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曉
我再次見到羅蘭是在監(jiān)獄的舞臺上。我們幾個攝影師應(yīng)邀拍一些囚犯勞作的照片,獄方為了答謝,安排了一場文藝表演,壓軸節(jié)目是翻唱徐小鳳的《花好月圓》。聽完第一句我就確定,那站在一群翩翩起舞的年輕女囚犯中間唱歌的是羅蘭。接下來的幾天,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去看她,但內(nèi)心總有個聲音在反對,我并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一個落雪的早晨,我覺得所有的猶疑都毫無道理,決定去看她。半路上,我買了一條紫色的圍巾和幾瓶吉祥罐頭。我不是故意要這樣,如果我們無話可說——對我而言這可能成為現(xiàn)實,那么對她更是了,我可以用它們安放眼光。她也可以。我在會客室里等待羅蘭時,才想起來沒有考慮過她會不會見我。但她出現(xiàn)了。坐在我對面的她,顯得莊重自持,看著我的眼神像滑過時光的流水,而我,卻像多年來遺忘了監(jiān)獄里的親人那般窘迫。
她和舞臺上那個深情的歌唱者判若兩人。年月已經(jīng)在她臉上留下了永遠的烙印,盡管她與世隔絕多年,這種損耗依然不是緩和的。十九年前,我第一次見到她。那是一個冬天的下午,她第一次登臺演出。此后我們再也沒有見過?,F(xiàn)在,她用友好但陌生的眼光看著我,我想打破沉默,卻不知要說些什么,只好問她為什么愿意見我。她早就準備好似的,用平靜又冷漠的聲調(diào)說:
“我就快出去了。從你身上能看見外面的世界?!?/p>
如果這代表一種希望,我愿意充當這個跳板。我剛從一場婚姻的災(zāi)難中走出來。但這沒什么,只是早有預(yù)見的未來提前來臨了。她接受了我的禮物。我從她的表情看不到一絲波動。我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給了我勇氣,后來又去看過她幾次,但很多時候我們一句話也不說。冬天行將結(jié)束的時候,她告訴我再過一周就出獄了。“我有個請求,”她說?!拔蚁朐僮〉皆潞咏帜情g房子里?!蔽也焕斫飧毁澩?,但沒有問原因就點頭答應(yīng)了。
接羅蘭出獄那天,天下著雨。城市像浸在海里。我慢慢開車,邊對她說著杭州十七年來的變化,但她沒有如我希望的那樣看向窗外。系在她脖子上的紫圍巾把她的面容襯得灰白。我又說起對她以后生活的安排——好像我有這種權(quán)利,她也沒有回應(yīng)。一只鳥飛過天空,她抬眼追尋它的蹤跡。前方車停下來了,應(yīng)該發(fā)生了交通事故。繞過路口時,我們看見幾個人圍在路邊,那只鳥躺在雨地里,像一團濕漉漉的黑色棉絮。
“你不是一個人生活吧?”應(yīng)該就在這時,她突然問。
“離了?!蔽蚁虢忉屜拢瑓s發(fā)現(xiàn)很多事情實際上無從說起,“有不少原因。但從一開始就注定了。”
“我不該提這事?!彼Z氣冷漠,即使有道歉意味也少得可憐。
“沒什么?!蔽腋赡苁菫榱藢捨孔约翰胚@樣說。
月河街,那幢青磚砌成的樓房時隔十七年之后還在,在五層靠東端的那間房屋前,我把鑰匙交給她。我賠償了原有租客違約金,又雙倍支付房租,才租了下來。羅蘭關(guān)上門前認真地看了我一眼,但并沒說什么。她沒問我為什么這樣對她。
我不知何時去見羅蘭才不會被拒之門外。雖然我想不出她有什么理由要這樣做,但這是完全有可能發(fā)生的。她在監(jiān)獄時,我可以是個無須允許的探監(jiān)者,但現(xiàn)在我什么都不是。我在書柜上放了一部新手機,她當然早已發(fā)現(xiàn)。書柜里擺滿了我能搜羅到的音樂書籍,但我不確定她會翻閱。手機里只儲存了我一個人的號碼。我沒有接到過她的電話。我偶爾打過去,她有時接聽,有時不接。我沒問過應(yīng)該何時去看她,她也從來沒有主動邀請。一個月后的一個下午,攝影樓轉(zhuǎn)手的事情已經(jīng)有了眉目,我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溜達,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了那幢房子前。
在門口,我活動臉部肌肉練習笑容。開門的羅蘭眼光仍然陌生,似乎都忘了世界上還有我這個人。她手一直握著門鎖。我說,“我只是路過?!?/p>
她沒有說請進就轉(zhuǎn)身向屋內(nèi)走去。滿屋的紫羅蘭,我所能看到的一切都一塵不染,似乎爭相散發(fā)著馥郁的光。羅蘭出獄前,我就清空了原有的家具,買來全新的。它們擺放的位置和我印象中那年房間的模樣絕對不同。打掃時,我還察看過所有隱秘的角落,似乎擔心哪里有被遺忘的血跡。羅蘭站在窗前,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那里站了很久。五樓之下,運河正在無聲流淌。沿河而立的月河街近些年成了這座城市最繁華的地落,行人摩肩接踵。
“以前不是這樣。那時候,看一下午,才能看到一個撐著油紙傘慢慢走過的女人。”羅蘭像是在自言自語。
“沒什么是不會改變的?!闭f完我才意識到我并不想說這種話。
這里現(xiàn)在更像一家花店,而不是居家之所,四壁上空無一物。但它至少證明我的決定是對的。我沒有掛上羅蘭十七年前的照片。中午,我在攝影樓收拾時發(fā)現(xiàn)了那些舊報紙。十七年前,報紙上會偶爾刊登羅蘭的照片,文藝匯演、慈善慰問或者大小晚會,她剛一出道就成了杭州知名人物。有些采訪配的是生活照,背景是大興安嶺的雪和森林、布達拉宮、桂林或者五臺山。那兩年,她去過很多地方,而我從不遠游。我們的生活是如此不同。照片上,她的長發(fā)在風中飛舞,海上的夕陽跌落在她的肩膀上,花兒朝向她的指尖開放。典雅,優(yōu)柔。那時我只能想到這兩個詞,但它們對我而言已經(jīng)代表全部。她的臉即使很平靜也好像在笑。即使她正對著給她拍照的那個男人在笑,她的笑容背后也藏著一種憂郁。那時我就覺得自己能看出來。她代言過吉祥罐頭,我不想做飯的時候就用它充饑。在我婚后的家庭餐桌上,看著它我就像在看著一個可以存放靈魂的奧秘。當年,我從攝影樓回家會路過一個報亭,每天都買可能有她消息的報紙,但失望居多,她參加的演出活動越來越少,后來幾乎絕跡了。她的照片解決了一些困擾我的夜晚,讓我在孤獨中得到滿足。但我一次也沒有去找過她。避開所有能接近她的機會,不是不想,而是不敢。然后那一天來了。慘案刊載在報紙上,鮮血淋漓的照片,和無情的五十三個字。我現(xiàn)在還能背出來。在那天之前,我聽說過她的一些事情。當你內(nèi)心關(guān)注一個人時,你就會無緣無故地認識一些與她有交集的人,他們會告訴你什么。我從未去求證。沒有必要。說到底,與我和我想象中的她,都無關(guān)。這天中午,我按時間從前往后翻看照片時,像重新走過羅蘭在二十六歲那年就戛然而止的一生。我還記得看到消息的那天夜里,我想象羅蘭遭受的痛苦甚至她已經(jīng)到來的死亡,為她大聲哭泣。我去了案發(fā)現(xiàn)場,站在運河邊遙望,直到第二天清晨才離開。此后十七年,路過月河街我總是繞道而行。我不知道如果凝視窗外的羅蘭此刻和我想著同樣的事情,那她想起的是那最后一個下午還是之前。在最后一個下午之前,我就聽說過秦川。他認識羅蘭時已經(jīng)結(jié)婚。
最后一抹夕陽映在羅蘭的臉上,她終于轉(zhuǎn)過身來。她說,“要喝杯水嗎?”
“不用,謝謝。”我擔心讓人感覺寒冷的沉默會再次來臨,所以趕緊說,“最近怎么樣?”
“還行,我挺好?!?/p>
“晚上一起吃個飯,我的事情就要解決了?!?/p>
“不了。”她沒有給出理由,也沒有問我指什么事。
“這里煙熏火燎的?!蔽铱粗巴馍v上來的炊煙,終于找到了一句話。沿街有多家飯店。
“那時是些賣字畫和瓷器的,沒什么生意,那些店主整個下午都坐在墻邊曬太陽?!彼聪蛭业难酃庾屛矣X得自己也是個可惡的入侵者,讓她感到害怕。我強迫自己對她笑笑。她也跟著笑起來,但痛苦同時出現(xiàn)在臉上。她說:
“在監(jiān)獄里還有秩序,現(xiàn)在好像整個世界都失控了?!?/p>
我看見緊張的情緒正在空中布網(wǎng),每個結(jié)節(jié)里都包裹著無窮的悲傷。我想立刻就談起所有其它的事情,然而找不到話題。然后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說,“能請你唱支歌嗎”。我注意到驚懼從她眼里慢慢溢出來。她十指交纏,灰白的臉有微抽搐。我想立即逃走。我倒了一杯熱水遞給她。她說,“不會再唱了?!?/p>
“我不知道。對不起,我以為……”
“在監(jiān)獄里,那只是一種活下去的方式?!彼Z氣清冷又好像含有憤怒,“那并不是我在唱。”
“我只是想……”我說不下去了,我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
“我寧愿生來就是個啞巴?!彼穆曇舾駨倪b遠的過去傳來。她已有細碎皺紋的手緊握著玻璃杯,指尖在劇烈顫抖?!澳蔷拖袷侨紵?。”
她把一生在兩年里燒盡了。我看向窗外,天地之間一片通紅。然后夜色從空中緩慢地鋪下來。在一天中最為安靜的這個時刻,在這間房子里,在她身邊,我發(fā)現(xiàn)我同樣覺得孤獨。
再次去見羅蘭我沒有事先想好理由,但她不在。房東說,有幾天沒看到她了。我感激他好奇地瞅著我卻沒有打聽羅蘭的事情。她曾經(jīng)是杭州街頭巷尾議論的傳奇。時隔十七年,有些眼光依然不會放過她。我坐在門口的石階上等著。黃昏時,羅蘭在街角出現(xiàn)了。我只在附近走了走,她說。停頓了片刻,她看著空茫的遠處又說,今天我本想去找你,卻不知道你住在哪里。
“有點路。穿過半個杭州城,在西邊?!蔽冶孔镜刂钢较颉?/p>
“或許我該邀請你上去坐坐。但現(xiàn)在我餓了。”
我們走過三條街道,才找到一家人少的餐館。羅蘭選了一個靠窗的角落。服務(wù)員拿菜單過來問需要些什么時,我說,十七個菜,你們最好的。羅蘭笑出聲來,對服務(wù)員說,“他是想讓我把十七年一頓吃回來?!?/p>
等菜的時間里,羅蘭沒再說話,我也寧愿保持沉默。她頭發(fā)高高盤起,能看出來簡單地焗過油,燈光從背后打過來,在上面潤出一圈圣潔的彩色。她的面容消瘦得恰到好處,神情像個拘謹?shù)纳倥?。她是個稍微打理下就會年輕十歲的女人,這種女人能同時活在她的二十歲、三十歲和四十歲里。我能看出她身上她也許想讓我看到的改變。我不想盯著她看,但無法克制自己。她注意到了,扭頭把臉貼在落地窗上。我似乎看見她臉頰上泛出了紅暈,但很快消失了,又平靜得像一塊冬天的大理石。
“我還記得這里。以前是家錄像廳?!彼f?!澳憧矗饷娴囊股婷?。在里面,我真懷念這樣的夜色?!?/p>
“是啊,真美?!?/p>
不需要再多一個字附和她意味復雜的欣賞。我只想留住這個瞬間,給她拍張照片,以后有個回憶的見證。相機就在我隨身攜帶的包里。你愛它勝過愛我,我的前妻曾經(jīng)說。盡管我從來不認為兩者可以比較,但有時候我又覺得她說的不一定是錯的。但如果這是真的,也是她最初欣賞的。現(xiàn)在她應(yīng)該在夏威夷,在海濱別墅里與她的新歡如影隨形。她因為攝影選擇了我。十五年里,在慢慢集聚起來的厭倦中,她在厭倦攝影的同時也厭倦了我。攝影,只不過固定了一個再也不會回來的虛假時空,她在決定分手后很正式地告訴我。這就是她對我日復一日的生活、或許還有我們之間關(guān)系的全部定義。上周末消息傳來,她選擇了一個四十五歲的鰥夫,聽說人品和財力都還不錯,盡管這兩樣都不是那么可靠的東西,我還是為她感到高興。
羅蘭小心地慢慢品嘗食物,每一種只嘗一點。我覺得今晚的時光就像她嘴中的食物一樣美好。有一陣子,餐館里只有我們兩個人?;蛟S這正是我一直以來渴望的生活,柔情、簡單又波瀾不驚。我能清楚地知道過去是什么,未來會怎樣;回顧與設(shè)想,自責與憂慮,戀而不得與害怕失去,所有的念頭都顯得多余而無足輕重。在這個專屬我們兩個人的時刻,過去逃離了,未來還在遠方,我相信自己都能聽到天使在天空路過的呼吸。而天使腳步遺落的音符來自于青年時代一個想象的回響。從我二十八歲那年冬天開始,這個回響就潛進我的內(nèi)心里,而后沉寂下來,我時常捉摸不到它,但知道它就在那里。
“會好起來的?!绷_蘭突然抬起頭說。
“是啊,沒有理由不這樣?!?/p>
她正在努力露出笑容。我能看出她同時在壓制著什么。我無法想象面前這個瘦弱的身體里曾經(jīng)蘊藏著多大的力量,此刻還有沒有。我說,“再過幾天,我忙完影樓的事,我想,我們可以找?guī)讉€景點去散散心?!?/p>
“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
盡管這是否定,但至少代表著一種回應(yīng)。
“那就小鎮(zhèn)。古老一些的,人跡罕至的那種?!蔽艺f。
“是在井岡山下的農(nóng)民小客棧里?!彼坪踉诜纯箖?nèi)心的某種束縛,費力地堅持說下去,“秦川對我說,他會用一生去后悔再次遇上了我。”她說完動靜很大地長出一口氣。我眼前閃過溺水者的頭顱探出海面的場景。
這是我們之間第一次提到秦川。服務(wù)員已拉滅了餐廳另一邊的燈,他就站在那半透明的黑暗中看著掛在墻壁上的電視,偶爾若有所思地望向我們,也許在猜測我們關(guān)系的同時,會在想象中把我換成他。窗外,一只貓慢慢橫穿馬路,然后在街角消失了。這是一種松動,我愿意這樣認為,往事和它所裹挾的一切從此刻起有了個潰口?!懊\把我推到他面前,”羅蘭說。他們相識于羅蘭的第一次登臺演出,但到第二年春天才開始真正的戀情。她是個隨性的背包客,那天正好到達井岡山。秦川參加單位的紅色之旅。在一個山脊轉(zhuǎn)口,他和她迎面相遇。他問,你還認識我嗎?他灼熱的眼光讓她頓時清醒了,半年來一直蒙昧她心神的就是面前這個男人。對不起,她說。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是對他以后必須承受的劫難的提前道歉。
“我們都愿意成為對方想要的那個人。然而世界卻不允許?!绷_蘭說。
盡管知道這個話題在我們之間遲早要被談起,但至少現(xiàn)在我并不想聊下去。我還在思忖著要怎樣打斷,羅蘭又問出我早就猜到的話來,“你說,如果沒遇見他,就什么都不會發(fā)生,對嗎?”
她把臉埋進手掌里。是在哭泣嗎?我搖搖頭,她沒有看見。我必須說點什么了,“現(xiàn)在沒什么好怕的了。”我等了很久,她都沒有回應(yīng),所以我只好問,“后悔嗎?”
“我不知道。”她立即回答。
我也不知道我希望的答案是什么。我把已經(jīng)冷卻的菜肴盡力塞進胃里,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填充我內(nèi)心里深淵一樣的空白。有那么幾分鐘,電視里播放一首譚詠麟的老歌《水中花》,它悲傷的曲調(diào)緩慢陰郁地飄散在半空中,而后集結(jié)成一張網(wǎng)兜頭而下。我看見羅蘭又把臉貼到落地窗上,似乎夜色里有種東西能拯救她。
告別時,她說,“找個你有空的時間,陪我去下他的墓地?!?/p>
然而我們終究沒有去成秦川的墓地。羅蘭一直沒來電話,我也見不到她。有時我感覺她就在房間里,而且知道是我在門外,但敲門聲并沒有打通一墻之隔的兩個不同的世界。春天來了,我終于賣掉了影樓,看它的最后一眼我只覺得輕松。它和它無法不代表的灰撲撲的過往,從此跟我再無關(guān)系。我不知道如果羅蘭未曾出現(xiàn),我會不會這么做,是否如此決絕。但我曾經(jīng)的婚姻就像個狹長的隧道,它拖帶的黑暗物質(zhì)遲早得被拋棄,如果我還想重見光明的話。我徑直去看羅蘭。門虛掩著。羅蘭站在窗前,在二月的暮色中看上去更加弱不禁風。她看到我進來,但沒有任何表示。室內(nèi)昏昧的光像一種讓人難以忍受的疾病。過了很久,羅蘭才開口說話,那個女人在等誰,他不會來了,她已經(jīng)等了一下午。
我走到窗前,這是一個陰天的黃昏。冷風在若有若無地飄。一個女人在運河邊來回走動著張望。夜色就要從天空壓下來,但漸次亮起來的人間燈火正在倔強地抵抗。樓下人聲鼎沸,似乎每個人都在歇斯底里地喊叫,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的存在。一艘木船遙遙而來,一個女子在為一桌食客唱歌助興。我注意到羅蘭的表情是由驚愕慢慢變成麻木,又慢慢變成痛苦的。我關(guān)上窗戶。那跟我們無關(guān)。我說。
站在幽深的灰暗里,我似乎仍能看見,往事再次在她臉上集結(jié),在那近乎莊嚴的悲愁背后是吞噬一切的陰云。我能嗅出空氣里有種異樣的干燥,如果我說出一個字就會擦燃她眼中濃重的憂傷。我抑制著呼吸。但我聽見自己說,生活還得繼續(xù)下去,你知道的,羅蘭。
她點點頭,但隨即又搖搖手。她咬著嘴唇似乎懼怕自己要說出什么來。從她的手勢我能看出她此刻全身冰冷。
“我只是一個剩余的東西。”她說?!岸麄兌荚诨钪?。”
“你有我?!?/p>
我確定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我又重復了一遍。
“我原以為我不會再難過。因為我實在厭倦了難過,但事實不是這樣?!?/p>
“我們要做的其實只是一件事情?!蔽蚁蛩呓鼉刹剑龔娙讨丝s的沖動?!傲_蘭,重新開始?!?/p>
她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清。
“我們?nèi)ヒ粋€遙遠的地方。那里沒有人認識你?!蔽蚁胱哌^去抱緊她說,羅蘭,我們離開杭州。我沒有這么做。
“從哪里重新開始呢?在法庭上,我得給自己辯護,說我殺他是被他強迫的?!?/p>
夜正式來到了房間里。每次黑夜重新降臨,那些已經(jīng)遠去的時光,仍然會帶著寒意在我們的內(nèi)心里重生。
“他說,從看我第一眼,才明白什么叫愛情?!彼淹说綁?,用雙臂緊緊抱住自己。
我想我理解秦川。
“自殺應(yīng)該進行一半了吧,我想放棄了?!绷_蘭盯著被街燈映射得暗影斑駁的窗戶,突然尖叫起來,“可是,他偏不?!鼻卮ㄔ陔娫捓锵蛩拮幼詈笠淮蔚绖e,告訴她他們就要去另一個世界了,然后把手機扔進了運河里。我們可以開始了,他對羅蘭說。很滑稽,她剛才警告他不要那么做。何必告別,誰也不欠誰的。羅蘭似乎還能聽到手機里傳來他妻子的咆哮。那是個被憂悶壓垮了然后突然有了懲罰欲望的女人。她會趕過來的。羅蘭的父母會接到她的電話,也會來的。他們不知哪一天起站在了一個陣營里,反對他們的愛情。羅蘭的父母在勸誡、斥罵和乞求均告無效后,去秦川的單位,后來去她的單位要求開除她。他們把她鎖在家里。一年半過去了,無法說服任何一個人,又無法逃脫他們,那只剩一條路好走了。她知道秦川是個怯弱的人,只是因為愛,她才姑息他不敢拋棄妻子,然而現(xiàn)在他在笑著,一副用盡此生所有剩余勇氣的模樣,這讓她又覺得理解不了。難道我們非這樣不可嗎?也許我們可以。她說,然后哽咽在喉。不要半個小時,他們就會到了,秦川開始催促她。她和他同樣需要一個見證;她想,即使私奔也是沒有意義的,仍然不能向那些人證明。如果可以,我們都寧愿從來沒有遇見過對方,是吧?她問秦川。他沒有回答,沒有表情。他在準備了,他說,快,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明天,我們就走?!蔽艺f。我想我會成為她與世界和往昔之間的屏障,也就此成為她的依靠?!霸谀睦铮覀兌寄芑钕氯??!?/p>
“我看不出任何可能性。對不起,”即使在黑暗中,我也分明能看見她身體顫抖得厲害。仿佛愛讓她感到害怕,世界上所有的情感都讓她感覺不堪重負。
“為什么?”
我問是因為覺得自己不得不問。
“你想想監(jiān)獄那些年?!?/p>
我想象不出,但不代表我不理解。如果我是秦川,我也沒有第二條路。在這里,他們?nèi)握驹诖翱冢瑴蕚涮鴺?。那天上午她買來煤氣罐。是他的要求,但她是自愿的;她畢竟沒有反對。前一個星期五,她買來氯硝西泮片,他只吞了一粒,被她奪下了。加劇了他的失敗感和魯莽、決絕又多情的勇敢。那年夏天,他們路過云緬邊境,在一條古街的小攤前,他拿起一把軍刀說,真漂亮。他們買了兩把。沒有想到用途,至少她這么認為。那天下午,它們就靠在窗后。
“時間并不能改變什么。”羅蘭說。
“不是這樣的,羅蘭。”
我想,她不能忘記其實是因為她想要忘記。
“我只被怨恨糾纏了兩個月,也許時間更短,我記不清了,但我想應(yīng)該是這樣。在監(jiān)獄里。”她說。“然后一切就該像沒發(fā)生過。然后我就能從零開始生活?!?/p>
“就該這樣。”
“但這樣對他不公平?!?/p>
“你不能為一個死人沒完沒了地自責?!?/p>
我走到門口,打開燈。房間里除掉一張床和雜亂堆在上面的棉被,什么也沒剩下了。地上散落的各種垃圾能將她埋沒,但我確信沒有一片枯萎的花瓣。在這個房間里,愛情曾摧毀了他們的生活,愛情帶來了死亡。愛情的陰魂現(xiàn)在仍要撕開她從未真正愈合的傷口。在毫無生氣的燈光下,她站立的墻角正向外傾瀉著寒意,那天,攝像機就固定在那里。他們慢慢為對方脫去衣服。我后來用不太光明的手段復制了那盤錄像帶。那是他們在走向死亡之前,最后一場做愛。像個儀式,都希望對方能從中感受到自己的愛。他們忘記了鏡頭的存在,甚至忘記了片刻后計劃的死亡。他們不是在表演。我看過無數(shù)次,每次都落淚。然后,如她在法庭上為自己辯護時說的,像教科書似的相約自殺到來了。每一下,他都在迎接她的刀。來啊,她刺了他一刀,教他也這么做。他只是茫然地看著她。我是被威脅的,在法庭上她說,我不殺他,他就要殺我。在她發(fā)現(xiàn)他真實目的之后,她的說法幾乎符合真相。她的腹部也滿是刀傷,但每一刀都很淺。他在引誘她,也在欺騙她。終于,她明白了,她赤裸地站在他身邊,神情迷惘地問,你到底殺不殺我?她抱著他痛哭,你不能把我一個人丟在這世上。他朝她笑著,求她,再給我一刀吧。我們的終點不該是死亡,而是解脫。她說。他說,但我們只有通過死亡才能抵達。他的眼中有那么片刻吞吐著瘋狂的光芒。他用身體壓向她手中的刀。但他還是忍受不了疼痛。他站起來在房間里走著,像只神經(jīng)錯亂的蝴蝶一樣腳步虛浮。他嘴中倒抽的冷氣讓她的痛苦都凍僵了。血在他的身后滴落成線。他繞著她轉(zhuǎn)圈,卻還在不停地求她,讓我死在你的刀下吧。他已經(jīng)難以聽清的聲音像在開個玩笑。他命令她,看在愛情的份上,成全我??墒俏以趺崔k,她問,你不能這么自私。她給了他一刀。于是他也給了她一刀。他本能地想躲開她的刀,縮身往后退,但仍在喊,來,殺我吧。她又一刀刺在他背上,瘦骨嶙峋,都能聽到刀與骨頭撞擊的聲音。有人在撞門,門外,他妻子和他的朋友、上司,還有她的父母,正在叫他們的名字。終于有人來見證我們?yōu)閻矍樗劳隽?,她說。她看向他的眼光里盈滿笑意。他們能聽到他的慘叫聲,所以他叫得更大聲了。鑰匙還在門上。她反鎖門時留了鑰匙。她一直在向他示意,希望他能看見。他也許看見了,有時還向它走去,但終究沒有去碰。他倒在她的懷里,最后一刀扎在她的腰部,很深,他對她說了最后一句話,好像是:這樣他們就會放過你。
“有火機嗎?”羅蘭問。我遞給她。她掀起衣服,從腰間那個傷口的位置撕下什么來。我想那應(yīng)該是秦川的照片。她點著,無力的藍色火苗騰空而起,很快就成了灰燼。我似乎看見她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我只想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我沒有問,但也許不會發(fā)生。
羅蘭的租房在一天凌晨著火。她沒有逃出來。無論她想放火再進監(jiān)獄,還是想連自己一起燒掉,她的目的都達到了。羅蘭永遠不知道,一九九八年冬天的那個下午,我也站在露天舞臺下。我也是第一次見到她。那天她系著紫圍巾,天空飄著雪花。我想上前和她說句話。我向她走去。我看見秦川斜刺里插到我面前。他捧著一束紫羅蘭向羅蘭走去。我想,那天秦川也說了我想說的那句話:我被你的歌聲迷住了。十九年過去了,年輕的一九九八年,會再次成為我所有黑夜中的一個避風港。我暫時不會離開杭州,在這座城市畢竟還有一件事可做,偶爾我會帶上一束紫羅蘭去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