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如
江南的春色,一半是雨,一半是茶。而在這茶中,綠茶又占去了十之八九。恰如江浙女子的溫婉秀麗,一旗一槍總是那么地纖柔豐盈。碧沉香泛時,將進(jìn)的是滿杯的瀲滟春光與詩意。
對于常年耽溺于武夷巖茶濃厚、古樹生普剛烈中的我來說,品飲綠茶簡直是暴殄天物,總覺得它雖鮮嫩卻淡得像陣微風(fēng),僅僅只是“輕拂”過舌面而已,就像大餐的前菜。于是,每每投茶時,總是不自覺地下“狠手”,且飲過即忘。
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巧意安排,我與湖州,還有湖茶,緣深且妙。因為,在我到過的省外城市中,從未像湖州這樣,曾數(shù)度因茶去來,而每年春茶季,也會在收到大茶兄寄來的新茶和隨茶而至的盎然春意。
且撇開長興紫筍、安吉白茶、莫干黃芽這些聲名顯赫的茶不說,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三癸雨芽”。它的名字,本身就富有畫面感,并帶著濕潤的質(zhì)感。 “三癸”,是見證陸羽、皎然、顏真卿三人友誼的杼山三癸亭; “雨芽”,系采自谷雨前的芽葉。歷史與現(xiàn)實,便在一枚細(xì)芽嫩葉里相遇交織了。
三癸茶緣,也牽引著我,在暮春時節(jié),再次來到湖城,在徜徉山水間,在暢敘話舊中,走近它,走進(jìn)它的傳奇。
第一品:三癸亭,杼山情
這是我第二次佇立在陸羽墓前,向他敬香敬茶。墓堆四周,新綠如蓋。墓碑兩側(cè),茶叢掩映。他,在滴翠的江南山色里長眠。
禮畢起身時,我瞥見,古銅色的陸羽像在微笑??澙@著香煙,他一手握卷,一手執(zhí)杯,目光投向杯中,似是在觀色聞香。1245年前,也是這樣一個清澈明朗的日子,善茶的他、善詩的妙喜寺住持皎然、善書的湖州刺史顏真卿,他們坐在一座新落成的亭中,啜茶賞景。
此亭依山而筑,是顏真卿專為陸羽而建。陸羽以“癸丑冬十月癸卯朔二十一日癸亥建”而名為三癸事,并由皎然賦詩、顏真g即題匾而成“三絕”。
物換星移幾度秋。當(dāng)年的三癸亭,與顏真g即所建的韻海樓一樣,早已是舊跡難尋,被浩瀚的時間所淹沒。如今,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座石木結(jié)構(gòu)的仿唐飛檐四角亭,亭額由原中國佛教協(xié)會會長趙樸初所書。趙老的字,如茶般清新雋永,又有佛家的平和恬淡,且融入了端莊的“顏筋”,與三癸亭的文化內(nèi)涵是隱隱相合的。
光潔的石柱,朱漆的木構(gòu),在綠環(huán)翠繞中,既飄逸典雅,又不失雄健蒼勁。倚于美人靠,草木蒼苔,欲上人衣,時有啁啾鳥鳴傳來,頓覺山靜日長。由三癸亭,沿山勢拾級而下,這條石階算得上“茶誼之路”,不僅串聯(lián)起了三癸亭、皎然塔與陸羽墓,沿途還有韓國、日本、新加坡茶人訪游此地時留下的題贈。一路朝圣,一路拜謁,春末微燙的日頭,不覺衣背已是濕了大半,也有些口渴。于是,我便在山道旁一個簡易竹涼亭里駐足休息。
亭中,布有茶席,一方夏布,一只青花蓋碗,幾只米黃釉粗瓷茶杯,頗有幾番野趣。一位身著飄逸白衣的女茶師給我端來一杯茶。它的湯色淡得像水一樣透明,香卻是飽滿豐稔的栗香,挑動著味蕾。舉杯一口抿盡,湯感鮮醇細(xì)滑,隨著栗香漸漸在口腔彌散,干燥的味蕾被洇潤,仿佛次第舒展開來。
看到杯已見底,她又給我斟了一杯。她的手法優(yōu)雅簡潔,并有著清麗可人的笑容。相比之下,我的“牛飲”顯得頗為唐突。我握杯細(xì)品,入口綿柔清爽,入喉時,漾起了一絲絲甘潤。微閉雙目,細(xì)細(xì)回味,腦海里不由地浮現(xiàn)出了皎然的詩句: “一飲滌昏寐,情思爽朗滿天地。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p>
“這是三癸雨芽?!彼p輕地說。興許是心理暗示,她甜美的聲音似乎都帶著雨意。此時,竹引清風(fēng),澄澈的湯面上,倒映著扶疏竹影。浮光點點,恍惚間,把我?guī)Щ亓?年前那個深冬的黃昏,也是在吳興妙西,也有三癸亭,只不過背景由妙峰山換成了杼山。
第二品:是雨,亦是羽
若言西塞山是張志和的,那么,杼山就是陸羽、皎然和顏真卿的。湖州人對這三個千年前的摯友是滿懷喜愛與崇敬的。妙西鎮(zhèn)境內(nèi),三癸亭及陸羽墓、皎然塔,在妙峰山與杼山都有,皆為當(dāng)代重修,且這兩地的村民都各自聲稱是“正宗”,而學(xué)術(shù)界也始終沒有定論。也許,“正宗”與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在被歷史銘記中贏得了不朽。
杼山,位于妙西自然鎮(zhèn)東北側(cè),是一座土積山,漢名“稽留山”,晉稱“東張山”。它因是夏王杼巡狩畋獵之地而得名,又因梁時建妙喜寺而聞名。陸羽舊記云: “山高三百尺,周回一千二百步,昔夏后杼巡獵之所。今山下有夏王村,西北打夏駕山。”顏真卿《湖州烏程縣杼山妙喜寺碑銘》又云:“州西南杼山之陽有妙喜寺,梁武帝之所置也。”從這些有關(guān)文獻(xiàn)及傳世的遺存來看,包括大茶兄在內(nèi)的許多湖州茶人都堅信,杼山才是茶圣詩僧埋骨、顏魯公筑亭之所在。
2013年歲暮,在一個清冷的黃昏,大茶兄帶我上了杼山。去過杼山無數(shù)次的他,上山就像回家一樣稀松平常,全程都是抄近路。穿過一排農(nóng)舍,一片濃密的竹林在眼前大肆鋪開。我們沿著落滿枯葉的小徑,往上走去。山幽林深,只有腳下寒寒窣窣的聲響。
沒多久,大茶的腳步在一座青石砌的墓壙前停住。 “這就是陸羽墓了。”他低沉地說。墓的四周,竹木陰翳,漸沉的日影,隱去林中的光線,幽寂慢慢洇開了。然而,他并不寂寞,在不遠(yuǎn)處還長眠著皎然,與他一起守望著杼山。在有些肅穆的氣氛中,我們默立凝思,耳畔回響起舊詩行:“九日山僧院,東籬菊也黃。俗人多泛酒,誰解助茶香。”一碗茶,消弭了年齡身份的界限,將這兩個愛茶亦愛云水的山僧野老緊緊地系在了一起,成為光芒萬丈長的“茶道雙圣”?!拌躺酱u塔禪,竟陵廣霄翁?!碑?dāng)友誼超越生死,便是永恒。
三癸亭更是充分展現(xiàn)三人深情厚誼的“點睛之筆”。與妙峰山不同的是,杼山三癸亭的位置與視野,跟詩描(皎然《奉和顏使君真卿與陸處士羽登妙喜寺三癸亭》、顏真卿《題杼山癸亭得暮字》)的隋形更為接近。登臨遠(yuǎn)眺,山水煙波,翠峰黛色,盡收眼底。奇絕的風(fēng)光,叫人耳目一新。山風(fēng)吹寒,枝葉搖曳,嘈嘈切切,好似在反復(fù)沉吟當(dāng)年山亭初成時詩詞唱和的歡愉。
“杼山已作冬令意,風(fēng)雨誰登三癸亭?!碧焐蛲?,杼山的輪廓在張狂的夜色中被抹去,山下村舍的燈火正透著暖黃的光暈。下山途中,大茶兄又轉(zhuǎn)過身望了望三癸亭,盡是流連。就像熱愛先祖與故園一樣,他深愛著陸羽,甚至認(rèn)為自己就是陸羽的隔世傳人。他曾循著陸羽的人生軌跡,重走陸羽之路,并在所經(jīng)之處撒茶為念。他還在陸子“干羨萬羨”的西江水中投下一只裝有湖茶的漂流瓶,以待有緣人。
我與大茶兄,當(dāng)初亦是因茶、因陸羽而結(jié)緣。每年春來茶生時,總能收到第一縷來自南太湖的茶香,尤是那細(xì)緊苗秀、挺直如針的三癸雨芽,是暈染了早春的鵝黃嫩綠,還有流淌千載的杼山茶誼,品之唯覺香清味永,韻致綿長。
凝望著頎長挺直的芽葉,好似—根根密密交織的雨線,我驀然想起,大茶兄曾說:在吳興方言中, “陸羽”與“落雨”是分毫不爽的諧音。這雨芽,如三癸亭,莫非“實為陸生故”?
是雨,亦是羽。
第三品:掬湖光,攬夜色
湖州成全了陸羽,陸羽也成就了湖州。
在湖州,像大茶這樣愛“羽”及“雨”的人,還有很多。偶識新顏,又是一段奇妙的茶緣,而我們的對話,正是從畫舫上的一杯三癸雨芽開始。
在這座水網(wǎng)交織的浙北城市,畫舫啜茗,閑游太湖,稱得上是一件愜意到足以淪肌浹髓的賞心樂事。夜幕四垂時,我們從苕溪畔的項王碼頭登船。巧的很,畫舫的名字就叫“苕溪壹號”。艙內(nèi),頗為寬敞,臨窗的兩邊各設(shè)了三張茶桌,桌上備有茶席茶點。不一會兒,座位全被填滿,氣氛霎時熱絡(luò)起來。
馬達(dá)嗡嗡震動,畫舫在五光十色的水面上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蕩開層層的褶皺。望著岸邊漸漸向后退去的樓房、花樹,我們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坐在我對面的是一位長發(fā)的女士,她微笑著對我點了點頭,把面前的茶遞給我?!斑恚前謇跸?!”我呷了口茶,“板栗香”便脫口而出。
她聽了,略帶神秘地問:“看來你品茶品得還挺精。這茶,你有沒有感覺似曾相識?”我端起杯子,迎著燈照了照,嫩黃的芽葉在湯中都開出了“花朵”。聽她這么一問,我又認(rèn)真地啜了一口,并下意識地像審評那樣,以舌來回打轉(zhuǎn)抽吸茶湯。滋味濃醇鮮爽,湯感柔和細(xì)滑,咽下時,喉底清甘泛起。
“三癸雨芽?長興紫筍?”我很沒把握。“這就是我們做的三癸雨芽呀。”她笑了笑說,語氣里帶著自豪。三癸雨芽,以一座亭來命名的茶,背后還有一段關(guān)于友情的千古佳話。她叫新顏,是湖州當(dāng)?shù)匾患掖蠊镜母吖?,平日里過著急管繁弦的生活,卻把難得的業(yè)余時間全都獻(xiàn)給了茶。
“說起來,這也是種緣分。”她說,三癸雨芽產(chǎn)于妙西杼山西南的石山林場,雖是新創(chuàng)的地方名茶,但從創(chuàng)制之初(1986年)至今,也有30多年的歷史。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湖州人,三癸雨芽對她來說并不陌生。幾年前,她同朋友到林場考察時,眼前的景象令她不禁感到扼腕嘆息: “那時做茶沒什么效益,村民高興做就做一點(茶)自己喝,茶樹幾乎無人照料管理,而那里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卻是得天獨厚?!?/p>
“喏,這就是石山?!彼龔氖謾C(jī)里翻出茶園的照片?!笆胶0谓?00米,是林場的最高峰。群山包圍,林木繁茂,形成了一個微域小氣候,終年云霧繚繞,溫和濕潤,年平均氣溫在15℃以上,落葉也為土壤提供了豐富的有機(jī)質(zhì)。另外,在山的西北邊,種有杉樹防護(hù)林帶,夏能遮烈日,冬可阻寒風(fēng),并增加了漫射光,這對茶樹生長、積累營養(yǎng)物質(zhì)十分有利。有這么好的自然環(huán)境,讓茶樹荒廢著,真是太可惜了!”
許次紓說:“清明太早,立夏太遲,谷雨前后,其時適中?!比镉暄?,正是采摘谷雨前一芽一葉初展的鮮葉為原料,故名“雨芽”。而我們在品嘗時,恰恰是谷雨,因而它的新鮮是絲毫沒有時間差的。
一邊喝茶,一邊聽故事,時間悄然隨水流逝。忽然,大片閃爍的霓虹,從玻璃窗外闖了進(jìn)來,船頭也是一片嘈雜鼎沸。原來,畫舫駛?cè)肓颂膽驯?,上方正是那座圓潤富麗的月亮大酒店。它矗立于太湖中央,與湖面的倒影,組成一輪奇幻詭誦的滿月。當(dāng)畫舫從它的腳下經(jīng)過時,人們無不歡呼雀躍,驚嘆它的偉麗。據(jù)傳,陸羽便是出生在八月十五中秋夜,遙想當(dāng)年,皎潔的月光曾照在那張滿是疵斑的臉上,而多舛的命途卻在湖州得到了圓滿。
我端著茶,來到船舷,眺望夜色中的太湖。一點、兩點、三點……霓虹變幻,漁帆忽明忽滅,而耳畔細(xì)浪輕撫船沿的聲響,為太湖更添了幾分靜謐。晚風(fēng)微涼,手中的雨芽嫩香依1日。那一刻,我能清晰地感知戴表元傾注于筆端的無限深情: “行遍江南清麗地,人生只合住湖州”。太湖、運河、苕溪、雪溪、頗塘……無處不在的水,慷慨地賦予了湖州靈性,并以各種可能的形態(tài)與方式參與人們的生活,從稻田魚塘,到漁船絲坊,再到茶碗酒盞,還有文人筆底的萬頃波瀾。古人美其名日“水云鄉(xiāng)” “水晶宮”,確是妥洽。
返棹了,茶淡人靜,卻意興闌珊。船槳把霓虹攪碎,撒開斑斕的光點。夜,將把整座城市完全占領(lǐng),令它沉睡在自己無邊無際的臂彎中,連茶也在杯中靜靜睡去,而我卻僥幸逃脫了。今夜無眠。
苕水流深,仿佛把我?guī)Щ劁芜h(yuǎn)的過去,也讓我在淡黃色的茶湯里望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余品:來杯茶,來杯故事
除細(xì)采精制外,新顏還與她的團(tuán)隊一道,在保護(hù)名茶的前提下,將文創(chuàng)、文旅等時尚元素有機(jī)地融入到三癸雨芽中來,讓這一名茶重?zé)ㄉ鷻C(jī)與活力。
“陸羽結(jié)廬苕溪之濱30余載,注定要與吳興結(jié)下難解之緣。在這里,他寫成了世界茶學(xué)的開山巨著《茶經(jīng)》,并和皎然、顏真卿、張志和、孟郊等湖州名土詩茶往來,組成文人茶友‘朋友圈。這些美談佳話,蘊(yùn)藏了深邃的文化內(nèi)涵,是三癸雨芽,也是湖州茶的精、氣、神之所在?!彼f。
在新顏看來,古老的茶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代表,但堅守傳統(tǒng)并不意味著因循守舊、按部就班。恰恰相反,應(yīng)與時俱進(jìn),在傳承中創(chuàng)新。于是,她帶領(lǐng)的品牌推廣團(tuán)隊,邀來浙江工商大學(xué)藝術(shù)設(shè)計學(xué)院副教授、漫畫大師蔡志忠的入室弟子鄧輝華,專為三癸雨芽創(chuàng)作了一本漫畫《茶經(jīng)故里?陸羽和吳興的故事》,通過活潑有趣的漫畫來生動地呈現(xiàn)陸羽當(dāng)年在吳興的生活片段,使人們尤其是年輕人在品茶時懷思茶圣,品味茶背后的故事,感悟陸子“精行儉德”的茶人精神和“啜苦咽甘”的人生態(tài)度。
“這杯雨芽的后面,有人、有亭、有書、有城,還有一個江南的春天?!眮肀?,來杯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