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遺產(chǎn)

◎ 崔世俊

在那災難深重、風雨如晦的舊中國，爺爺體弱多病，讓我們這個本就窮苦的家庭變得更加饑寒交迫。作為長子的父親，14歲起就肩負起了養(yǎng)家糊口的重任，來到距家四五里遠的石煤窯，做起了挑煤賣煤的買賣。

石煤窯外除了幾堆雜亂的石煤和幾輛牛車外，到處黑漆漆一片。煤窯口黑咕隆咚，如一只巨大的猛獸齜牙咧嘴張著大口，向外噴發(fā)出嗆鼻的火藥味。那些挑煤者有的手執(zhí)火把，有的提著煤油燈，肩上挑著一百多斤重的石煤，臉上流淌著汗珠，一步步哼哧著從這大口中挑出一筐筐石煤。那時的父親，是眾多挑煤者中的一員，額頭和臉頰上經(jīng)常沾滿煤灰。

那段日子，父親總是起早貪黑，把足跡留在那個黑乎乎的煤窯里，把汗珠灑在塵土飛揚、坑洼不平的牛車道上?？v然是稚嫩的雙肩磨得紅腫，甚至流血化膿，他也依然咬著牙、忍著疼，把一筐筐石煤挑出煤窯，挑到集市上賣掉，為家里換回幾把糧食。

一天，奶奶在河邊洗衣服時發(fā)現(xiàn)，父親那件粗布衣的雙肩上竟有一片片凝固的黑褐色血跡。她意識到，這是兒子的雙肩被扁擔摩擦潰爛后留下的血跡。頓時，她心如刀絞，淚水順著臉頰滑落，內(nèi)心充滿著無限的悲疚與惆悵。她右手高舉起棒槌，低聲哭泣著說：兒啊，我怎能讓你受這種罪呀……

后來，父親就跟隨他的舅舅做了木匠。第一次和泥時，是在一個深秋的季節(jié)，父親沖鋒陷陣，脫掉那雙早已裸露著腳趾的布鞋，跳進了冰涼的泥水里，用雙腳用力地和泥。由于長時間的艱苦磨練和勤奮學習，父親習得了一手漂亮的木工活。自此，他挑著自制的水瓢，翻過遏遇嶺，走岀伏牛山，沿著伊河走進洛陽城去售賣，再用賣水瓢的錢換回些食鹽挑回家賣。每次往返近20天，他披星戴月，爬過了多少山山嶺嶺，走過了多少溝溝坎坎，穿破了多少雙草鞋，蹚過了多少條大河小溪，忍受過多少次饑餓，露宿過多少家屋前檐下……父親數(shù)不過來，也從不叫苦。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一個來回能賺幾個錢。

我們家原來擠在一間半土坯房里。后來生活好轉(zhuǎn)，父親又買了三間土坯房。在我讀初中時，我家的生活如芝麻開花。父親也被鄉(xiāng)鄰們捧為村里的能人，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還被推薦為生產(chǎn)隊隊長。父親上任沒幾天就在村邊的柳樹林里懸掛了一個金屬牛車轱轆。每天天還未亮，他就用石塊撞擊著車轱轆，“當當當……”的響聲如春雷劃破長空，響徹云霄，穿越山谷，讓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村民們從夢中醒來，在凋困中抖擻了精神。

為壯大集體經(jīng)濟，父親抽調(diào)一部分能工巧匠外出搞建筑，又利用本村的石煤資源筑起兩個石灰窯；他帶領(lǐng)村民起早貪黑，大搞農(nóng)田基本建設(shè)，給村里的“三溝一洼”筑起了一道道大堰，讓梯田長出了綠油油的莊稼；他引領(lǐng)村民家家養(yǎng)豬，戶戶積肥，改良了土壤，在自留地種上了中藥材。他當隊長那些年，別的生產(chǎn)隊每個工值只有2毛錢，甚至還有8分錢的?？伤麕ьI(lǐng)的400多口人的生產(chǎn)隊，每個工值竟達到了8毛多，在全公社排名第一，更是學大寨的榜樣。

父親在公社出了名，公社黨委書記點名調(diào)他到社里的建筑隊當隊長?？缮先螞]幾天，因眷戀著那片生他養(yǎng)他的黃土地，難以割舍與鄉(xiāng)鄰們的感情，父親在鄉(xiāng)愁中返回村里官復原職。

從我記事起，父親每時每刻都在辛勤勞作著，從未停歇。當生產(chǎn)隊隊長那些年，白天忙著村里的事情，夜里還要為客戶趕制預定的家具。每天夜里，父親總是借著微弱的煤油燈光，在幾塊堅硬的木頭上有節(jié)奏地錛、拉、砍、铇、鑿、釘……辛苦幾個夜晚后，一件件有模有樣的家具就被制作出來。給家具涂上油漆曬干后，還要在夜里給客戶送去。我和母親把一件件家具扶在他背上，望著父親彎曲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夜幕中的那一刻，我總是暗中禱告：愿他一路平安，愿我快快長大，從他的肩上卸下一份重擔。

天道酬勤。由于父親的刻苦勤勞，家里又蓋了三間土坯房，還有了縫紉機、鬧鐘、收音機這“兩轉(zhuǎn)一響”。在那個年代，我家已成了遠近有名的富裕戶。

16年前的初春，父親65歲，在鄉(xiāng)里開會時突發(fā)腦血栓，病倒在工作崗位上，再也無法履行自己的職責。父親出院回家后，右半身癱瘓，走起路來佝僂著腰，非常吃力。每次起床，他總是用左手使勁抓著床頭那張棗紅色桌子的一角，坐在床沿上，然后再站起來，拄著拐杖緩慢向外行走。父親頑強地與疾病抗爭，用殘疾的身體與母親支撐著一個不足20平方米的商店。這些舉動，讓我這個做兒子的深諳，他不愿意給我們兄妹幾個增添生活負擔，更不愿成為我們的累贅。

10年前的深秋，母親突發(fā)心臟病離開了我們，離開了與她相依為命、朝夕相處的丈夫。自此，父親孤零零地一個人堅守在商店里，他能享受的快樂，就是顧客到店里買東西時與他說上幾句話。每次回家我都盡量陪他住一夜，給他買些好吃的，陪他說說話，他便有了精神。我有起夜的毛病，每天早上天還未亮時，父親的房間里就亮起了燈，他左手拄著拐杖，掀起門簾，躬下腰，提起尿盆，向廁所走去，拖鞋與水泥地發(fā)出“呲呲”的摩擦聲，每走一步都異常艱難。我的天哪！我都50多歲了，父親還像照顧小孩一樣照顧我。

幾年前，父親患了兩次重病，身體每況愈下，醫(yī)生勸我要有思想準備，我聽后淚如雨下。抱著一絲希望，將父親送到洛陽市的一家醫(yī)院治療。兩次住院都出現(xiàn)了奇跡，第一次康復后，父親無法獨自行走，可在家精心調(diào)養(yǎng)后，他又重新站了起來，然后執(zhí)意重操舊業(yè)，堅守三尺柜臺。

2016年元月，父親躺在病榻上，還關(guān)愛著他的兒子。他指著一個紙箱對我說：“你愛吃核桃，我買了兩兜，在那箱子里放著，一兜給世松（我的弟弟），一兜你帶回去，記著要把它放在車上?！蔽姨崞鹉嵌岛颂?，備感心酸。沒過幾天，當我還未帶回父親最愛的炒牛肉時，他卻永遠地閉上了雙眼，離我們而去。我從車里拿出那兜核桃，每敲擊一個，就猶如在敲擊我的心，敲擊我的靈魂，敲得我淚如雨下。

父親走了，他終于有了歇息的機會，他給子孫們留下了一筆寶貴的遺產(chǎn)，這遺產(chǎn)不是那幾間土坯房，而是他吃苦、勤奮、堅強的精神。正是他的這種精神，不斷啟發(fā)著我，激勵著我，鼓舞著我，讓我在工作和生活中戰(zhàn)勝了一次又一次困難，獲得了許許多多的成就和榮譽。父親的精神是一筆無價遺產(chǎn)、傳家之寶，一盞永不熄滅的燈，激勵我們奮進，照亮我們前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