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貝爾
一
多地偷了飼養(yǎng)場的一個灰鏟,拿到他大爸的木工房去改兵乓球拍?;溢P是硬雜木做的,有泥匠用的灰托那么大,用了好幾年連個疤都沒有,就像是鐵板做的。
多地號上這把灰鏟很久了,一直沒敢下手。
他把灰鏟鋸小了一圈,還是不像個乒乓球拍。他把它鋸得齒齒刻刻的,跟狗啃過一樣,一點不平整。還有握手的把,也太長了點。
大爸死了快一年了,木工房里還有股葉子煙的味道——混雜著漚火灰的味道。
多地正在一點點地很有耐心地給鋸小的灰鏟圓邊,小哥跑進木工房來叫他:“大大要離家出走,媽勸不住,哭得嚎嚎的,我來喊你回去!”
“我不回去!我要做乒乓拍子!”多地說,看也不看小哥。
“都啥子時候了,還有心做乒乓拍子?”小哥說,“信不信,我兩斧子給你劃了?”
多地沒接小哥的話,眼睛落在鋸口上,一門心思地給乒乓球拍圓邊。他把既不像乒乓球拍也不再像灰鏟的木耙放在馬凳上,一只腳抬起踏在上面,一只手拿鋸子。馬凳太高了,鋸起很吃力,他干脆站上馬凳,用兩只腳踩著,學著大爸的樣子圓邊,鋸上幾下便將木耙朝外轉動一點。
鋸末飛揚。多地聞到了葉子煙的味道,還有外面漚火灰的味道。
小哥氣登了喉,冷不防沖上去,一把捉住鋸子,從多地的腳底下搶過乒乓球拍。鋸齒鋸到了小哥的手,手出了血。
“跟我回去!大大要是真的走了,我們咋個辦?”小哥把乒乓球拍扔在地上,不顧手在流血,一把捉住多地,拖起出了木工房。
血敷到了多地手上,黏糊糊。
“我曉得,你巴喜不得大大走!”走到路口,小哥說多地。
“莫了你不是?你還巴喜不得他死呢!”多地回嘴說。
二
大爸家和多地家隔著一堵石墻,墻邊靠多地家一側種著高大的櫻桃樹。過去,石墻留了豁口,僅立著一道柵欄門,摘了柵欄便可以互通;后來兩家人關系搞僵了,多地大大從河壩里背了卵石把豁口堵上了,兩家人要來往得走院子外面的路口。
這院子是非常古老的。不說多地婆婆記得,就是下隔壁比多地婆婆年長二十多歲的胡玉林老漢記得,也都是這個樣子?!斑h的不說,光緒年間就是這個樣子!”這是多地從胡玉林老漢嘴里聽到的原話。在多地看來,胡玉林老漢嘴上的那一把白胡子也該是光緒年間的。
這院子的古老,還可以從石墻下的奠基石看出,從砌街沿的石條看出,它們可都是些古碑,上面刻著繁體字和穿長衫的古人。人們天天在上面踩,有事莫干還拿指甲去摳、拿瓦片去磨,但雨水一淋,上頭的字和人像便又清清楚楚的了。
稱得上古老的還有各家各戶的穿斗式木房子,以及木房子各部分的構件。多地特別注意到松木板裝的板壁、雕花的木窗和燕兒窩街沿上高昂的挑。板壁上活動的松節(jié),一直都是多地和妹妹的玩具,他們一人站屋里一人站屋外,將松節(jié)按出按進,卻始終不會脫出。
在多地的眼里,婆婆也和這石墻環(huán)繞分隔的院子一樣地古老。她額頭上足以折疊的皺紋,她干枯的蒙著蛇蛻似的皮膚的雙手,她每每開口吐出的與他人不同的詞語,以及她的片兜和片兜里的每一物件,呈現出的都是一種多地理解不了的東西。
多地聞過婆婆的片兜的味道,一股布味,但又不簡單是布味;一股霉味,但又不簡單是霉味;一股油墨味,也不簡單是油墨味——片兜里有一本差不多已成散頁的老書,書里夾著大小男女鞋樣。有股鐵銹味,也不簡單是鐵銹味——剪刀、頂針、錐子、大小縫衣針,很多都是從民國用到現在的……還有婆婆的樣子,她坐在大門外的石凳上做針線,在頭發(fā)雜白的腦殼上當針,暮色降臨,一筆筆加重,她像一尊雕像。還有她講的故事,也都屬于古老的范疇——婆婆見過紅軍,她的前夫兩爺子都是給紅軍當背夫死的。
在大爸的木工房里,多地便聞到漚火灰的味道。葉子煙的味道是香的,聞了令人興奮,而漚火灰的味道是臭的,聞了叫人發(fā)嘔。
現在,多地跟小哥走在路口的石板路上,聞到的是漚火灰的味道,比在木工房聞到的要濃一些,有些沖鼻。
聞到漚火灰的味道,便也看見了漚火灰的煙霧,彌漫在院墻內的竹梢上、瓦屋上,不是特別地濃,一縷一縷,有青煙,有白煙。有幾縷從竹枝和掉光葉的櫻桃樹飄出,飄到了路下的麥田里。
進到自家院子,多地沒看見院子里有人。他注意到驢圈也空著,驢子進城拉糞還沒回來。
“你說媽在哭,媽在哪里哭?”多地站在院壩當中,四下里搜尋,問小哥。
“噓!”小哥轉過身來,豎起血跡未干的食指放在嘴上,叫多地別出聲。
多地閉上嘴,腳也不敢抬,但眼睛還在四下里尋——高圈、地圈、驢圈、竹林……他把腦殼轉到最大角度,也只看見房子當頭的橘子樹,要想看見大門和大門里面,得把整個身體轉過去。他屏住呼吸,聽著屋里的動靜——屋里黑洞洞的(伴隨著想象),聽不見一點響動。
“小哥,我們進屋去看看,大大是不是走了?”多地轉過身去說。
大門開著,屋里黑黢黢的——跟多地想象的一樣,但還不是黑得啥都看不見,看得見神龕的輪廓和神龕上的主席像——不是馬恩列斯毛五幅,只是毛和華兩幅。
小哥不在了,也不見他出聲。
多地跨過門檻,走到黑暗中去拉拉線開關。拉了一下,電燈沒有亮。
“媽,媽——”
多地喊了兩聲,屋里沒人應。
“婆婆,婆婆——”
多地又喊了兩聲,還是沒人應。
小哥剛才還在,轉眼就不見了,多地有點害怕。他想,小哥一定是進里屋了。他往里屋走了幾步,突然不敢走了,黑暗一下涌來,什么都看不見。他站在二道門的門檻上,感覺前面是深水區(qū),屋里的每一個房間都是深水區(qū),越是靠近里面水越是深。
“小哥,小哥——”
多地朝黑屋里喊了兩聲小哥,想哭又忍住了?!皾M登登十三歲了,不能再動不動淌尿水子!”自從上次跟妹妹爭水撈柴里的山核桃吃爭輸了哭,大大罵了他這句話,他便長耳性了,再沒哭過。他過去愛淌“尿水子”是真的——天天夜里尿床,大大心情好的時候叫他“畫地圖”,心情不好的時候便不讓他上學,令他頂著尿搭子站在太陽壩里曬。自從幾個月前滿十三歲,他突然就不尿床了,且有了第一次夢遺。
正當進退兩難的時候,多地聽見婆婆回來了,在院壩里跟誰說話。他走出去,站在大門上,望著婆婆,一句話不說,像個神樁。
“你回來啦?小哥沒找到你?”婆婆端著一筐淘得雪白的紅苕,走到街沿底下問多地。她背駝得厲害,下頜都快擱在胸口上了,
“小哥說,大大要離家出走,走了不?”多地問婆婆。
“走了?走得不?你老子走了,我們一屋人吃啥?”婆婆放下竹筐,用戴頂針的手敲了一下多地的腦殼。
多地哎唷了一聲,朝房子當頭跑去,小哥恰巧從那里出來,差點撞個滿懷。
“剛才你去哪里了?我天里地里找不到!”多地問小哥。
“大大和媽在后頭院子,我過去看他們了?!毙「缯f,“大大還是要走,媽一句話不說,你還不去勸一下?”
多地從房子當頭一伸一縮地走到干茅坑,看見大大和媽真的在后院。大大坐在一堵斷墻上,媽坐在一根鋸剩下的青杠柴上,中間隔著一堆梢梢柴。
房子當頭的屋檐下,碼著齊檐口的水撈柴,前半邊已經取矮一半,現出石灰籬笆墻。墻上用炭花兒歪歪斜斜寫著“毛主席萬歲”幾個字,“席”字和“歲”字寫錯了,像古巖畫。多地看見了,知道是自己寫的,也沒在意。
多地站在柴摞子底下,叫了聲媽。他沒叫大大。他不想叫他,也不敢叫他。
媽沒有答應,看了多地一眼,她的兩只眼睛腫得像兩個水蜜桃。
看著媽的兩個發(fā)炎的水蜜桃,多地并不感覺有多心痛。
“大大,小哥說,你要離家出走?”多地踩著用古碑鋪砌的臺階走上后院,繞過蓬松的梢柴,站在斷墻下問大大。
這次,他不情愿地喊了聲大大。
“你跑來做啥?”大大臉轉向一邊,看著別處說,“我走了,或許你們過得還要好些!”
多地想說就是,你走得越遠越好。他沒敢說。
“想走?莫得那么簡單!我還是那句話,要走你把娃兒都帶上走!老大在外頭當兵就不說了,把華兒帶上,把瑞兒帶上,把紫荊也帶上……”
多地媽從青杠柴上站起來,說著說著又嚎啕起來。
多地想說,媽,他要走走他的,你莫攔他,我不跟他走,我要留下來跟你。但他沒說,他不是不敢說,他甚至想到了有句話——離了狗肉不成席,他是覺得媽舍不得大大。
后門吱呀一聲響了,婆婆從后門出來,爬上后院,抱了捆梢柴,看也不看大大和媽便又進屋了。她佝僂著身子,偌大的一捆梢柴夾在腋下,像是不是夾在手臂,而是夾在蜷曲的身體之間。
多地回頭望著婆婆,撈起衣袖擦了把眼淚。
“王金瑞,莫管他們,進屋來烤火,外頭冷!”多地聽見婆婆在火塘喊他的大名。
三
多地婆婆說不管,她能不管嗎?她把飯煮熟,端到桌上,叫多地他們先吃,便拐著雙小腳從大門出去了。不一會兒,她便回來了,后面跟著生產隊的記分員、保管員和貧協組長。
“王金瑞,抱些劃子柴,把火塘里的火架大點!”多地婆婆還沒走進屋便朝屋里喊。
“金瑞娃沒吃飯就跑了!”多地妹妹告狀說。
“這個天殺的!他跑哪兒去了?”婆婆罵了一句,問多地妹妹和小哥,沒等回答,又說,“老二總曉得,天殺的跑哪兒去了?”
說話間,記分員已經把多地媽勸進屋來。多地媽不住地咳嗽,滴著清鼻涕。保管員和貧協組長還在后院做多地大大的工作,聽得見他們說話的聲音。保管員是抗美援朝回來的,說話的聲音像打雷;貧協組長是老輩子,比前比后,語氣溫和。
多地大大進屋來的時候,剛才丟進火塘的劃子柴已經燃起來。多地媽端著碗干飯,吃了個缺就不吃了,干飯上頂著的幾片佛手瓜也沒吃。記分員年輕,操成都口音,她是六九年來的成都知青,因為跟本隊一位回鄉(xiāng)知青結了婚便沒再回城。多地婆婆坐在火塘靠門一方,破例沒把片兜挪到手邊做針線,她專門請了生產隊最權威、最有文化的幾個人到家里來勸多地大大。
“當著大伙兒的面,你們把話說清楚,王生瑤……”多地婆婆點到多地大大的名字,“你死了心要走,不在這個屋里呆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到底是為啥子?”
“李銀環(huán)……”接著,多地婆婆點到了多地媽的名字,“你們是兩口子,王生瑤要走,你總清楚,你做了啥子對不起人家的事,讓人家這么堅決?”
“你們兩口子可是這一灣幾個隊的模范夫妻啊?四個娃兒都大了,也爭氣,老大當上了中國人民解放軍,老二老三在學校里成績都是數一數二的,究竟有啥子解決不了的矛盾?”貧協組長插話說。
“我看也是,兩口子鬧點別扭很正常,鬧了,解決了,就對了,莫咬到犟,動不動就離家出走!”保管員接過話茬說,“離家出走是哪門子的事?一個男人家,不要自己的女人和娃兒,這咋得行?我和我屋里的也沒少搞場合,搞的時候關到門搞,搞完了走出門還得嬉皮笑臉的……”
火塘的火燃小了一點,煙子也小了,燒過的劃子柴塌了下來,灰燼蒙住余火,火力打了折扣。
多地媽坐在角落里,碗擱在腳面前,情緒平復了下來。她把臉側向籬笆。
保管員說完,沒有人再接話,火塘里出現了短暫的寂靜,聽得見在座的人出氣的聲音。塘灰里有什物燒爆了,噼啪一聲,又一聲,但并不震撼,也沒有驚到誰。
“鄧組長和胡保管都說了,我也說兩句……”記分員清了清喉嚨,坐直身體說,“生瑤哥哥不走了!不說看到夫妻情分上,就是看到幾個娃兒的份上,也再莫說離家出走的話了!”
說話間,記分員松開了剛才一直逮著的多地媽的手。記分員的口才不錯,她的成都口音也好聽。她挺直身體,薄襖里凸出的胸脯的輪廓也很好看。
“紫荊,你想不想大大不走,把他留下來?”記分員問坐在婆婆一旁的紫荊。
紫荊沒有答話,她看著記分員,眼睛撲閃撲閃,眼淚浸了出來。
“黎嬢嬢在問你,你想你大大走還是不走?”婆婆轉過去,掐了紫荊一爪子。她的本地口音把“嬢嬢”發(fā)成了“拈拈”。
“我想大大不走……”紫荊哭了,邊哭邊說。
“老二,你呢?你是想你大大走還是想他不走?”保管員刨了一下坐在他側邊的多地小哥。
多地小哥愣吃一驚,抬起頭來,茫然地看著在座的人,不知道胡表叔在說什么。剛才,大人說話的時候,他一直腦殼夾在胯底下,做著白日夢。他十六歲了,已經上高一。
“我問你,你是想大大走還是想他不走?”胡保管又問了一次。
多地小哥沒有答話,他站起來,看了一眼大大,走出去了。實話說,他不喜歡這個氛圍,也不喜歡這樣的問話——像是在審問人。一年前,也是在年根上,也是在這個火塘,小哥從窯上背磚回來,紅不說黑不說便被大大打了一頓。他頂了一句嘴,問犯了什么罪,大大一茶缸砸過來,砸在額頭上,頓時血流如注。打了罵了,大大這才說他在小哥的枕頭底下發(fā)現了《少女之心》的手抄本,穿在一個牛皮紙口袋里
多地小哥走了,沒人上前去攔他,要是放在以前,大大是絕對不會讓他走的,他有一句特震懾人的口頭禪:“你雜種敢跑!看曉得老子把你腿桿扭了背到背上!”每每聽到這句話,兄弟仨的腳就不敢挪了。
聽了幾個人的勸說,多地大大沒有表態(tài),他這樣一個向來雄赳赳的人,也腦殼夾在胯底下,像個霜打萎了的茄子。他能說什么呢?離家出走,決定已下,不說十頭牛,就是十臺卡車也拉不回去。這一陣,他沒有聽他們說話,也不知他們都說了些什么,他像多地小哥一樣,也做著白日夢——政策放開了,他可以去外鄉(xiāng)搞點副業(yè),最好是去外省當個木匠,掙到錢給家里寄回來,掙不到錢圖糊個口。
胡保管又開始吹他當年過鴨綠江的那點事——押車,滿車的新兵押到對岸,再押著用篷布包裹的滿車什物回來。他一直都不知道押回來的是什么,踩在腳下軟綿綿的,退伍了才知道是死人。
記分員聊的是六九年武斗,“四·二七”事件。她不是親歷者,她哥哥是親歷者,也是受害者。她哥哥在那次武斗中死了,尸體一直冷凍在四川醫(yī)學院,直到1974年才火化。
貧協組長問起多地婆婆民國二十四年紅軍過的事,多地婆婆緘默了很久,才講了一點在椒園子何敬之家“吃大戶”的事,她沒講她前夫當背夫的遭遇。
說話間,多地婆婆又續(xù)了火,青杠疙瘩沒有干透,一邊燃一邊滴水,時不時發(fā)出輕微的爆裂聲,火苗里有隱蔽的藍光閃爍。
偶爾的冷場,是火苗表達自己的最佳時機,在貧協組長、胡保管和記分員隱秘的期待中,也是多地大大表態(tài)的最佳時機。然而,多地大大一直埋著頭,遲遲沒有表態(tài)的意思。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東一句西一句,時間便過去了。多地媽也在等多地大大表態(tài),她從小由多地婆婆一個人拉扯大,十五歲多地大大便入贅頂了門戶,她最怕多地大大離家出走,他走了她便沒個捉拿。她希望多地婆婆催促一下,讓多地大大當眾表個態(tài)??墒嵌嗟仄牌挪婚_腔,腦殼擱在心口上盯著火,像是忘了這碼子事。
“生瑤哥,你表個態(tài),走還是不走?”還是女人懂女人,記分員把屁股往里挪了挪,問多地大大,“你表個態(tài),我們也好走了,時間不早了?!?/p>
“是呀,你放個屁,莫把我們緊耽擱到這兒!”胡保管說。
“我要走!我不想在這個屋里呆了!”多地大大依然埋著頭,腦殼夾在胯底下,聲音也是從胯底下發(fā)出來的。
“真的就勸不住?烏龜吃秤砣——貼(鐵)了心的?”多地媽說,突然哭起來,“看到看到要過年了,要走也要等到把年過了,把老大從部隊上叫回來……”
多地媽越哭越兇,已經攣不圓話,在暗下來的火光的映襯下,兩個眼睛像熟過頭的已經開始糜爛的水蜜桃。
四
就在人們圍著火塘勸多地大大的時候,多地在大爸的木工房已經把乒乓球拍做好了。邊圓得不是很好,但涂上桐油還是過得去,這要得益于他經??创蟀肿瞿净?。把也處理過了,學著真正的乒乓球拍鋸出了個弧度,握起也不硌手。
乒乓球拍的面子也推得很光堂,至少看不出明顯不平的印跡。
多地不費吹灰之力,就在大爸的工具箱里找到了馬釘、長刨和跟頭刨。馬釘已經生銹,但往馬凳上釘沒一點問題——馬凳上有現存的釘眼。刨頁很久沒用了,但上過油,還是黑亮黑亮的,使起也還鋒利。大爸的工具箱就是一個背篼,所有的木工工具、包括鋸子都裝在里面,去哪里做木活一背就背走了。多地看大爸做木活不是一年兩年,他曉得什么東西放在什么位置,也曉得各門東西的使處。大爸釘馬釘、推推刨、調試刨頁、換刨頁、在磨刀石上磨刨頁的動作他都記得一清二楚,甚至能聞到鐵的味道和刨花的味道。大爸的每個動作他都學會了,而且學得像那么回事。多地把球拍固定在馬釘上,站在馬凳一側推推刨,“唰——唰——唰——”,他推推刨的聲音都快要趕上大爸推推刨的聲音了。
現在,多地坐在馬凳上,把做好的乒乓球拍抱在懷里,享受著雙重的滿足——自創(chuàng)的滿足和擁有自己球拍的滿足。這是球拍的事,又不只是球拍的事,還關乎到艾老師。多地乒乓球打得好,在班上數一數二,但一直沒有一只自己的球拍,時常求情下話借別個的,給別個牙膏皮和小人書,還要受不少氣。艾老師也喜歡打乒乓球,多地時??匆娝仗谜n的時候跟男老師打乒乓球,有時也跟學生打,她一個人打一方,其他的同學打一方。其他同學都有自己的球拍,多地沒有。他也想跟艾老師打乒乓球,去借別個的球拍,都不借給他。有一次,艾老師看見了,把自己的球拍放在臺子上,叫他過去打。他過去打了幾下就不想打了,他想跟艾老師打?,F在,多地有了自己的球拍,可以像其他同學一樣跟艾老師打對手了。
這么想,多地的腦殼里便浮現出艾老師的模樣。她穿一件草綠色的燈芯絨翻領上裝,白襯衫的領子伸伸展展一塵不染,麥膚色的額頭和憂傷的眼睛特別漂亮。還有她后頸窩絨發(fā)下的暗影,以及身上散發(fā)出的百雀羚的味道,都是特別吸引多地的地方。
傍晚,外面已是影影綽綽,木工房里顯得更暗。大爸死了快一年了,多地并不覺得害怕。大爸呆得最多的地方,大爸用過的工具,他不僅不怕,反倒覺得親近。
多地找到馬燈,搖了搖,馬燈里還有油。又找到火柴,火柴還劃得燃。他點燃馬燈,掛回原先的位置。
外面在刮風,聽得見竹梢唰唰的響動。多地又聞到了漚火灰的味道,一股一股,很濃,但不是平常那種沖鼻的霉味或者嗆鼻的辛辣味,而是一陣陣香——椿樹葉香和老酒樹的鋸末香。多地本能地張開鼻孔,大口吸氣,他把火灰里木葉香和鋸末香想象成艾老師身上的百雀羚的香味,還有后頸窩絨發(fā)的汗香。他說不清他為什么喜歡艾老師,她在這所學校教了幾年書他便喜歡了她幾年——是從第一次被她選中跳舞開始的嗎?她手把手教他動作,第一次挨她那么近——他的頭挨到了她的下頜,他聽見了她的呼吸。有人開車到大寨去,為大寨伯伯送化肥;有人開車到大慶去,給石油工人送新機器;有人開車到“好八連”去,為解放軍叔叔送武器……“我開車到北京去,向毛主席匯報新成績!”艾老師有多偏心多地,把最好的角色分派給他!然而,下細想來,似乎這也不是喜歡艾老師的理由。也許是喜歡她身上的百雀羚味道,也許是喜歡她身上城里女人的味道——洋味道,包括聲音的洋味道、咬字吐詞的洋味道。
多地索性仰長八尺躺在馬凳上,任憑艾老師在他腦殼里晃來晃去,她的草綠色燈芯絨短上裝很貼身,既能顯出腰身和胸脯的輪廓,又不會太突出,跟下面的勞動布小管褲也搭,跟她的麥膚色和黑眼圈也搭。
多地注意到艾老師的黑眼圈是在她耍了男朋友之后。這之前,他注意到的是她的黑眼珠。她的黑眼珠很亮,看人發(fā)出藍色的光,配上深眼窩,給人一種外國女子的印象——或許,多地喜歡的就是這種印象。她耍了朋友,黑眼珠不是更亮了,而是變灰暗了,黑眼圈也出來了。也許她之前就有黑眼圈,只是不明顯,多地沒注意到。
他說不清,他是喜歡艾老師的黑眼圈還是不喜歡艾老師的黑眼圈??梢源_定的是,他每次看見艾老師的黑眼圈都會心疼;還有紅眼圈,看見紅眼圈更心疼——除了心疼,還有恨,恨“高大漢兒”——艾老師的男朋友,是他讓艾老師起黑眼圈和紅眼圈的。
外面更暗了,木工房的四壁顯現出馬燈的橘光。在橘光里,多地聞到了葉子煙的味道,混合在火灰散發(fā)出的味道里,帶一點生澀的香味和回甜。
多地睜開眼睛,看見了掛在板壁土釘上的葉子煙。他站起來,順著馬凳走過去,輕而易舉地取下了葉子煙。葉子煙很脆,但微一碰便落下干脆的碎末面。馬凳另一頭的板壁上貼著張報紙,快要被風吹掉了,多地走過去撕下一綹,鋪在馬凳上,揉了些煙葉掞在上面,坐下來開始卷煙。多地見過大人卷煙,知道怎樣卷。把煙卷好,多地又吐了口水在上面,粘好接口?;鸩袷乾F成的,點馬燈時剛剛用過,他劃了兩根便把煙點燃了。
多地咂了兩口煙,學著大人把煙子往肚里咽。他雖然也感覺腳手軟,但已經有一點適應,腦殼并不怎么暈沉。他吃過“蘭花煙”——干透的南瓜藤、通木花藤,點燃使勁地咂。他背地里也吃過婆婆的水煙——婆婆的水煙放在灶窯窯里,摳一撮塞在煙鍋里,用灶孔里的火子點燃,含住煙袋猛咂幾口。
因為沒吃飯,多地多咂了幾口,第一次暈煙了,有一會兒他差不多失去了知覺。迷迷沉沉中,他看見了大大,戴一頂大哥從部隊寄回的栽絨帽,黑著臉,脖子上青筋綻出,像一窩幼蛇,他背著個長拖拖的花布口袋離家出走,遇到熟人也不打招呼……大大遇到了艾老師,艾老師問大大:“擦黑了,你這是去哪兒?”大大停下來說:“農閑季節(jié),出去做幾天木活?!薄白瞿净?,咋不帶工具?”艾老師眼睛尖,發(fā)現了大大的破綻?!爸魅思夜ぞ呤乾F成的,帶話叫莫帶工具?!贝蟠笕隽藗€謊,給自己圓面子,脖子上的幼蛇變成了紅顏色。“金瑞在家不?我是來家訪的?!卑蠋熣f,“下學期就要用全國統編教材了,我先讓他熟悉熟悉?!甭牥蠋熯@么說,大大不走了,要跟艾老師回去……多地既歡喜又害怕——他歡喜見到艾老師,又可以聞她身上的百雀羚味道,看到她深眼窩的黑眼睛;他害怕見了艾老師,婆婆說漏了嘴,讓艾老師曉得了他以前尿床的事(他隱瞞了多年,終于不尿床了。記得有一回,放學后叫艾老師到他家吃櫻桃,走到金洞坡便丟下艾老師一路小跑回家,事先藏起了床鋪上的尿搭子)。
等腦殼清醒過來,多地沒敢再咂?;糜X讓他記起了大大要離家出走的事,他不知道家里現在是個啥情況,大大走了嗎?媽還在哭不?婆婆在做啥?她那一對尖尖腳,有沒有在掃得干干凈凈的院壩里踩出怪怪的腳印?夢是反的,大大一定是走了——他希望他走,走外省最好,死了最好(這個愿望很隱秘,多地有這個愿望很久了)。他十三歲,感覺從來不曾有過自由,一丁點兒自由都沒有過,記事以來,他便生活在大大的陰影里和對大大的恐懼中,身體里長出的自由的東西像頭困獸,一天天踢著他的前胸后背……
這么想,多地發(fā)覺他很像他大爸。他第一次拿自己跟他大爸比,第一次把自己和一個地主分子聯系在一起。他大爸也沒有自由,從記事起,大隊、公社開會他都無權參加,放電影也無權看,只有上山給集體背柴的權利。廣播里事先都要通知,開什么會,看什么電影,誰誰誰無權參加。大爸沒有開會看電影的自由,卻有做木活當木匠的自由。多地看過他立房子跑梁,看過他用一棵老梨樹為大隊的榨油坊造油搾……他多自由!好像斧頭、鋸子、錋鋤、推刨之類都是自由的標志,舉起,再沒有什么東西能夠限制他!一個地主分子,在臺上被揪斗得縮縮的,在路上見了人也縮縮的,然而,一旦做起木活,一旦操起做木活的家伙,就像換了個人,快活地哼起小調,甚至放開喉嚨唱起山歌……多地不敢跟他大爸比,大爸還有當木匠的自由,他有什么自由?當初,他還有想象的自由,想象艾老師,后來艾老師有了男朋友,他連想象的自由都沒了。
五
多地把自制的乒乓球拍揣在棉襖下面,出了大爸家的院門往回走,隱約聽見柴屋里高頭婆婆罵雞的聲音。
天黑下來,但還看得見路,看得見路邊的石墻和光禿禿的櫻桃樹,石板路連通的院子都安安靜靜,石墻、瓦屋、竹林和椿樹在夜色里勾畫出水墨畫的輪廓。遠處的田野空曠而深遠,也只是幾根線條一點輪廓——麥田的線條,河岸的線條,田埂上桑樹的輪廓。因為是枯水期,要下細聽才能聽見河坎下的河水聲。
空氣中依舊彌散著漚火灰的味道,有些嗆人。多地的鼻子很靈,這是各家各戶漚火灰的味道,各種樹葉樹枝的味道——竹葉的味道清淡,櫻桃樹的葉子帶一絲回舔,香椿樹的枝葉有一種干椿芽的香,而雞屎藤和臭老婆子的葉子有種雞屎臭……枝葉里混雜了動物的糞便,他的鼻子也分得出,雞屎是雞屎的味道,人糞是人糞的氣味,馬糞、驢糞、爛紅苕、朽洋芋、發(fā)芽的佛手瓜他都能一一分辨出。干火灰的味道是上浮的,飄得遠,而濕火灰的味道是下沉、滯留的,帶一股霉味。就是竹葉、香椿樹的枝葉,如果是濕的,味道也不好聞。
偶爾也能聞到燒塑料的味道。多地覺得好聞,有一種本地出產都漚不出的芳香。
多地回到家里,看見大大坐在火塘里沒走,心頭咯噔一下,掠過一絲失望,還有恐懼。
胡保管和貧協組長已經走了,記分員還在,她的對象劉玉國也來了。多地妹妹趴在婆婆腿上,已經睡著了。
“天殺的跑哪里去了?驢子回來也不去看!”看見多地從堂屋進來,婆婆連帶罵。
多地沒敢接話,看了婆婆一眼,走過去找了個空位置自覺地坐下,躡拐拐的樣子像是老鼠見了貓。
婆婆剜眼剜眼地看了多地兩眼,剜眼里有種特別的叮囑和掩飾。
“生瑤哥,你真的就不聽聽玉國的話,留下來不走?”這時,記分員對多地大大說,“在生產隊,你跟玉國最好,你要聽他的!”
多地大大坐在劉玉國的側里,這次沒有腦殼夾在胯底下,而是兩手交叉抱著膝蓋,眼睛直盯著火塘燃小的火。記分員跟他說話,他像是充耳不聞,也沒吭聲。
多地腦瓜子靈,他想的不是聽大大表態(tài),而是劉玉國剛才都說了什么。他知道大大跟劉玉國的關系不一般,別人的話他可以不聽,但劉玉國的話他還得聽。從多地記事開始,大大就跟劉玉國好,兩個人趕場,兩個人鉆老林,兩個人在藥地坪住棚子種藥,兩個人炸魚……特別是兩個人炸魚,偷了學大寨的火藥雷管,在巖背后,在菜包石,在二龍嘴包丫丫里,多地碰見過好幾次,一個人點火丟炸藥,一個人拿了網桿在下游等著……多少次放學回家,水桶里囥著魚,揭開蓋子看,魚板到了地上,水珠濺在多地臉上,睜不開眼。大大跟劉玉國偷偷炸魚的關系讓多地想到了一個詞語:狼狽為奸——有時他們炸到的魚太多,從河里撈起來找不到東西裝,兩個人便脫了褲子系住褲腳,把魚往褲腿里裝,裝滿了再系上褲腰扛回家。
多地一直喜歡劉玉國,他人長得帥,有文化,會開拖拉機。他讀過高中,雖然是推薦的,但跟沒有讀過高中的還是不一樣。他梳分頭,多地大大也跟著梳分頭。多地不喜歡記分員,不喜歡她嗲聲嗲氣的成都口音,還有她旁若無人地講的那些多少有一點下流的笑話,他覺得她和劉玉國反差太大了。劉玉國跟記分員好上后,生產隊的人都說劉玉國賺了,多地卻覺得他虧了。
此時,在火塘里,多地偷偷地看著劉玉國,有點不喜歡他了。他不喜歡他也來勸他大大留下來。
多地心里這么想,嘴上是萬不敢這么說的,連臉上有一點表露都不敢。他看見劉玉國勸過了,大大的思想也沒有轉變,心里偷著樂,臉上卻顯出一片愁容。
“我最后再說一句,生瑤哥,千萬走不得,走了要后悔一輩子!”
劉玉國掏出紙煙,往自己嘴里斗了一桿,再遞給多地大大一桿,又從記分員手里要過火鉗,夾了火子,為多地大大和自己點煙。點煙的片刻,火子映紅了多地大大條形的瘦臉和脖子上的幼蛇。
“玉國,啥都不用說了,走是走定了的,我不想再在這屋頭呆下去了!”多地大大咂了口煙,急促地吐出來說,“還有你,抗美,也啥都別說了,曉得你是為多地媽好、為我們好!”
多地大大點了記分員的名字,看了一眼她。
“都莫勸他了,盡他走,走得越遠越好,死了才好!”多地媽一頭站起來,指著多地大大兇狠地說,“要走你馬上走,這陣就走!”
多地大大沒有走,也沒開腔,他埋頭抽著煙,看也不看多地媽。他躬著背,腦殼夾在胯下,看似卑屈的樣子,身體的輪廓卻繃得很堅定。
“坐到說,坐到好生說?!庇浄謫T扯著多地媽的衣裳,要拉她坐下。
“盡他走,走得遠天遠地地才好,死到外頭才好!”多地媽一掙,哧溜一聲衣裳被撕下一角,握在記分員的手里。她沒有顧,從火塘出去,走后門跑了。
記分員上去追,被多地大大叫住?!氨M她跑,她不得行短路的。”多地大大說。
“多地大大,我說一句,我曉得哪個都勸不了你?!边@時,多地婆婆開口了,“你實在要走,我也不攔你,等過了年再走,年根根里走,逗人嚼舌根子,還說是我們擔待不得,攆你走的!”
多地婆婆說話,多地大大在聽,火塘的人都在聽。聽了,多地大大還是不說話,倒是劉玉國小兩口苦口婆心地又勸了一陣。
“還有,明天天一亮,就進城去給老大打個電報,叫他給部隊請個假,再遠都要回來一趟!”等劉玉國小兩口勸完,多地婆婆又補了一句。她顯得很平和,話說得很平靜。說完,抱起多地妹妹,起身進屋了。
多地妹妹突然驚醒,在婆婆懷里板,邊板邊哭。婆婆打了她一巴掌,在隔壁對多地說:“多地,你小哥看驢子還沒回來,你到路口里去望一眼!”
多地起身一抖襖子,乒乓球拍掉在了火里,他想也沒想,俯身一把抓起來,火燒到手也沒叫喚。
六
小哥放驢回來,把驢子吆進圈,多地婆婆從屋里搕了半碗馬料端出來,連碗給驢子擱在槽里。明明是喂驢的,為啥要叫馬料?多地不明白,他問過婆婆,婆婆說“馬料就是馬料,驢子吃了也叫馬料”。
馬料是生產隊秤來專門喂牲口的,牲口吃了才有勁進城拉糞,有玉米和麻豌豆,也有擇剩的黃豆——多地婆婆叫剩腳子黃豆。也分季節(jié),夏天是麻豌豆,秋冬是玉米和剩腳子黃豆。七五、六年,餓飯的時候,多地一家偷吃過馬料——多地大大的主意,分了麻豌豆出來,叫婆婆泡脹了炸豌豆餅兒。
“哪來的麻豌豆?”多地吃著豌豆餅兒問婆婆。
婆婆白了他一眼,他不知趣還問,大大發(fā)話了:“豌豆餅兒都把你屄嘴塞不住!”
多地不問了,似乎也明白了。
“再問,就把你屄嘴撕到耳岔根去!”大大又補復了一句。
驢子回來了,喂了馬料,多地知道下一步該做什么。他把鍘刀抬出來,又爬上圈樓取谷草。谷草一把一把,還是打谷子在田里捆成的樣子,散發(fā)著霉味和灰塵的味道。多地叫小哥站到樓口去接草,小哥說直接往下撂就是了,鍘刀不快了,他要磨兩下。
草撂下來,鍘刀磨好,多地婆婆點了馬燈出來掛在柱頭上,多地跟小哥開始鍘馬草。小哥喂,多地鍘。過去,大哥當兵走之前,都是大哥喂小哥鍘,多地在一旁攬草。一喂一鍘,一鍘一喂,那節(jié)奏,那配合,差不多快十年了。大哥走后,有大半年,多地跟小哥都配合不好,小哥怪多地鍘快了,多地說小哥喂慢了,兩個人常常為此拌嘴,因為害怕大大才沒有打起來。有一次,多地鍘到了小哥的手,雖不嚴重,不像下院子貧協組長的兒子鍘馬草把手指頭鍘斷了兩根,但還是打了起來。小哥以為手指頭鍘斷了,將就坐溝子的板凳給多地砸了過去,多地沒讓脫,板凳砸在了腳背上,多地倒在鍘碎的草里汪天大哭……半年后,兩個人磨合好了,即使偶爾有磕絆,小哥也讓著多地、擔待著。
“我來鍘,你進屋去看看你大大睡了沒得?!卞幍揭话?,多地婆婆對多地說。
“我不去,叫小哥去看!”多地說,握著鍘刀不丟手。
“叫你去你就去!”小哥說,“我才不去嘞!”
“多地,還是你去。”多地婆婆說,“你去,他又不得把你吃了!他是你老子,你就安心讓他走,不去把他留到?”
“那你告訴我,他為啥要走?”多地跟婆婆說,“你說了,我就去!”
多地停下來,將鍘刀把杵在肚子上。小哥也望著婆婆,等著她開口。
“為啥子?我咋曉得?你去問你媽。”多地婆婆說。她緩了口氣,又說:“說不定,連你媽也不曉得!”
“劉玉國說,他十三歲就進你們李家的門當了抱兒子,是不是?”小哥問婆婆。他把鍘了一半的谷草平鋪在膝頭,谷草蓋住了他的雙腿,他像個沒腿桿的人。
“說的沒錯,你大大是十三歲進的我們李家門,但跟你媽成親也有十七歲了?!倍嗟仄牌耪f,“他老子沒解放就死了,你高頭婆婆只愛你大爸,不管底下幾個,你大大跟著你二爸和二媽媽,下雪天還去兩紅巖放牛,打著光腳?!?/p>
“他小時候那么苦,咋還那么兇?”多地小哥問婆婆。
“種槽的過,他們王家人,有哪個不兇?你高頭婆婆額隆上的扯疤子就是你王家爺爺用銅煙槍打的?!?/p>
多地還想問點什么,他不問了。他想象著大大打赤腳放牛的樣子,大雪紛飛。他去過兩紅巖,想象得起一個沒落地主家的苦孩子的模樣。這苦,像從兩紅巖流出的溪水,一代一代,傳遞到血管里,味道始終如一。
這時,多地媽從房子當頭出來,看見多地他們在鍘草,便經過橘子樹下,走茅坑邊上過來。她包著黒帕子,馬燈照著的臉蒼白。
小哥看見媽過來,叫了聲媽。多地沒叫,他望了一眼馬燈下影子模糊的女人,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隔隔的,怯怯的,總覺自己與這個女人之間少了種血脈的本該是漿糊般的粘力或者那種叫愛的東西。她是媽,但在多地的記憶中,卻沒有多少關乎母子關系的細節(jié),多地記得的只是有一次她蹲在大爸家的茅坑里解手,他站在她面前看著她撒尿。
多地和小哥繼續(xù)鍘馬草,婆婆在一旁攬草,驢子嚼玉米的聲音很響。多地媽站在離他們幾米遠的手磨旁,背靠著手磨,無所事事,婆婆見了自家閨女也不說什么,也不多看她一眼。
“我去看看大大?!卞幫曜詈笠话巡荩嗟馗牌耪f,放下鍘刀徑直進了屋里。
屋里漆黑,但每一間屋多地都摸得著。堂屋到火塘的門檻很高,多地本能地高抬腿。火塘的火熄了,余火也差不多熄了,塘灰里還有一點光亮,照著四壁,不見多地大大。
多地摸進里屋,看見大大和媽的睡房里亮著煤油燈。他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邕^門檻,他看見大大睡了,連身裹,床頭的三抽桌上放著軍用水壺。多地下意識地想,大大不脫衣裳是想睡到半夜好跑,軍用水壺里是酒,喝了可以壯膽。
多地熟悉這個軍用水壺,平常大多數時間都放在他和小哥睡覺的床頭的大柜子里,里面裝的不是水而是白酒。很多年——七八歲之前,多地是揭不開大柜子的,明曉得柜子里放著好吃好喝的也偷吃不成,偶爾撞見大哥小哥偷吃才能分得一點。七八歲之后,多地揭得開柜子了,手伸進柜子去摸東西腦殼也頂得住柜蓋了。他偷吃的第一樣東西不是花生核桃,也不是婆婆酥的魚肉,而是軍用水壺里的白酒。他用腦殼頂住柜蓋,把水壺拿出來,放下柜蓋,用力扭開水壺的蓋子,抱起水壺,仰頭猛抽一口,再揭開柜蓋,用腦殼頂住,把水壺放進去。十一二歲過后,抽一口已經不過癮,得抽上兩口三口。已經蓋上柜蓋了,覺得沒喝夠,又揭開柜子,有時接連反復,要揭三四次柜子。
多地聽見大大輕微的鼾聲,往前走了幾步,手夠得著軍用水壺了。拿起水壺之前,他回頭看了一眼煤油燈下的大大,他背在他的影子里,睡著了還是一臉的兇相。多地沒敢扭開水壺,更沒想抽兩口,他只是掂量掂量了水壺,感覺里面的酒還多,并沒有被大大都喝進肚子。
多地從屋里出來,婆婆已經攬完碎草裝進軟包,開始掃地。驢子也吃完馬料,屁股朝著馬槽開始打盹兒。小哥坐在馬槽里埋著頭,也像是瞌睡來了。
“明天天一亮,你就進城去給老大打電報。”多地婆婆掃完地,放下掃把對多地媽說,努力地伸起她的駝背??匆姸嗟爻鰜?,又說:“你,多地,明天一早到學校去一趟,看看艾老師還在不在,在的話,把她請過來,勸勸你大大?!?/p>
“艾老師在學校里,今年不回去過年?!倍嗟匾娖牌盘崞鸢蠋?,一下子來勁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可以帶上自己做的乒乓球拍跟艾老師打乒乓球了。
七
夜里,多地睡不著,他擔心大大一覺睡醒改變主意不走了,想下床去看看又沒那個膽量。
多地婆婆房間的煤油燈熄滅之后,整棟房子便是死一般的寂靜。隔著兩垛籬笆,他聽見大大的鼾聲和夢囈。有一陣子,他圓睜雙眼看著帳頂,眼睛里出現了放驢晚歸在江邊看見的星空,璀璨的星星大顆大顆地從墨藍色的天幕凸顯出來,構成一個玄幻而美麗的世界。有片刻,他墜落進去,努力地張開雙臂卻并不能飛翔,疾風像電膠布整卷地貼過來,他叫不出聲。
他又夢遺了。他記得是第三次。他伸手去摸,黏糊糊沾了一手,伴隨著一股嫩玉米漿漿的氣味,清新里帶點腥味。他小心翼翼地蹬掉內褲,用腳把濡濕的內褲勾過來壓在枕頭下面,生怕驚醒了小哥。
嫩玉米漿漿的氣味更濃了,多地腦殼里的神經松弛了下來,但仍有大顆的星星在閃爍,電也還沒有跑完。又過了一會兒,他的呼吸才平穩(wěn)下來,變得均勻。枕頭下面散發(fā)出的氣味有種清涼的藥效。
下半夜,多地睡著了一會兒。淺淺的睡眠,未淹到天幕上的星星,腦殼緊緊的,像帶著緊箍咒。
多地跟艾老師在操場邊的核桃樹下打乒乓,你一拍子過去,我一拍子過來,兩個人有說有笑。艾老師依舊穿著那件草綠色外翻領的燈芯絨外套,露出藕頸,散發(fā)出香噴噴的百雀羚的味道。她喜歡發(fā)高拋球,左手握球、攤開,片刻的靜止中,太陽光透過核桃樹的罅隙照在手上,手掌和手指都是粉紅的,乒乓球也是粉紅的,每一根手指都干干凈凈,指甲縫也干干凈凈。多地還像是小時候,穿一根“打傘”的褲子,一跑后腰就牽起一排鹽口袋。他左手提著褲子,每次接球動作都不敢大了,更不敢進攻,生怕褲子垮下來,掉到腳后跟。
淺淺的睡眠中,“高大漢兒”走過來,把他趕開,占去他的位置,跟艾老師打起乒乓球來。多地認得他,他是艾老師耍的男朋友,坐五個小時的班車從江油趕來,在學校門前的沙溝下車。多地把自制的乒乓拍留在臺上,讓“高大漢兒”用?!案叽鬂h兒”不用,抓起拍子扔了,從自己腰間的皮帶上掏出一只正規(guī)的紅雙喜,上面的海綿有著和艾老師的手掌、手指一樣的粉紅。
“山大莫柴燒!”多地罵了一聲。
“高大漢兒”沒聽見,他和艾老師在專心地打乒乓。他給艾老師喂球,艾老師打扣球,無論艾老師出手有多狠,他都能準確地接起來并給艾老師喂到嘴里。幾個回合下來,艾老師大汗淋漓,氣喘吁吁趴在乒乓臺上來不起仗。
艾老師歇夠了,脫了外套,只穿件薄線衣。她的藕頸露出的更多,還有胸脯的輪廓,像拱著兩只瓜。她的那一把馬尾巴忽前忽后,掃在胸前的時候,多地看得心都緊了。
有一個球,“高大漢兒”沒有給艾老師喂好,偏離多了,艾老師沖過去奮勇救球,身子擔在了水泥臺上。艾老師扔了乒乓拍,臉一下變得刷白,小管褲慢慢滲出血來。
夢醒之后,多地的心還跳得噗通噗通的。艾老師搭拖拉機進城翻車后,多地在公社醫(yī)院看見過她流血的樣子。多地覺得沒那么簡單,艾老師翻車已經半年了,她受的那點傷也早已痊愈,這夢境或許有別的預兆……她是不是懷孕了?多地這么想,馬上扯起被蓋角塞住了自己的嘴巴——他不許自己這么想,不許這么褻瀆艾老師。
艾老師跟“高大漢兒”好的時候,多地是最難過的,他不懂男女之事,但又隱隱感覺到一點。艾老師原本高高興興的,天天上課改本子,和男生打乒乓,和女孩子打沙包,然而“高大漢兒”一來,她就不高興了,高興也只是半天,很快就不高興了,臉色也變了,紅潤變成了煞白,眼睛也紅腫了,像天天都在哭,校園里看不見人,寢室的窗簾也拉得嚴嚴的,只是上課鈴響了才進教室來……多地確信,艾老師的這一切變化都是因為“高大漢兒”。他恨“高大漢兒”——他打碎了他心中露珠一樣的艾老師,讓他平白無故地痛苦。
八
天一亮,多地就按頭天晚上婆婆說的,去學校找艾老師。他沒換內褲,雖然夢遺濡濕的地方已經干了,但穿起還是感覺有一點不舒服,好在外面的長褲不再是“打傘”,而是一條可以拴皮帶的成人褲,褲腿短是短了點,但穿起很緊扎。
多地媽沒有進城去給多地大哥打電報,而是叫多地小哥去了,他騎自行車快當。多地媽要守多地大大,怕走了他趁機溜走。
“把信封揣好,走攏郵電局了再拿出來!”多地小哥騎著自行車已經走出路口,多地媽攆出來再三叮囑,“到了郵電局,要照上面的地址一字不漏地寫上,出不得一點差錯,更不能把信封弄蝕了!”
多地媽提醒小哥的時候,多地特別地摸了摸揣在棉襖里的乒乓球拍。
多地坐小哥的自行車走到竹林蓋便和小哥分路了。小哥上桂香樓,走公路進城,多地沿河灣走小路去學校。小路邊的青菜和麥苗上有白頭霜,山間有霧靄,山邊有炊煙。
河灣是月牙形的,通往學校的小路像是月牙上的一個銀環(huán)。多地一個人走在小路上,也便是走在月牙上。這條小路他再熟悉不過,從大蓋頭開始,過楊鳳春家門上,過亂石窖,再上到河口,穿過一片田野——冬天是麥田,夏天是稻田,便到了公路上,過公路便是學校。很多時候,多地都是在小路上飛跑。
多地也曾跟大大一起走過這條小路,看電影,或者大大去學校做小木活。
大大就是去學校做小木活認識艾老師的。做了小木活,順便在學校食堂搭伙,艾老師也在食堂搭伙。有一兩次,大大遇見學校的老師吃豌豆數顆數、吃腸子用尺子量,于是等到春天豌豆出來了,叫多地給艾老師捎去一些,等到冬臘月宰過年豬,又叫多地給艾老師捎去腸子。在學校里,在艾老師面前,多地第一次看見大大會笑、會哼歌。大大在教室當頭的一間空房子里修桌椅,有時一個人,有時跟大爸,使鋸子使刨子,艾老師沒課會去看,站在一旁跟他說話、聽他哼歌。多地下課和同學攆趟子經過,發(fā)現大大還有這樣一面。
校園里空無一人,高大的核桃樹落光了葉子,幾個死光光掛在枝頭。樹下的乒乓臺很久沒人打過乒乓了,滿是塵土,混雜著小孩的尿跡和野狗野貓的糞便。
校園里也彌漫著漚火灰的味道。多地四處張望,在老師的菜地邊和廁所當頭看見了煙霧和火灰堆。
多地站在乒乓臺前,心里有種莫名的惆悵。眼前的狼藉才是現實,夢境和想象中的一切都不真實。為了把現實變成夢想,多地從缺了玻璃的窗戶爬進教室,拖出一把掃帚,把乒乓臺打掃得干凈凈,隨后撿起地上的磚頭,整齊地擺放在臺子中線做球網。
多地希望艾老師在,又希望她不在。在當然好,他可以跟艾老師打乒乓,兩個人單獨打,有說有笑,就像他看見的跟“高大漢兒”那樣,也像他夢見的跟他一樣。不在也好,艾老師便不會去勸大大——十有八九大大會聽艾老師的,只要她親自去勸,他沒準便不走了。
艾老師在學校里。多地爬上臺階,上到老師住的那排寢室,沒看見人便知道她在。他看見了窗臺上艾老師曬的鞋子、門口的煤油爐子以及窗臺下的水果糖紙。
多地站在艾老師寢室門前,喊艾老師,卻喊不出口,抬起手敲門也遲遲不敢敲。窗簾拉得很嚴,看不見室內。
“艾老師!”多地在心里喊了一聲,心通通跳。他感覺好餓,眼睛也花了,看見的窗臺上的女鞋也不是鞋了,看見的水果糖紙也不是水果糖紙了。漚火灰的味道飄過來,帶著干糞的氣味,也不覺得難聞。
多地轉到屋后艾老師的后窗。后窗也拉著窗簾,窗外也散落著水果糖紙。他小心地撿起一張,拿到鼻孔前嗅了嗅,香噴噴的,分不清是水果糖的香味還是百雀羚的香味。他翻到正面,看了看糖紙上的字,有“水果糖,國營上海益凡食品一廠”的字樣。
多地記得艾老師寢室的樣子,一架床、一張三抽桌、一口棕色皮箱、一把藤椅和兩個小木凳。墻壁上沒有主席像,也沒有樣板戲的畫報,倒是貼著張誰給艾老師作的肖像畫。早先多地是去抱本子,抱了本子就走,沒敢多看;直到有一個雨天,他被同學推倒在水泥地上磕掉了門牙,被艾老師拉去洗牙血,才看清艾老師寢室的樣子。換了兩盆水才把牙血洗凈,他還記得那根毛巾,香噴噴的,松軟潔白;也記得那個臉盆,盆底有兩條紅色的金魚,水倒進去金魚便開始擺尾巴。洗了牙血,多地又洗手,他把兩只手都伸進被牙血染紅的水里,忘記了牙齒的疼痛,沉浸在艾老師的毛巾散發(fā)出的香味里。
另一次,也即是半年前,艾老師翻車住院回來,多地與幾個班委干部一道去寢室探望。艾老師躺在蚊帳里,多地幾個站在床邊,跟她說話,聽她說話。蚊帳潔白,艾老師的床單潔白,花鋪蓋疊在一邊,艾老師身上搭著條灰色的絨毯。艾老師臉色慘白,嘴唇也慘白,但頸脖依舊是好看的藕色。多地的眼睛沒敢在艾老師身上久留,他把目光移到蚊帳一角的罩鉤上,再移到疊得一絲不茍的花鋪蓋上?;ㄤ伾w上開屏的孔雀多地從未見過,就像傳說中的龍。
探望結束后,艾老師叫多地留下,跟多地單獨說了幾句話。她叫他走攏去、坐床,叫他別學著扭扭捏捏的。他走攏去,艾老師坐起來牽住他的手,問他近期的學習,問他家中的情況和將來的理想。他能說個啥?他結巴了,嘴唇直是發(fā)抖……他進屋就聞到了香味,有百雀羚的香味,有香皂的香味,他不怎么分得清。
眼下,多地聞到的是漚火灰的味道,還有從學校背后的村子飄來的炊煙的味道。
“艾——艾老師!艾——艾老師!”回到寢室門口,多地鼓足勇氣敲響了艾老師的門。
“哪個?稍等?!笔前蠋煹穆曇簟?/p>
“艾——艾老師,是我,王金瑞?!倍嗟卮舐暳它c。
很快,門開了——只開了條縫兒,現出艾老師的臉和微凸的肚子。頭發(fā)散披,有一點不整。
“這么早?有啥事?”艾老師說,隨即招呼多地進屋。
“艾——艾老師,我大大……”進到屋里,多地說,只說了半句,又馬上止住了。
“你大大怎么了?”艾老師問多地。
多地懵了,他不想告訴艾老師大大要離家出走的事,站在那里半天不知怎么回話。多地的眼睛落在艾老師微凸的肚腹上,繼而又移到凌亂的床鋪上,似乎感覺到了被窩里的余溫;那余溫混合了百雀羚的香味,也混合了他對艾老師變化的身體的猜想,在多地的想象中有著蒸汽一般的裊娜的樣子。在艾老師的一再催促下,多地才說他大大給他做了只新乒乓球拍,他來找她打乒乓球。
多地掏出自制的乒乓球拍給艾老師看,艾老師沒看,她叫多地去外面水龍頭給她接半盆冷水過來。
多地接了冷水回來,艾老師已經穿好衣裳,床鋪也收拾整齊。
“這么早跑來,就是為了打乒乓?”艾老師洗了臉,站在洗臉架上的方鏡前,一邊擦百雀羚一邊問多地。多地轉過背去,嗯了一聲,他這才想起小哥進城打電報去了,家里人還等著他請艾老師回去勸大大。
艾老師沒有和多地打乒乓球,她對著鏡子擦了百雀羚,又對著鏡子梳了頭發(fā)、扎了馬尾巴,繼而又開始收拾她的皮箱。梳頭發(fā)的時候,多地一直看著她藕色的后頸。
“你大大做的是啥乒乓拍哦?跟個泥巴匠用的灰鏟樣的。”艾老師一邊收拾皮箱一邊對多地說,“喜歡打乒乓球,我送你只紅雙喜!”說著便走到三抽桌前,從抽屜取出一只帶海綿的乒乓球拍遞給多地。多地遲疑著接過拍子,想起夜里的夢,球拍上海綿的紅色他在夢中見過,還有艾老師發(fā)高拋球時攤開的手掌、手指。
“拿了球拍趕快回家,過了年開學我再跟你打乒乓球,天天跟你打乒乓球。”收拾停當皮箱,艾老師說,“我今天要回江油,臨時決定的,一會兒有汽車來學校接我!”
多地走了,腦殼里嗡嗡響。他最終沒有告訴艾老師大大要離家出走的事?;蛟S告訴了,她會留下來,跟他去他家勸阻。現在,多地反倒覺得有一點遺憾,甚至是難過,他腦殼里嗡嗡響,明白的也不明白了,他希望大大離家出走,但不清楚是不是也希望他死;還有開車來接艾老師的人,艾老師微凸的肚子,他越想越不明白。
出校門前,多地又去了核桃樹下的乒乓臺,一個人跑來跑去假打了一陣乒乓。他當了艾老師又當“高大漢兒”,又當他自己。他沒用艾老師送他的紅雙喜,用的還是那只自制的硬木拍。打的時候,他嘴里一直在哼那首耳熟能詳的歌:
乒乒乓,乓乒乒
長方桌上擺戰(zhàn)場
你抽殺,我推擋
小小球兒閃銀光
……
九
回去走到村口,多地看見小哥打電報也回來了,自行車架在青皮樹底下,一個人蹲在墻角吃東西。
“小哥,電報打了沒?這么快就回來了?”多地老遠喊道。
聽見多地喊,小哥慌忙把沒吃完的東西塞進嘴里,包口包口嚼著。走近去,多地看見了小哥嘴上、衣服上的餅干屑。
“艾老師呢?你請的艾老師呢?”小哥問多地,嘴里還包著東西。
“艾老師不在,艾老師回江油了。”多地說,“你這么快就把電報打了?”
“騎的洋馬馬,當然快!”小哥使勁拍了一巴掌自行車的座椅,蹬掉三腳架,推著車往前滑行幾步,一躍上了車走了。
看見小哥吃東西,多地才感覺餓了——為了做乒乓拍,他昨天晚飯都沒吃,今天一早便又出門了。
村子里空無一人,小哥消失在生產隊的曬壩邊,空氣中充斥著漚火灰的味道。因為饑餓的緣故,漚火灰的味道也是噴噴香。眼下,他無心去操心大大走沒走了,他走沒走對于他不再是頭等大事,他的頭等大事是馬上能吃上一頓飽飯。小哥打沒打電報更不是什么頭等大事了,他躲在墻角吃的是什么、哪來的錢買的,諸如此類的疑問,也都被突如其來的饑餓統統驅走了。
通往曬壩的各條路口、各家院子的院壩里又多了竹掃把劃出的新的痕跡。多地注意到那些劃痕,劃痕的細部有的像蛐蟮繪過、有的像家禽的腳掌印,多地注意到把它們和小哥剛剛騎過的自行車的轍跡分開。
越往村里走漚火灰的味道越濃,多地看見的各家各戶的院壩里、竹林邊和墻根的火灰堆也越多、越大。它們真是在漚,燃不起來也滅不下去,有的從冬月間就開始漚了,不斷地往上疊加院壩里掃除的垃圾,塵土和各種竹葉、樹葉自不必說,朽紅苕、朽佛手瓜也自不必說,還有從水撈柴里篩除的細渣以及混雜在塵土、樹葉里的各種家禽的糞便……火灰堆越漚越大,味道也是越漚越豐富。
經過劉玉國家院墻,多地從漚火灰的味道里聞出了一種香味。不是因為饑餓聞到的普遍的香味,而是一種熟悉而又獨特的香味。很快,多地的嗅覺準確地判斷出是一種燒核桃的香味,而且是燒山核桃的香味。
多地尋著香味,像只餓狗溜進了劉玉國家的院子,分別在豬圈旁、石墻下和竹林邊找到三堆火灰。他先是在一堆火灰里翻出了四五個山核桃,接著便在另外的兩堆里翻出了更多,一共有十幾個,有的已經燒燃了,燒成了炭,有的只燒到外殼,還沒燒到里面。山核桃的那個香——嘖嘖,與火灰的火力一同炙烤著多地,炙烤著他的臉和喉嚨,他感覺有一根棕繩從喉嚨伸出來——不是棕繩,是一只手、一個鐵鉤!
等山核桃稍冷一點,多地兜起衣服,把它們一個個從地上撿到衣服里,兜到了江邊。
兜山核桃的時候,多地把艾老師送他的紅雙喜和他自制的硬木拍都忘在火灰旁。
路過自家院子的時候,多地踮起腳朝院子里看了一眼,門大開著,不見有人,院壩里也不見有人。大大走了。他心里一閃念。他聽見墻那邊大爸家院子里發(fā)出什么響動,動靜很大。他繼續(xù)往前走,便看見有人在拆大爸的木工房?!叭怂懒诉@么久了,留著沒一點使處?!倍嗟芈犚姼哳^婆婆的聲音。經過三年前地震震垮的院墻的豁口,他果真看見一對尖尖小腳站在屋檐下的臺階上,腳上三角溜尖的棉布鞋像個煙荷包兒。
大爸的木工房是大爸的,現在大爸死了,家里人要拆,多地管不著,他只是覺得可惜了那些刨子,長的短的、寬的窄的,一色的青杠木盒子,木紋清晰,件件都像是藝術品;還有錋鋤、折尺和墨斗,多地喜歡,喜歡它們被大爸拿在手里的樣子。而今大爸用不著了,可以交給大大,他離家出走不是做木活嗎?
多地把山核桃拿到河里洗過,砸了幾個都沒砸開,山核桃滾落到了石縫里,費了很大的神才找到。多地撿了最硬的青光石,砸開一個卻是朽的,核桃殼硬得像鐵,里面卻是一包臭水。好不容易砸出一個好的,核桃米卡在隔瓣里,怎么也吃不到嘴里。多地又撿來一根木簽,小心翼翼地伸進隔瓣里去挑,總算是吃到了山核桃。
吃山核桃的時候,多地抬頭看了一眼河岸線。河岸線優(yōu)美得很,從挑水路一直延伸到水磨坊,再延伸到鍋坨漩。雖然是冬天,河岸上草木枯禿,看起很荒蕪,江水也枯了,像一根藍色的窄帶,但多地還是覺得很美,他想得起夏天江岸草木茂盛的樣子,江水滿滿的,淹著岸邊的鎖眉草和灌木,有一種他在夢遺中見到的幻境。
多地舉起青光石,正要砸下一個山核桃,看見大大從河坎下來,他腰桿上拴著一抹麻繩,手里拿著把鐮刀。多地站起來,看著大大,本能地警覺起來,他的心噗通噗通跳得飛快,有種馬上要暈厥過去的恐懼。在多地充滿恐懼的想象中,大大越走越快,突然變得兇暴起來,脖子上的青筋又變成了幼蛇,額頭上的青筋也鼓了起來。繼而,大大開始小跑,朝多地直沖過來,一只手舉著鐮刀,一只手提著從腰間解下的麻繩……多地想跑,卻不敢跑,多地永遠都記得大大說的那句話:“你雜種敢跑?看曉得老子把你腿桿扭了背在背上!”多地想跳河也不敢跳,只好等著大大沖過來,任他怎么打。
然而,多地大大并沒有下河來,他走了一段河邊路,順著夏天長滿苦葛藤的小路又上了河坎,去了大柴林。他甚至看也沒看多地一眼,像是不認識。
大大就這樣離家出走了?多地想,馬上又否定了。他什么都沒帶,也沒換衣裳,再說走的路也不對。他這是不走了。多地轉而又想,自己肯定了自己的答案。多地腦殼里冒出一個更大膽的想法:大大不是走,也不是不走,大柴林的青杠樹很多、很大,他是要去吊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