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油餡

一

徐意盯著電視屏幕，直到看到鏡頭里從著陸的宇宙飛船中被抬出來的男人，她心里“咯噔”一下，關(guān)上電視。整個家徹底黑了下來。

鏡頭里的男人是徐意的爸爸。徐意很小的時候，媽媽永遠離開了他們。從此，徐意和在航天科研院工作的爸爸相依為命。

爸爸是工作狂，狂熱地愛著頭頂?shù)男强铡Ｋf，頭頂?shù)哪瞧强帐橇硪粋€世界，浩瀚無邊，那里有很多秘密，也許其中一個秘密里生活著媽媽。

一年前，爸爸成為這次宇宙之行的航天員。整個訓練持續(xù)了一年，父女相見的日子少得可憐，只能偶爾視頻通話。十五天前，徐意就像今天一樣坐在電視機前看直播，目送載著爸爸的宇宙飛船升空。十五天后，飛船順利返航，她終于可以和爸爸團聚了。

這一晚，徐意睡得香甜，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里，小小的她被爸爸托在手臂上，站在陽臺上看星星，爸爸教她辨認星座。

“這個是天燕座，星座圖看起來像伸長脖子的烤雞。那邊是鹿豹座，星座圖像長頸鹿！”

等到她漸漸長大，家里添置了望遠鏡，不用爸爸指導，她已能輕易辨認出鏡頭里的星星了。

這個夢一直做到鬧鐘響起。徐意起床洗漱的時候，手機傳來請求視頻通話的提示音。

“爸爸！”畫面中的爸爸躺在病床上，徐意一下子就慌了，“爸爸，你生病了？”昨天看電視的時候，剛從飛船下來的爸爸看著很虛弱，如今他的臉色更加蒼白。

“別擔心，只是在做例行檢查。”爸爸在手機那頭笑著做了個健美先生的動作，“小意，爸爸還要在科研院待上一段時間。這段時間東東照顧你，記得聽東東的話?！?/p>

東東是徐意的表哥趙侗，小名叫東東，也在科研院工作。掛了電話，徐意很快就見到了從宿舍搬過來的趙侗。徐意看著他，總覺得他好像有話要對她說。

二

自從趙侗搬進徐意家，家里不再冷冷清清的了。趙侗也會講星星的故事，會看星座。他講的故事生動有趣，可徐意還是想念爸爸。

這天晚上，好不容易盼來了爸爸的視頻通話，看著爸爸靠坐在床上滿臉疲憊的樣子，徐意堵在喉間的撒嬌被壓了下去。

“爸爸最近很忙嗎？”

“是啊，爸爸可是能聽懂星星說話的人，這次帶回了很重要的科研信息，最近忙著研究?！?/p>

“那爸爸一定要照顧好自己?！?/p>

“知道了，小意也要聽東東的話，晚上不許熬夜看星星?！?/p>

父女倆隔著手機絮絮叨叨了很久，大部分時間都是徐意在說。她像是要把積累下來的話一股腦兒告訴爸爸似的。直到徐意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視頻那頭的爸爸才緩緩放下笑容。

臨近期中考，為了鼓勵徐意，趙侗在晚飯時突然問：“想不想看看你爸爸工作時的樣子？”

徐意愣了愣，興奮地抬頭看他：“我能進科研院看望爸爸？”

趙侗“啊”了一聲，搖頭道：“科研院不對外開放，但我可以偷拍照片或視頻嘛。記住，這事不要和任何人說。”

趙侗說到做到，兩天后，他下班回家，從懷里掏出了一部手機。手機被焐了很久，有些發(fā)燙。趙侗尷尬地摸了摸鼻子，點開相冊，給徐意看了幾張研究室內(nèi)的照片。照片里有很多叔叔的身影，其中那個尤其熟悉的背影，讓她眼眶熱了起來。

“是爸爸?！毙煲庵钢掌锏谋秤暗馈?/p>

“是啊?！壁w侗拍了拍她的腦袋，“我還給你偷錄了視頻。”

點開視頻，聲音有些嘈雜。徐意聽不清爸爸在和人說些什么，但看到熟悉的身影微微側(cè)頭說話，她就很開心。

視頻放到后面，鏡頭開始晃動，徐意遺憾地看著中斷的視頻錄制，給了趙侗一個大大的擁抱：“東東哥，你幫我照顧好爸爸?！?/p>

“嗯……我會照顧他的。你們父女倆真是，大的要我照顧小的，小的又要我照顧大的?！?/p>

“因為我們是父女嘛?！?/p>

一整晚，徐意都開心得不行，趙侗靠著門看她在臥室里反復播放那段視頻，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一直等到徐意睡著，趙侗才走進她的房間，輕手輕腳地拿起貼著臉放的手機。看著視頻里的背影，趙侗忽然覺得手機燙得厲害。

三

期中考試結(jié)束后，徐意發(fā)現(xiàn)趙侗的工作變得繁忙。有時到了半夜，趙侗才拖著滿身疲憊回家，徐意聞到了濃烈的消毒水味道。

這天晚上，徐意著涼發(fā)燒了，趙侗回到家，一眼看到燒得有些迷糊的徐意在客廳里等他。

“小意，起來穿衣服，哥哥帶你去醫(yī)院！”趙侗慌忙去找病歷卡，心疼地把她背起來就走。

急診室的醫(yī)生給徐意打了針，趙侗坐在病床邊，聽著徐意細弱的哼哼聲，紅了眼眶。

“東東哥，我想見爸爸。”聽到徐意的聲音，趙侗猛地抬起頭，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fā)：“等你病好了，就能見到爸爸了。”

徐意的燒退了，可她還是沒見到爸爸。爸爸依然只出現(xiàn)在視頻里，有時候坐在床頭捧著書給她講睡前故事，有時候在科研院的食堂和人并排坐著吃飯。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六月，徐意即將迎來中考。趙侗忙于工作，直到接到學校的電話，才知道學校組織了中考前的學生動員大會和家長會，叮囑學生回家告訴父母。而這些，徐意都沒和他提，還在家長會上和一個嘲笑她沒爸爸的男生打了一架。

徐意坐在校長室，沉默地低著頭。那個和徐意打架的男生鼻子里堵著棉花，捂著臉喊疼。

“徐意就是沒爸爸！她媽媽早就死了，現(xiàn)在爸爸也不來家長會，肯定不要她了！”十幾歲正是叛逆的時候，越不該說的話越要叫囂著喊出來。

“我爸爸在科研院，他在研究星星！”

徐意的爸爸是航天員，學校師生沒有人不知道，徐意的成績一向很好，老師們都盼著她能考上好的高中，為學校增光?？杉议L會家長不來，徐意竟然還跟人打架，班主任簡直頭痛，只得通知她的監(jiān)護人來學校。

班主任還來不及把事情說明白，徐意已經(jīng)哭著撲到趙侗懷里。趙侗聽完事情的來龍去脈，掏出了手機。手機里是一段剛錄制好的視頻，班主任一眼就認出視頻里的男人是徐意的爸爸，前段時間乘坐宇宙飛船升空后成功返航的航天英雄。

挑釁的男生被狠狠地批評了一頓，他的家長也給徐意鄭重道歉。從學校出來后，徐意一直低著頭不說話。直到趙侗帶著她進了學校附近的一家肯德基，兩人面對面坐下，她才終于開了口：“東東哥，爸爸什么時候能回家？”

趙侗扭開臉道：“科研院目前的項目進行到最關(guān)鍵的部分，說不定……等你中考結(jié)束，拿到成績的時候，他就回來了?！?/p>

“真的嗎？”爸爸一次又一次推遲回家，一次又一次工作繁忙，讓徐意對趙侗的話忍不住產(chǎn)生了懷疑，“這次不會再騙我了吧？”

“不，你爸爸從來沒有騙過你。他是英雄，為了科學研究做出了卓越的貢獻，這樣的人……不會欺騙最寶貝的女兒?！?/p>

在徐意看不見的地方，趙侗握了握拳頭，嘴里重復著最重要的話：“他不會騙你的……”這一次，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四

中考那天，趙侗特意請了假，全程陪在徐意身邊。徐意考完試走出學校，看到周圍被父母圍住的同學，深呼吸，翻出手機去看中考前爸爸發(fā)來的幾段視頻。

中考成績出來的那天，趙侗做了一桌好菜犒勞她。爸爸也發(fā)來了視頻通話，祝賀她取得好成績。徐意在開心之余有些失落，此刻她最想要的是爸爸在她身邊。

學校組織同學們參加畢業(yè)旅行，徐意雖然很想在家里等爸爸，但電話里的爸爸建議她去旅行放松放松。

三天兩夜的旅行，最后半天卻意外止步于一場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原定的參觀行程，在老師的安排下，改成了參觀航天科研院。那里，正是爸爸和趙侗工作的地方。

“這里不是不對外開放嗎？”有同學問出了徐意心里的疑問。作為科研院代表的工作人員笑著解釋，院里的榮譽館剛被列為青少年教育基地，可以開放給學校參觀。

榮譽館內(nèi)展示了科研院從成立以來獲得的各項榮譽，大多是令世人驚嘆的成果。工作人員一邊介紹，一邊帶著同學們往前走?！斑@一位大家一定不陌生，他是前段時間乘坐宇宙飛船升空，后來安全返航的航天員徐叔叔?！?/p>

徐意的腳步突然停下。個人榮譽墻上，她看到了一張最熟悉的照片，照片里的男人穿著和天空一個顏色的制服，神情莊重，左胸上國旗的顏色十分鮮艷。

“很可惜的是，因為氣壓以及太空輻射的關(guān)系，徐叔叔的身體出現(xiàn)了問題，在與病魔纏斗幾個月后，不幸為科研事業(yè)獻出了生命。他的女兒和你們差不多大，臨終前，他請求每一位同事，一定要竭盡所能幫忙隱瞞他去世的消息，直到有一天他的女兒自己發(fā)現(xiàn)?！?/p>

徐意站在榮譽墻前，看著上頭的照片以及照片下的生卒年月，啞著聲音問：“他是怎么隱瞞的？”

“直到去世前，徐叔叔為了女兒都在強撐著錄制視頻，即便最后身體虛弱到每天只有一兩個小時，甚至十幾分鐘的清醒時間，他也在堅持錄像?！?/p>

氣氛意外陷入了寂靜，所有的同學都偷偷看向徐意。徐意沉默地跟在隊伍后面，沒有哭鬧，也沒有說話。直到回了家，才把自己關(guān)在臥室里大哭。

她哭了很久，直到聽見爸爸的聲音從客廳里傳來，她猛地從床上爬了起來，打開門喊了一聲“爸爸”。

客廳里沒有爸爸。

徐意看向漆黑的客廳里唯一的光亮，看著坐在沙發(fā)上捧著手機的趙侗，忽然說：“你說過爸爸他不會騙我的?！?/p>

趙侗嘆息一聲，把手機遞給了她。

徐意奪過手機，抬手就要砸，手腕被握住。“你不再看幾眼嗎？”趙侗問，“你不想看看這里面有多少視頻嗎？”

點開手機，里面存著將近一百段視頻，每段視頻時間長短不一，有三分鐘的，也有半個小時的，徐意的手有些發(fā)抖。

“他……什么時候走的？”

“就在你期中考結(jié)束后?！?/p>

想起那段時間經(jīng)常從趙侗身上聞到醫(yī)院消毒水的氣味，徐意的眼眶紅了，那時候趙侗還騙她說是從同事身上沾來的。

“你爸爸的身體在返回地球后，就出現(xiàn)了各種問題。”趙侗說，“為了不讓你擔心，他拜托我和同事們一起，在你面前隱瞞他的身體狀況?！?/p>

徐意抬頭看他，想要質(zhì)問他，話卻說不出口。趙侗繼續(xù)說：“你爸爸，他是航天英雄，他為科學做出了常人無法做到的犧牲。所以，他拜托我們做的事情，我們一定會做到?！?/p>

徐意之前看過的那些視頻，都是科研院的同事們利用電腦合成的，視頻通話也用了高科技手段。她的爸爸那時候已經(jīng)很難站起來，醫(yī)生花費了很多功夫，最終還是沒能挽救這位英雄的性命。

在他去世前的最后的日子里，他們陪在他身邊，看著他小心翼翼地錄了很多視頻——只有趙侗現(xiàn)在給徐意的這部手機里，才是爸爸留給女兒的所有影像。

徐意捧著手機，一條一條把視頻往下翻。最后的那條視頻被點開，視頻到最后，滿懷著一個瀕臨死亡的男人對最寶貝的女兒割舍不下的愛。

“爸爸就要去見媽媽了……小意乖乖聽東東的話，將來……小意會進理想的高中、優(yōu)秀的大學，會有很多朋友……小意還會遇到新的家人，組成家庭……爸爸和媽媽會一直看著你……”

最后一條視頻很短，只有不到十分鐘。視頻里的男人很瘦，可臉上始終帶著笑，一如過去在床頭講睡前故事那樣笨拙地笑著。

徐意捧著手機，哭得淚流滿面。

那是她最愛的爸爸，已經(jīng)從她的生命中消失的爸爸。

也許，就像爸爸從前說的那樣，在蒼莽的宇宙深處，在不知名的某個世界里，爸爸、媽媽還有其他人，都在那里好好地生活著。

爸爸啊，請你一定要看著我，看著我有一天也踏上星空的征程，去無極限地接近你們。

小編圈重點

父母的愛如同星空般浩瀚而深邃，那些善意的謊言和一段段視頻，都是愛的告白。父母很難陪孩子走完所有的路，但他們?nèi)匀挥帽M力氣走得更遠些，唯愿孩子一生都平安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