡的余意,你會受益匪淺,而且會終生受用。聽沈先生的課,要像孔子的學(xué)生聽孔子講話一樣,“舉一隅而三隅反”。
沈先生講課時所說的話我?guī)缀跞纪?!我們有一個同學(xué)把聞一多先生講唐詩課的筆記記得極詳細,現(xiàn)已整理出版,書名就叫《聞一多論唐詩》,很有學(xué)術(shù)價值,就是不知道他把聞先生講唐詩時的“神氣”記下來了沒有。我如果把沈先生講課時的精辟見解記下來,也可以成為一本《沈從文論創(chuàng)作》,可惜我不是這樣的有心人。
沈先生關(guān)于我的習(xí)作講過的話我只記得一點,是關(guān)于人物對話的。我寫了一篇小說,有許多對話,我竭力把對話寫得美一點,有詩意,有哲理。沈先生說:“你這不是對話,是兩個聰明腦殼打架!”從此我知道對話就是人物所說的普普通通的話,要盡量寫得樸素,這樣才真實。
沈先生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是:“要貼到人物來寫?!焙芏嗤瑢W(xué)不懂他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我以為這是小說學(xué)的精髓。
據(jù)我的理解,沈先生這句極其簡略的話包含這樣幾層意思:小說里人物是主要的,主導(dǎo)的;其余部分都是派生的,次要的。環(huán)境描寫、作者的主觀抒情、議論,都只能附著于人物,不能和人物游離,作者要和人物同呼吸、共哀樂。作者的心要隨時緊貼著人物,作者的心“貼”不住人物,筆下就會浮、泛、飄、滑,花里胡哨,故弄玄虛,失去了誠意。
我以為沈先生這些話是浸透了淳樸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
他最不喜歡刻板的生活,常要做些很憨的動作和說許多趣話惹得大家捧腹大笑,如果不了解他的學(xué)問,誰也看不出他是教授。他對自己從來不講究,但卻極認真地辦理別人托他的事。我?guī)状卧趯W(xué)校碰見一些請教學(xué)問的和辦私事的人,在一旁的人就說:“你去找蒙老師!”蒙老師在中文系是最忙的人。
畢業(yè)之后,我練習(xí)創(chuàng)作,他已經(jīng)是知名的文藝批評家。作協(xié)陜西分會在太白開會,會上大家對我的創(chuàng)作說了許多鼓勵的話。那一個晚上,他卻叫我一塊兒去散步,嚴肅地指出我創(chuàng)作中的許多不足,要我冷靜頭腦,扎實創(chuàng)作。我們在一條窄窄的街道上走過去又走過來,一直到深夜。
他喜歡喝酒,甚至有些貪杯,為了他的身體,師母曾嚴厲限制過他,我們在一起時也勸他少喝。一次他到我家,我拿了酒敬他,炒幾盤小菜,因為他喜歡吃辣,我的小女兒也喜歡吃辣,兩個人很快吃完了那盤辣豆腐。他說:“這孩子有個性,和我這個客人搶吃哩!”因為高興,他喝得多了點,我和他到學(xué)校,偏巧遇到師母,問他是不是喝酒了?他當(dāng)時很尷尬。師母說:“你老師有胃病,以后不要讓他喝酒?!睆拇撕退谝黄鸷苌僭倬此?,就在他去世的前一天晚上,我們幾個朋友在酒桌上還提到他,說今后一定要多勸他少喝。
一個月前,我有事去找他,我們就蹲在校外的馬路邊上說話,他氣色很不好。我說:“你近來身體不好嗎?”他說:“是不好?!蔽艺f:“你要多保重才是?!彼f:“我有個預(yù)感,可能隨時就不行了?!蔽页粤艘惑@,勸他別這么想,不要太勞累。他又談了許多他主管的作家班的一些事,還談了他的小女兒,甚至談到家里的那只貓。
現(xiàn)在蒙老師離我們而去了,我們做學(xué)生的一見面就提到他,眼里充滿淚水,塵世真是好人難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