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稚嫩的青玉米被三三兩兩裝進黑或紅色的塑料袋里,源源不斷從幾十里外的鄉(xiāng)下,顛簸到我手上。它們帶著濕漉漉的夜露,攜著泥土樸實的醇香,像一個村莊般一次次地呈現(xiàn)在我面前,帶著特有氣息,將我的記憶從僵冷的軀殼中一點一點剝離出來。我像一只遠離巢穴很久的小雀,因嗅到家的氣息而心潮起伏,熱淚盈眶。
我有些恍惚,甚至手足無措,與其說在與一顆玉米相依,不如說,我的生命正在回歸村莊,回歸原始的樸素。一顆玉米,代表整片莊稼,它潮濕的氣息,從手心傳遞到心底,一瞬間,讓我錯以為,自己懷抱著整個村莊。
村莊是博大的,我可以去觸摸它,撫慰它,親近它,卻不可能真正地去擁抱它?;蛘?,它會以無言的博愛來包容我,體貼我,卻也不能像母親那樣,真正地將我擁在懷里,摩挲我,親吻我??墒牵活w玉米,卻可以被我擁抱,抵在胸口,靠近臉頰,觸上唇角,當它被煮熟的時候,它可以從我的齒尖開始,穿行過我的腸胃,到達每一個思念過它的角落,安慰我,并讓我在結(jié)束上一輪想念的同時,開始下一場曠日持久的想念。
我承認,我很想念村莊。每日每夜,每個瞬間,它都是我想念的一個源頭,充足、綿延、念念不斷。我在文字里想念它,想念每一個與土有關的字句,我以最質(zhì)樸的方言來講述一些與村莊有關的事件,并希望在熟悉的感覺中,接近村莊,并重新走回村莊。
我會產(chǎn)生很長很久的遺憾,為自己曾輕率離開村莊的舉動,為自己無比厭惡村莊的言行,在冥冥中希望,這不過是一場夢,我并未與村莊脫節(jié),我依舊踏著漫漫的黃土,穿行在油綠的莊稼深處,仰頭,看見一抹漸漸濃厚的夕陽。我的情郎,面容黝黑,臂膀粗壯,掌心干糙。我們跟每一棵莊稼一樣,筆直而憨厚,濃郁而快樂。我們在春天播種,秋天收獲。我們在黃土上筑房,喂馬,相親相愛……
喜歡剝開那些嫩綠的包衣,用指尖從它們依舊濕潤的身體上劃過。在這些層層迭迭的包衣中,會出現(xiàn)一些驚喜,比如,一只青蟲,有時只是些黑或褐色的快要干透了的尸體。在毛絨絨的頂端,有時會飛出一只幼蝶。某一天,我翻出一只瓢蟲,它安靜地趴在哪兒,當我觸摸它時,它小小的翅膀伸出來。打開窗,我把整顆玉米舉起來,陽光下,那只瓢蟲走出玉米,飛進了無邊無際的空中,若許多年前脫離村莊的我般,未計得失后果。
沒有了瓢蟲的玉米,是否會感覺孤獨?這是我第一次認真打量一顆純粹的玉米,它是安靜的,無言的,甚至有些漠然,它在我手里,金黃著一種純凈而妥協(xié)的宿命。沒有誰的命運,是可以中途涂抹更改的,我、玉米、以及村莊的命運,即將如此也只能如此。我必得離開,而玉米必將肩負勾起我對村莊的想念,并安撫我、慰籍我,連接起我跟村莊之間綿延不絕的情意,它代表了整個村莊對我的意義,同時,它也代表了我于村莊的全部意義。
七月半,我終于可以不通過一顆玉米去探望村莊了。
出城向南,我們一直向著村莊的方向。路過許多許多的玉米,它們腰微彎,頭微垂,我很輕易地笑起來。鄉(xiāng)下,特有的清新氣息,從車窗的縫隙中擠進來,索性開了窗,風把我的頭發(fā)舞動起來,一時間,感覺自己就是搖曳在田地里的一株玉米,跟許許多多的玉米,一起守在村莊的外面,歡迎我回家。
選自《山西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