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萬里

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坐著馬車走了

被揚為一陣塵埃

那是一個多梧桐花的夜晚，我的母親

淡紫淡紫地死去，自縊的

繩上，打滿了月光的結(jié)

我的母親，很空，很干凈，她承擔(dān)不了

生活的重和男人的臟

滿坡的野花哭了五十多年了

我的母親，肯定

不回來了，草根中有她白發(fā)苦澀的香

我只在夢中，一遍一遍

地做她的兒子

在夢中一遍又一遍地痛嚎

像石頭在空中翻滾

而今梧桐花又多了起來，多得滿院都是

我又看見母親了

她在花間，淡紫淡紫地閃爍

或者輕輕搖曳

？

芍藥

你是我的紅顏

莖上的句子，最美的風(fēng)中顛倒和恍惚的清醒

一朵完整的夜

有時也稱早晨

你濃淡適宜與恰到好處的艷色不在鳥語花香

而在我堅硬的骨頭

那里，你在夾縫中擠著盛開，我在一旁

陪你，綻放

我們未能被逼成“心心相印的逃亡者”

如果真有愛情到來

它也決不會

永遠(yuǎn)，在流放的路上

你的一滴露水，打響了我的魂靈

你的一瓣花光

夠我終生疼憐，我害怕的是自己

恐懼的是孤獨

愛情狂魔？詩歌圣主？痛苦之王？唉，芍藥

我的一切

全由你界定

用你花心的眼，沒有陰影的手

我想在回憶里為她靜坐幾個小時

所有懷念過的天空寫滿她的名字

我想在高處

有一位夠我仰望的愛人

而不是烏云

我想在河流推動她果實的波濤

芳香透出

緊鎖密扣的魚鱗

我想在岸上與她在一朵新開的花中相戲

我想在落日前對著遠(yuǎn)離的她

背誦詩句：“永恒淡淡的悲哀，輕如玫瑰

重如廢墟”

我想在回憶里為她靜坐幾個小時

夜合歡

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近黃昏

夜合歡

你是否準(zhǔn)備好了含苞待放？

你綻開的剎那，世界驚奇

我驚訝，一個軟天堂抽去門閂

滿面喜悅，迎接我

你出現(xiàn)

每瓣花，用香洇滅了刺

噢，夜合歡，白日的睡姬

黑夜的美人

我不是瘋狂的戀者

我來，只想同你

清談愛情

春天的回憶與到來

風(fēng)雪逼我回到春天

但不是去帝王山

皇后谷

碧鷓鴣、紅薔薇、綠萼梅、白牡丹……

仿佛

在返回愛情的前半生

那時光

多美呀！

就像董橋說的“書卷氣與女人香”

女部字

湯沃雪！愛，并非火中取栗

我止步于一座庭院怎能舍去千滴熱淚？

重逢她的清晨

我在粗糙的黑夜遇見了精致的愛

瓷甕旁的陶罐

玉臂邊的雀鳴

“一匹憑空出現(xiàn)的馬”

突如其來的完美

她用“張開的小手，收集天堂”

此刻，我才

深深體驗到：當(dāng)人變做愛情時

手，真能成神！

唉，回首處，依然滿天風(fēng)雪

最末的冷還在辜負(fù)我們

空中傳來這樣的聲音——“魯米要求燃燒。

夏姆士說：我就是火焰！”

而春天也在用萬紫千紅呼喚：“回來吧

我會告訴你

溫暖是什么？”

哦，記憶中，快速而激烈地綻放琥珀嫩芽！

讀茨維塔耶娃

我們彼此觸碰。用什么？用翅膀。

——里爾克

茨娃，我愛你！在這百年之后

比帕斯捷爾納克的愛

多出十輪太陽！比里爾克的愛，重了千噸黃金！

我不，只在

心中愛，詩中愛，我還要在

群山江海中愛！千古中愛！不朽中愛！

你的愛

像熱帶風(fēng)暴襲擊了我！你的愛

讓我學(xué)習(xí)

在雷聲中抱緊轟鳴！看啊，愛在潰散烏云！

落日的桌面

噩夢被打翻！就像閃電滴下龍涎

風(fēng)送來麝香

里爾克在對你說：“我們倆人帶來最穩(wěn)秘的歡欣”

茨娃，我愛你！我恨出生太晚

未曾與你同代

只能靠一個晚來的破折號，將我，同你連接

連接于你的出生地莫斯科

童年居住過的奧卡河畔，鞭笞派教徒的集居地

母親在音樂中

遺傳給你的崇高生活方式

若干心靈事件

迷戀過的書籍不會像吻了你的人從旁邊走過……

茨娃，我愛你！我與你

竟然相逢于你的《新年問候》！多好

我在書店剛買到的一本詩集——

《在一匹紅色駿馬上》，我讀《空氣之詩》《山之詩》

《終結(jié)之詩》《捕鼠者》……

從第一眼，到最后，仍然是，永遠(yuǎn)的第一眼！

你高傲的靈魂矗立如大理石柱

眼瞳里，反叛的光

猛烈燃燒！哦！火鳳凰，金才女

展翅非鴿即鷹

文字呼嘯，詞語凌厲，從不屈服！你不想

替上帝做事

你只為詩歌而生！天堂高懸地獄

你的黑色接骨木樹枝

并未止住世界散架、苦難垮塌、愛情哭泣！

貧困，痛楚，流放，絕望，幽憤

孤獨刺骨呀

嘆息也有重量！你雖然聽到

有人高喊：“四面八方都是愛情，愛情，愛情”！

但是，遍地三角梅

你怎能擊敗愛情冬天？你怎能推開愛情落日？

你怎能讓愛情

像“一棵樹生長得超出了自己”？

不！你只能相信

愛情像生??！即便“這痛苦叫作幸?！?！

茨娃，我愛你！我愛

在深夜讀你和他們一九二六年的三人書信

以及如下詩句——

“一些東西比手干凈”

“記憶召喚我們”“一個靈魂著火了”

“活在天堂的頂點，愛”

“你走路有點像我一樣”“吻一吻額頭”

“正好相稱于我們的容量和尺寸”

“貓的心不裝有愛”

“最好的箭，全都是盲目的！”……啊，啊，啊

茨娃，我愛你！我不傾于

“心，對所有春藥

最衷情?！蔽倚欧睿骸澳侨紵米顭霟岬囊粋€

將最先去死”！果真如此

我愿！因為

在當(dāng)代中國詩壇，沒有我的茨維塔耶娃

難以找到

同我對話時，很匹配的女詩人

而愛情恰似死亡被撕裂

我的生存有點暈！你在寫作中平衡了稟賦和語言

你的天才，如同是為了

“高懸的一切！”

哦，茨娃，我愛你！假設(shè)你想得到

“長著四片葉子的三葉草”

那么，如果，允許

我就是你、帕斯捷爾納克和里爾克三匹葉子之外

另外一匹葉子

你能接受這匹中國葉子嗎？你能激動于

這匹遲到的葉子嗎？

哦，茨娃，我愛你！大地上

“泥土的春天返回

穩(wěn)穩(wěn)地，猶如

女人的乳房”！誰說天空死了？愛情夭亡？

而你，依然晴朗

寬得無雪！真正的痛苦不結(jié)果

它只化為煙塵

我要替你找回開花的山楂樹，不與春風(fēng)為仇！

插滿刀的遠(yuǎn)方，等誰？我們

急于做的應(yīng)當(dāng)是——剖開傷口，找出花蕊！

哦，茨娃，我愛你！我愛你

勝過愛所有的佳娃、媚娃和仙娃，以及小痛苦

在豆莢里的劇烈炸裂

大詩句

在指甲上的尖光芒！悲憤同平靜原本就不押韻

愛人之心非禁果之肉

哦哦，茨娃，茨娃

我愛你！我愛你！今天，神話無風(fēng)

愛情清澈見底！

？

驟變

是的，冷風(fēng)驟起

天空像一張紙已經(jīng)卷邊！山上的臉

紛紛脫落

水岸的手，陣陣戰(zhàn)栗

文字膽小

詞語的蝴蝶驚散！我的心砰的一聲關(guān)上

將暴雨拒之門外

紅海棠，噩夢？紫繡球，墓影？為什么

閃電要替她的眼瞼

涂上一抹恐怖的白粉？為什么

有人告誡我

“聽到鳳凰和烏鴉在雷電中爭論時

不要往內(nèi)心看！”

哦，突發(fā)事件！詩壇妖變！我緊閉雙目

釘坐椅上

忘卻烏云，黯然冥想——

是地獄迎客？

是菩提花開？

烏鴉

你是這個山谷中最偉大的烏鴉

黑色之王

粉碎啼叫里的冥河、迷藥、怨恨和詛咒

斜眼向天，盯得

白晝發(fā)呆

睫毛上隱現(xiàn)彗星細(xì)長的光

烏瞳轉(zhuǎn)動

紅血凌骨，翅羽間的冰雪，剎那垮塌

突然，你提高嗓音

“哇”了一聲，既像尖腔民歌

又像吐出火炭

？

贈人

你不必想那么的遠(yuǎn)

千古瞬間到來

宇宙的小鐵球在頭腦中帶著花語旋轉(zhuǎn)

你不必想那么的遠(yuǎn)

萬物迫在眉睫

我們愛聽的詩歌金輦正在空中轟轟而過

你不必想得那么遠(yuǎn)

舉起你的右手瞧一瞧吧——北斗星

光閃閃地，站在指尖

題辛波斯卡

美國女詩人辛波斯卡，在她詩集的照片下

題有這樣兩行文字——

“我偏愛寫詩的荒謬，勝過不寫詩的荒謬?！?/p>

哦，直擊格言的心

讓我在荒謬中清醒！這是天空無云之時

這是芍藥花混亂到

蒼白的凋零片刻

我突然喜歡起真諦的氣味兒

尤其是辛波斯卡那種

硬派風(fēng)格

嗅起來，像逗點，像墓志銘

誤認(rèn)

我為錯誤忙碌

我為愛情受驚——在這春暖花開的三月

所謂眼光通常是一場迷霧

我有三葉草

也有七葉樹，但是，就是沒有

四面青水環(huán)繞

十種鳥鳴

我憂傷

把那叢苦地丁當(dāng)作甘菊翻動

把那堆暗傷，認(rèn)作

香花芥

露珠不是醒悟的句號

下一頁葉片細(xì)認(rèn)之后，所謂甜

竟是露水滴滴

我終將離開這個世界

我終將離開這個世界

像一場

壯麗的日落

也像一只白發(fā)蒼蒼的螞蟻

末日，把小小的心跳

放在

詩歌的巨石上

我的病像一首情詩好了一半

咖啡下藥丸

是什么感覺？你就著鳥聲喝湯？

當(dāng)我的病

像一首情詩好了一半

夢來與不來

已不重要

哦，心上裹緊清香

桃花已在骨縫里將憂郁開過三遍

鹡鸰令

風(fēng)在這個硯臺里搬走了海

并借去

我的閃電筆，幸好，余下的我還不算張白紙

她也來過

但蓼花開敗，鹡鸰遠(yuǎn)飛

我們犯了新錯

唯季節(jié)很對

湖水變淺

墨汁艷于桃花魚的胭脂淚，枯荷上

蜻蜓像一個字在醒

我的哀傷

難以菩薩一樣在蓮臺落坐

愛情宛若夾竹桃

詩歌好似尖筍子

一個完整的春天裝在我和她破碎的內(nèi)心

畸形的陵園

埋滿死蝴蝶

起風(fēng)了！這深夜我很想在琴弦上司香擊磬

但宋詞晉字不允許

何況，櫻桃宴已罷了誤戀的調(diào)羹鼎

月光如鋼針

海被風(fēng)搬走也好，我還留有小池子

僅筆借去不可懼

我可以在雷電中尋回

啊，我不但是情癡，還是詩魔

離了愛和詩，我即沒命

五月的石榴花把我燃燒成瘋狂的愛

五月的石榴花把我燃燒成瘋狂的愛

熱死我吧

用你逼人的火紅磨損

不余灰燼

這莫不是前世痛苦的約定？難道幸福凝視我太久

寂寞，才像天空

仰望后，更加遼闊地疼

慫恿我寫詩的神

還在烈焰熊熊地挨近

我把樹身刻滿的名字抹光！再將樹頂?shù)牟?/p>

平靜于淚水

她仍在一朵石榴花中的仙女座微笑

我忘了怒吼

這季節(jié)是個難題

這枝上的紅爐白雪，如何了得

五月，你為什么誕生我？石榴樹

你為什么讓我瘋狂燃燒

那樣多的詞語

還留在天堂與地獄的白紙上

噢，熱死我吧！她給我的愛全是漂浮的云

葉片上沒有綠色的墓碑

可以翻閱

紅梅樹下臥著美人

當(dāng)愛來時

你到了

紅梅樹下臥著美人

我在一朵驚訝里

銷魂

長長的紅裙曳地仿佛一襲艷事

我的喜悅有淚

在你的花心

欲滴

眼睛的新鏡頭

卡嚓卡嚓，一次次，快速地

拍下你

拍繁密的紅梅花罩你如同紅紗帳

歡樂有立方

你的面龐生春

拍你的美眸藏嬌

神在顧盼中為你緩緩而過

拍你手拈一枝梅花

細(xì)認(rèn)從前

看我的熱戀如何依次含苞待放

你宛若我的紅顏菩薩

此時，如果我想燃燒

你一定有火焰

假設(shè)我要進(jìn)入

你絕對告訴我幽徑

沒有什么

比用梅花的肉療傷更神秘

在一朵花的房間

能否

讓整個冬季吃驚

我有紅寶石的滾動難以數(shù)清

膽怯的愛是多么的風(fēng)月不入骨

我要

用花汁釀酒

喝它個紅袖托杯

醉青白發(fā)三千丈

即便疼痛有灰燼

那灰燼

也是火珠子研磨的朱砂

這欠下的風(fēng)流債是因了你而不是她

你橫臥在紅梅樹下

更加風(fēng)韻萬千

青草地

頻頻生輝

白晝的上空顯現(xiàn)唇形星辰

它們

既能夠照夢，也可以拿來作吻

燦爛

迷人

剎那成永恒

？

我對愛情很客氣

我對愛情很客氣

時常

同愛情，輕聲說：“靠近點！再靠近點！”

于是，我們像愛情，面對面

坐于石桌兩旁

喝咖啡

談詩，聽紫藤花簌簌而落

親愛的，不要讓愛情太悲情

用花填深淵

用淚洗鋒刃，金合歡在為我們盛開

白云輕松走路

一百萬個痛苦，面對我們蔚藍(lán)的晴空

全化為零

愛情有開花吐蕊的喜悅

也有

結(jié)果的艱辛

不要讓愛情很快成為句號

變作疑團

紅頂雀，因刻骨的常青藤，把戀

啼為黎明

我們，不相信花心中會有黑暗的地址

蝴蝶來時，光亮陡生

露水滾動如珠玉

親愛的，我將靈魂贈予愛情，贈予你

不是部分，而是整體

因為

愛情讓世界閃光

噢，我對愛情更加客氣

時常，對愛情

輕聲說：“請！坐吧！喝咖啡！”

？

寫詩之夜

我在這個黑夜用明月照著白紙寫詩

用熱淚燃燒玫瑰

順著愛情幽徑而去，逐字而行，遇穴而居

扁的巖石，圓的回聲

野百合的憂傷也有百密一漏

它讓歡愉趁機而入

不知不覺

寫到五更雞啼，拂曉在溪水浮現(xiàn)

白紙變成白晝

哦，云母樣的黎明

初雪般的詩歌

門似花打開，走出來兩個

眺望日出的人

神秘的黃昏

山的犄角上出現(xiàn)雙重山影

死寂的沉重壓下來

我像一頭好斗的紅公牛，有著最猛烈的血魂

沖向神秘的遠(yuǎn)方

撞響落日，讓四射的金光照亮愛情黃昏

驚散詞語暮色

多么的靜，似有所贈

她終于

看到了我幸福的夕陽

哦，喜淚涌出

茉莉雨滴，玫瑰露水

？

生命的難題

被花所傷，被水所傷

被夜晚的杯子所傷，被床上的銀河所傷

被頭腦中的露珠所傷

被遲到的鞋子所傷

被吶喊的痛苦所傷，被蛇所傷

被道貌岸然的烏鴉所傷

被芬芳的狗所傷

被彗星的尾巴所傷，被酒所傷

被明凈的雨中

骯臟的陷阱所傷，被枯朽的樹上

完美的果實所傷

被啟明星下的白馬所傷，被自己所傷

但時光的刃還未殘缺

還在與我的目光比試鋒利

？

遺囑

當(dāng)我死后，請把我葬在白紙一樣的地方。用文字作泥

壘一座少典故的土墳。然后，在墓碑的上方

刻一朵簡單的云，象征我的自由、純潔和清貧。在中間端端正正

寫上我的名號，時時透露出鷓鴣的叫聲。再在

下方，種植幾莖細(xì)草，讓它們在我寂寞時輕輕地?fù)u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