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爺爺自拍200張照片：這是人生最好的告別

寶蓉

2017年8月的一天.石勐堯回到爺爺?shù)木铀頄|西。房間物件猶在，可爺爺卻去了另一個世界，再也見不到……睹物思人，石勐堯淚水涌出了眼眶。

第二天，思念爺爺?shù)氖聢蛉_印社沖洗和爺爺?shù)暮嫌?。看著沖洗出來的一張張合影，往事仿佛就在眼前……

陪伴我長大的爺爺老了

石勐堯原是文工團的一名舞蹈演員，經(jīng)常天南海北地演出。2010年的一天，去外地演出了幾個月的勐堯回家看爺爺，她吃驚地發(fā)現(xiàn)，爺爺?shù)男袆舆t緩了許多，耳朵也背了不少。勐堯特別心酸，她不愿相信爺爺居然已經(jīng)如此衰老。

那天，勐堯很想多陪陪爺爺，但又不得不趕回文工團。下午臨走時，勐堯跟爺爺揮手道別。在門口換鞋時，她轉(zhuǎn)身突然看見坐在床上的爺爺眼神里全是落寞。勐堯的心猛然一疼，她跑回爺爺身邊對爺爺說：“我們拍張合影吧。”于是，勐堯拍了一張把頭靠在爺爺肩膀上的照片。

照片沖洗出來后，勐堯捧著照片哭了。影像里，午后的夕陽灑在了爺爺?shù)哪樕?、身上，爺爺?shù)难凵耧@得特別滄桑悲涼和依依不舍。勐堯驚覺：爺爺就像這余輝一樣，已臨近暮靄，—生或許就要稍縱即逝。一想到如果有一天，她將和爺爺天人永隔，她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流淌。她希望時光靜止不前，這樣爺爺就不會繼續(xù)老去；她甚至希望時光能夠穿越回過去，這樣她就可以更珍惜和爺爺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時光流轉(zhuǎn)到1993年。那年，石勐堯父母離婚了，4歲的勐堯跟隨媽媽生活。一天下午，媽媽去幼兒園接勐堯，遇見了勐堯的爺爺奶奶。爺爺跟媽媽商量：“我們太想念孫女了，想接孫女回家住一段時間。”媽媽爽朗一笑：“爸，勐堯本來就是老石家的孩子，就讓她留在二老身邊吧。我想她了，就去看她?！弊源?，勐堯開始跟著爺爺奶奶生活。雖然是單親家庭的孩子，但勐堯得到的愛不比別家孩子少。除了得到父母的愛，爺爺奶奶更無微不至地呵護著她成長。

爺爺退休前是撫順市一所中學(xué)的校長，對勐堯特別慈愛。那些珍藏在記憶里平凡無奇的細節(jié)，全都是溫馨美好：冬天，勐堯怕冷賴床，爺爺從來不發(fā)火，而是微笑著唱國歌哄她起床；晚上睡覺，爺爺會早早地給勐堯灌一個暖水袋取暖，怕燙著她，爺爺就用棉布把暖水袋裹上幾層，溫度總是剛剛好；勐堯小時候不愛吃飯，長得很瘦，爺爺就變著花樣兒做好吃的給她吃，然后哄她：“你好好吃飯，吃飽了飯，你就會長一對翅膀，可以飛到很多地方玩?！臂聢蛞宦牐s緊認真吃飯。一段時間后，勐堯問爺爺：“我怎么還沒長翅膀呢？”爺爺繼續(xù)哄她：“你再好好吃幾天飯，就會長出翅膀啦！”周末，爺爺會經(jīng)常帶勐堯去公園玩，勐堯喜歡玩“瘋狂米老鼠”，只要勐堯指著它說“我要玩”，爺爺就陪著她坐上去玩。勐堯依偎在爺爺溫暖的懷抱里，爺爺?shù)拇笫治罩男∈?，她就感覺特別幸福特別有安全感……

2001年，勐堯獲悉沈陽軍區(qū)政治部前線文工團擬在地方上招生。招生對象是1988年和1989年出生的孩子。面對文工團每8年才招生一次的難得機會，勐堯怦然心動。

勐堯從小就愛跳舞。一聽到音樂，她便會伴隨著音樂，翩翩起舞。勐堯經(jīng)常拉著爺爺?shù)氖终f：“我們—起跳個芭蕾舞吧?！睜敔斁痛葠鄣嘏阒聢蜣D(zhuǎn)圈圈。盡管爺爺已經(jīng)60多歲，常被轉(zhuǎn)得頭暈眼花，但爺爺從來都是樂呵呵地由著勐堯轉(zhuǎn)。為了讓勐堯能夠感受生活的美和豐盈，在她剛上小學(xué)時，爺爺就給她報了一個舞蹈培訓(xùn)班。每天下課，爺爺就帶著她去學(xué)習(xí)舞蹈。一次，舞蹈班組織孩子們?nèi)ケ本﹨⒓右粋€舞蹈比賽，勐堯獲得了個人表演一等獎。之后，她又被學(xué)校評為校園十佳小舞蹈家，參加了學(xué)校的舞蹈隊。“將來當—名舞蹈家”成了勐堯的夢想。

于是，勐堯把想報考文工團的想法告訴了爺爺，爺爺馬上帶著勐堯去沈陽參加了考試。經(jīng)過層層選拔，12歲的勐堯順利成為文工團的一名舞蹈演員。

與爺爺分別那天，勐堯抱著他哭了。就在一年前，奶奶去世了。勐堯的爸爸和姑姑很多次來接爺爺去同住，但爺爺很執(zhí)拗，說自己愛清靜，堅持一個人生活?，F(xiàn)在，她也要離開爺爺，他一個人多孤單??！但爺爺卻微笑著擦干勐堯的眼淚說：“傻孩子，爺爺為你高興、自豪！別擔心爺爺，爺爺會照顧好自己的?！?/p>

去文工團以后，勐堯很少有時間回去看望爺爺。團里封閉式管理很嚴格，每周只能和家人打一次電話，通話時長只有兩分鐘；每個月，只有在最后一個周日的下午1點到5點，能和家人見一面。彼時，爺爺身體還很健朗。每次，他都提前從撫順坐車趕到沈陽去看勐堯。

書信往來，成了勐堯和爺爺日常聯(lián)絡(luò)和感情交流的主要方式。爺爺每星期會給勐堯?qū)憙煞庑?，字里行間全是對她的萬般牽掛和疼愛，而勐堯無論遇到開心事還是煩惱事，總會毫無保留地跟爺爺訴說。

然而，曾經(jīng)陪伴她—起長大，曾經(jīng)像山一樣讓她依靠、給她安全感與呵護的爺爺，卻老了。

用鏡頭留住爺爺留住愛

勐堯11歲時，奶奶因病去世。慢慢地，她發(fā)現(xiàn)，奶奶的樣子和輪廓在記憶里越來越模糊。有一次她想奶奶了，就去翻影集，可是只找到奶奶一張年輕時的照片。勐堯時常想：如果我小時候會照相該多好！那樣，我就能記住奶奶的樣子了。

后來，爸爸給她買了一個傻瓜相機。她用小小的傻瓜相機，拍自己，拍同事，拍父母，也拍爺爺。特別是進文工團后，她要經(jīng)常到各地去演出，便養(yǎng)成了隨身帶著相機拍照的習(xí)慣。但那時只是覺得拍照好玩，從來沒有拍下來留念的意識。

當她把和爺爺?shù)暮险諞_洗出來的那一刻，勐堯突然想到了奶奶，她產(chǎn)生了一個強烈的念頭：我不能阻止爺爺衰老，但我可以從現(xiàn)在開始，盡可能多地陪伴爺爺，用鏡頭記錄下自己和爺爺相處的瞬間，把爺爺永遠留在自己的心里。

自此，勐堯開始特別走心地制作“我和爺爺”的合影拍攝記錄，一直拍到爺爺去世。所有照片基本都是延時自拍完成，大部分拍攝是用三角架，近距離拍攝就用手持，7年多時間里，她和爺爺一起合影了200多張照片，都是她和爺爺?shù)娜粘Ｉ?，只要能觸動到她的一些瞬間，她都會按下快門。

每次照片沖洗出來，勐堯就會拿給爺爺看，祖孫倆一起看照片，一起交流互動，討論下次拍照時應(yīng)該怎么拍怎么擺動作。爺爺一輩子注重儀表，是一位非常愛整潔、愛干凈的人，平時愛穿白襯衫配馬甲，他說：“這樣看著人精神。”有時，爺爺會問勐堯：“下次拍照我穿件風衣，戴副眼鏡，或戴頂帽子換雙運動鞋，是不是更好一點兒？”有時，勐堯在拍照時會抹點兒粉。爺爺就問勐堯：“你在干嗎呢？”勐堯說：“上妝會顯得氣色好一點兒?！睜敔斁鸵贿吙粗鴮O女化妝，一邊說：“那你也給我抹一點兒粉吧?！迸耐暾眨聢蚋嬖V爺爺：“我把照片給朋友們看，他們都夸你帥呢！”爺爺就一個勁兒地笑，高興得像孩子一樣。

平時，爺爺吃的飯由阿姨做。有段時間，爺爺吃飯總不香。一次勐堯回來看爺爺時，親手炒了幾個菜給爺爺吃。爺爺不僅吃光了飯菜，連菜湯都吃得不剩。吃完，爺爺摸著肚子說：“還是孫女做的飯菜香啊。”這之后，只要勐堯一回來，她就經(jīng)常給爺爺做飯做菜煲湯。

有次，爺爺問勐堯：“《李太白傳奇》在哪個頻道播？我找不到了?！睜敔斢洃浟Σ缓?，記不住電視節(jié)目，勐堯就寫了一個電視頻道節(jié)目單給爺爺。爺爺接過單子，立即拿了一個小塑封袋把節(jié)目單小心包好，然后樂呵呵地說：“我想看哪個頻道，以后就方便多啦！”

每當看到爺爺開心的樣子，勐堯內(nèi)心就滿是欣慰，她無法抵抗住時間，阻止它讓爺爺一天天變老，她只能盡量為爺爺做些事，讓爺爺快樂些。她慶幸自己找到了一個陪伴爺爺?shù)母梅绞剑o爺爺平淡孤寂的生活增添了些許寄托和幸福感。她要把爺爺對她的愛、她對爺爺?shù)膼?，全都放到和爺爺?shù)暮嫌袄?。和爺爺合影，已漸漸成為勐堯生命里一件特別重要的事情，也成了爺孫倆生活中的一個習(xí)慣。

長大了，您是我的孩子

2015年之后，爺爺身體衰弱得特別厲害。那年3月，他患上了肺結(jié)核生病住院。此前，勐堯爸爸剛生了一場病，正在康復(fù)期，免疫力較弱，而姑姑在帶兩個外孫女，小孩子抵抗力更弱，于是勐堯主動承擔了照顧爺爺?shù)呢熑巍?/p>

勐堯請了假去照顧爺爺。爺爺看到勐堯走進病房，慌忙下床戴了兩層口罩退到窗戶跟前。他背對著勐堯，緊張地說：“你趕緊走，我這病會傳染的！這里有護士醫(yī)生照顧我，我也會照顧好自己?！臂聢蜃叩綘敔斆媲?，抱著爺爺?shù)募绨蛐Φ溃骸胺谓Y(jié)核沒那么可怕。醫(yī)生說了，身體好，不容易傳染，戴著口罩，注意點兒就行啦?！?/p>

勐堯把爺爺扶上床，他小心翼翼地蜷縮在床上看著勐堯。勐堯發(fā)覺，爺爺?shù)难凵袷悄菢拥目斩春蜔o辜，昔日高大挺拔的他，已變得枯干瘦小，就像個孩子一樣，很無助很可憐！勐堯很難過，眼淚奪眶而出，她把爺爺緊緊地摟進懷里，疼惜地撫摸著爺爺?shù)念^說：“我是您最親的小孫女啊，有我在，您不用怕！”爺爺像個委屈的孩子，躲在勐堯的臂彎里，“嚶嚶”地哭了。

每天，勐堯陪爺爺聊天、散步，買好吃的給他，摟著他自拍合影。那段時間，爺爺每天樂樂呵呵的，心情好了，身體也康復(fù)得特別快。10天后，爺爺就出院了。此后，爺爺身體依舊瘦弱，但精氣神兒很好，每當勐堯說要回來，他就早早地去家門口等著勐堯。一次，爺爺去等勐堯，路過的鄰居跟爺爺打招呼：“老石頭兒，今兒孫女回來??！”爺爺眼睛就瞇成一條縫驕傲地答：“對啊，孫女給我買了親子衫，說回來跟我合影呢！”于是，就有了祖孫倆穿同一款式的白襯衫馬甲配牛仔長褲的影像。

還有一次，勐堯攙著爺爺去公園散步。沒走多遠，爺爺就說腳疼。那段時間，他總說腳疼?；丶液?，勐堯檢查爺爺?shù)哪_，發(fā)現(xiàn)沒什么大礙，就是人老了，指甲翻到肉里面去了。勐堯打來一盆熱水讓爺爺泡腳。泡完后，她抱著爺爺?shù)哪_，給他修剪指甲。爺爺說：“我腳臭，還是別剪了吧?！臂聢蚓痛蛉さ溃骸斑@些都是我小時候，你為我做過的事呀，我得還給你！”爺爺就笑，一臉的幸福。這一幕，也被勐堯定格了下來。

第二天，爺爺開心地給勐堯打去電話：“我的腳不疼啦！”勐堯很開心，此后只要一回家，她就幫爺爺泡泡腳，剪剪腳趾甲。

2016年7月，爺爺患了腦血栓住院治療。出院后，他走路便不太利索了。爺爺去浴室洗澡，勐堯不放心，擔心他會滑倒，總是把浴室的門留條縫。一次爺爺洗澡，勐堯聽到浴室傳來一聲響，她趕緊推開浴室門去看爺爺。推門進去的時候，她看見瘦得像樹干的爺爺正在艱難地搓后背，肥皂盒被打翻在地。勐堯心頭一緊，她趕緊上前說：“我來給你搓背吧?！睜敔斱s緊推她，說：“沒事兒，我能行。”勐堯笑笑拿起澡巾，給爺爺搓起背來。爺爺像個孩子一樣，低著頭聽話地讓勐堯搓背。

給爺爺搓背，勐堯覺得沒什么尷尬的。反而是搓著爺爺瘦骨嶙峋的后背，她的心都要碎了，爺爺?shù)纳眢w每況愈下，她感覺爺爺隨時都會離開自己。她按下了快門，希望時光能夠停止，永遠能留住親愛的爺爺。

越害怕爺爺離開，勐堯越想把跟爺爺相處的每一個瞬間都定格成永恒。2017年正月初五，爺爺又住院了。那天，爺爺說有點兒不舒服，勐堯就帶他去醫(yī)院檢查身體。檢查后，爺爺身體各方面沒有大的異常，醫(yī)生建議住院觀察?？墒浅跗吣翘欤牟∏閰s急轉(zhuǎn)直下，立即被送進重癥監(jiān)護室，戴上了呼吸機，再也說不了話。

初八那天晚上，勐堯替換姑姑到醫(yī)院去陪護爺爺。那一夜，爺爺不肯閉眼睡覺，一直看著勐堯。勐堯撫摸著爺爺?shù)念^，對他說：“乖，聽話，睡會兒吧?！睜敔斅犃?，眼淚無聲往下掉，枯瘦的左手耷拉在床邊動了幾下。勐堯緊緊握住他的左手，哭得肝腸寸斷！她知道爺爺快不行了，她知道爺爺想說：“爺爺有好多話想跟你說，爺爺不放心你，舍不得你……”

第二天，爺爺因為心臟衰竭，帶著不舍和眷念，離開了人世。

2017年8月，思念爺爺?shù)嫩聢蛉_印社沖洗和爺爺?shù)暮嫌埃瑪z影老師們被這些照片震撼、感動了，紛紛說這種“隔輩親”的照片很值得分享，建議她參加第七屆遼寧省青年攝影比賽。2018年3月，勐堯一舉獲得第七屆遼寧省青年攝影十佳攝影家的稱號和中國當代攝影新銳獎，這組“我和爺爺”的照片在朋友圈瘋傳。這些讓人淚奔的照片，感動了萬千網(wǎng)友，很多人說，從這些照片里，看到了自己已逝的親人。

愛的表達有各種方式。只要已逝親人在我們的記憶里珍藏著，他們就還活著。對勐堯而言，爺爺從未遠離，因為她早已用鏡頭將他銘刻在心間，銘刻在未來。這些攝影勝過萬語千言，能把她所有不想忘記的情感，變成永恒時刻。讓自己覺得死亡并不是最后的終結(jié)，被遺忘才是。只要爺爺奶奶還在她的記憶里，他們就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