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何豆豆 柳川
2018年9月,作為出品人和監(jiān)制的黃百鳴隨新片《反貪風暴3》主創(chuàng)團隊來到內地宣傳。除了發(fā)布會,黃百鳴還跟隨團隊到各地路演,這樣的工作量對已是古稀的他來說挑戰(zhàn)不小,但黃百鳴稱自己是“年輕人”,網上他曬出的“六塊腹肌”照是很好的佐證。
“反貪風暴”系列圍繞香港廉政公署打擊貪腐案件展開,前兩部分別于2014年和2016年上映。從第一部的操縱股市到第二部的賭球,《反貪風暴3》將視線轉到了洗錢。與前兩部不同的是,《反貪風暴3》掛上了“電影版《人民的名義》”的宣傳語。
《反貪風暴3》導演林德祿回憶,黃百鳴當初找到他,正是因為電視劇《人民的名義》在內地反響很大。此前,香港電影對于此類題材始終在邊緣試探,電視劇的熱播打開了題材空間。
作為香港方的主要外聯(lián),黃百鳴在開拍前解決了資金、演員、劇本、審查等問題。《反貪風暴3》找來《人民的名義》中的演員丁海峰和馮雷飾演正邪兩派的反貪局長和副部級貪腐干部。
作為最早一批“北上”的香港電影工作者,黃百鳴在內地市場摸索了近二十年。與“葉問”系列一樣,“反貪風暴”系列也是黃百鳴的天馬影視在內地市場的探索之作。
黃百鳴成長于香港電影的黃金時代,既見證了香港電影金像獎的誕生,也親歷了港片自1990年代中開始的衰落。他的離岸“北上”,也是一代香港電影人的縮影。
“香港喜劇打入內地 很困難”
進入電影圈之前,黃百鳴是香港九龍的洋行經理,朝九晚五、工作穩(wěn)定。太太徐文娟起初不同意他做電影,因為“老是見不到他人”。彼時的香港還是電視劇的天下。黃百鳴回憶,從1970年開始,每個家庭都有了彩色電視?!懊康诫娨晞〈蠼Y局,幾條街空空蕩蕩,香港人都躲在家里看電視,誰去看電影?”
1960年代到1970年代初,香港電影業(yè)幾乎由邵氏、嘉禾壟斷?;浾Z片全面復興后,《大醉俠》《獨臂刀》《精武門》等經典紛紛問世。1973年,李小龍的去世對嘉禾無疑是一記重創(chuàng),成龍成了嘉禾功夫片的接班人。
也是在1970年代,黃百鳴遇到了演員麥嘉,兩人又與演員石天一同成立了奮斗電影公司。1980年,在富商雷覺坤的資助下,奮斗電影公司改名“新藝城”,趕上了香港電影的黃金時代。
黃百鳴把1980年代的輝煌形容為“幸運”——人們看電視看了十年,悶了,要跑出來看電影?!八须娪岸假u座,看香港的電影,粵語的電影,1980年代香港變成東方好萊塢?!秉S百鳴對南方周末表示。
在擔任香港一所中學話劇比賽評委時,黃百鳴對一部中學生寫的獨幕劇《朱秀才》印象深刻,比賽結束后在后臺找到還是學生的馬偉豪商談版權事宜,5000元買下劇本,改成了電影《開心鬼》?!堕_心鬼》導演高志森對南方周末回憶:“黃百鳴很有眼光,拿到劇本后我們把它添加到了一部電影的體量。原來那些舞會、運動會的大場景是沒有的?!?/p>
盡管《開心鬼》的成本只有250萬港幣,但仍有很多特技鏡頭。在高志森記憶里,低成本是香港電影輝煌時代一種默認的精神追求,即“最好的橋段是最便宜的橋段”。成龍拍《醉拳》時找了個小山坡,在山坡頭打了二十分鐘,心思全放在招式和劇情上,高志森覺得這些低成本的電影即使放在現(xiàn)在也很好看。1985年的票房冠軍《福星高照》成本400萬,票房3100萬;1988年《雞同鴨講》票房近三千萬,成本也只有500萬。
高志森15歲跟著黃百鳴做舞臺劇,并將其視為自己的師傅。黃百鳴曾在香港青藝話劇社工作,身兼編劇、導演和演員多職。1970年代起,黃百鳴帶著高志森等人研究喜劇,以英式喜劇為主,班尼·希爾、查理·卓別林、憨豆先生是重點研究對象。英式喜劇講究諷刺和自嘲,黃百鳴把這種風格轉化成符合粵語特點的港式幽默。他還翻譯了莎士比亞的《馴悍記》以及莫里哀、哥爾多尼、果戈理等人的大量作品。
之后,黃百鳴推出了一系列粵語喜劇片,無論是《開心鬼》系列還是后來的《家有喜事》都被奉為經典。1982年,新藝城出品的《最佳拍檔》以2600萬港幣創(chuàng)下當年票房紀錄,黃百鳴曾在《新藝城神話》一書中稱:“一九八二是新藝城最風光的一年”。那一年,新藝城力壓邵氏、嘉禾兩大香港電影巨頭,從而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1992年的《家有喜事》也以4899萬票房成為當年香港電影賀歲檔票房冠軍。
在《家有喜事》中,與黃百鳴演對手戲的吳君如曾調侃:“好久沒有試過親這么不帥的男人了,算啦!怎么說今時今日他都是全港票房第一的男星。”
1980、1990年代,香港喜劇多以荒誕、搞怪、無厘頭為主,嬉笑怒罵間盡顯香港生活的煙火氣。林德祿認為,那個時候喜劇好看是因為“香港人真的開心”?!度~問》編劇之一、電影《黃金花》導演陳大利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那個時候香港是發(fā)達的地方,香港人很驕傲。吃飯賺錢,沒什么壓力。”
即便以1.78億港幣久居香港影史票房第一的《阿凡達》,其145萬的觀影人次仍比不上1982年許冠杰、麥嘉主演的《最佳拍檔》,后者的觀影人次高達287萬,這個紀錄仍保持至今。
在陳大利看來,作為世界上人口最稠密的城市之一,香港的資源爭奪向來激烈,金融危機對經濟的沖擊、房價物價飆升讓香港人喘不過氣來,電影人很難拍出好看的喜劇。
林德祿卻認為黃百鳴是開心的香港人。2009年,黃百鳴重啟自己的喜劇系列,推出《家有喜事2009》。這部集結了吳君如、古天樂、姚晨等演員的合拍片,僅收獲4000萬票房,其中香港票房2400萬港幣。
黃百鳴認為港式喜劇在內地不叫座緣于文化差異。近幾年,“開心麻花”等內地出品的喜劇電影紛紛斬獲數(shù)十億票房,相比之下,港式喜劇片在內地市場的表現(xiàn)卻顯得黯淡。“全世界每一個地方都有自己的喜劇,喜劇是很‘地道的。香港喜劇打進南方比較容易,因為大家的口味是一樣的,打入內地很困難?!?/p>
2003年后,香港和內地合拍片的一個硬性規(guī)定是,每部片子必須使用三分之一的內地演員。黃百鳴一度決定不拍喜劇了。十五年后,內地電影市場發(fā)展壯大,演員片酬水漲船高?!跋愀凼侵袊囊粋€部分,不要分彼此,保護香港本土電影,讓它有原味。對其他電影的傷害沒有這么大?!秉S百鳴對南方周末表示。
高志森認為,香港的喜劇是視覺喜劇,更多靠畫面搞笑;而內地是語言喜劇,笑料主要來自對白?!案凼叫c很密集,內地則喜歡留白?!?/p>
《葉問》副導演闞家偉認為,香港當年正值發(fā)展巔峰,喜劇在當時是有土壤的;如今,那些夸張的東西已經不再適應現(xiàn)實,港式笑片只會讓觀眾覺得“很胡鬧”。但香港人對于內地喜劇同樣抓不住笑點,陳大利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我們都知道趙本山、小沈陽,但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p>
“警匪片、動作片是 香港擅長的、 兩地通吃的題材”
1990年代中期,香港盜版橫行,“做老翻”(偷拍、制作、販賣)風氣猖獗,影視業(yè)遭遇重創(chuàng)。1998年電影《龍在江湖》完整地展現(xiàn)了翻錄流程——開盜版黑工廠的老板對劉德華飾演的司機說:“電影公司拍完一部戲,放了第一場,我們就直接走進戲院拍,然后制作。”
陳大利當時還是香港浸會大學的學生,也是淘盜版碟的發(fā)燒友。他和朋友跑到深圳,對著音像店遍布四面墻的光盤,只感覺“花花綠綠的,像天堂”。他們挑香港買不到的碟片,一次性買幾千塊碟片裝在包里帶回香港。
在香港,盜版的泛濫幾乎改變了人們的觀影模式,沒人再愿意進電影院,也很少有電影敢在電影院辦首映。1994年,高志森執(zhí)導的電影《年年有今日》在香港的一個展會舉行首映禮期間,有人偷了電影的拷貝,制作成錄像帶,滿街售賣,價格幾塊到十幾塊不等?!皼]有一分錢是流到出品人手上的。當時電影都是給賊拍的,只有賊有收益,創(chuàng)作電影本身的人一點錢都沒得賺?!?/p>
“我們?yōu)槭裁催€要拍電影,這樣下去還有前途嗎?是誰把利益搶光了我都不知道。”1995年,高志森決定去一個“完全不能被盜版”的行業(yè)——轉頭做起了舞臺劇,林德祿則去了廉政公署上班。
最直接的利益受損者黃百鳴恍然感覺“所有人都不見了,都轉行了”。亞洲金融危機爆發(fā)后,香港電影產量銳減,從1990年代初的每年三百多部縮至二三十部。
一些香港電影公司轉戰(zhàn)內地市場,甚至跑到內地注冊新公司謀求發(fā)展。一些由創(chuàng)作者主導的團隊回流電視劇市場找生路。闞家偉回憶當時很多編劇、副導演找了工作來保證生存,空余時間才做一些電影相關的工作。
“留下來拍電影的人不多,我是其中一個?!弊罾щy的時候,黃百鳴仍在堅持拍電影,或做與電影相關的工作。他在《黑暗過后便是黎明》一文中寫道:“以前那些大紅人,有些轉拍電視,或做歌星,甚至干脆嫁人算了。最可惜后繼無人,后起無秀,港產電影陷入一片愁云的困境。更有悲觀者認為,港產片已死!”
黃百鳴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那時候)我始終在等待一個機會?!?/p>
2004年,徐克改編香港作家梁羽生的武俠小說《七劍下天山》并完成了劇本,來找黃百鳴投資。黃百鳴至今沒看徐克當年放在他桌上的劇本,因為怕自己“會提意見,看了就不敢投了”——他急需通過自己信任的徐克打入內地市場?!镀邉Α返南愀燮狈績H為八百萬,內地卻達八千萬。黃百鳴很驚訝:“這個市場真的是厲害”。
他接連簽了《龍虎門》《導火線》和《葉問》,“逼著你拍,因為這個市場需要”。2008年,《葉問》票房突破億元大關,使他更加深信內地市場潛力無限,“機會又來了”。
黃百鳴認為票房不能代表電影好壞,但能代表是否被觀眾喜歡。他屢次提到“破紀錄”三個字,強調自己是香港破紀錄最多的人——他參與制作的電影五破香港中外片票房紀錄:1982年的《最佳拍檔》、1984年的《女皇密令》、1986年的《英雄本色》、1988年的《八星報喜》和1992年的《家有喜事》。
但2013年,黃百鳴投資的《忠烈楊家將》票房慘淡,該片匯集了鄭少秋、周渝民等演藝圈七大型男,也未能替電影保駕護航。他開始反思題材的問題,“香港人不拿手拍古裝,《忠烈楊家將》到內地去拍、用了很多內地演員,結果不受歡迎。所以還是要拍我們擅長的題材,這個勝算比較高,兩地都受歡迎?!?/p>
黃百鳴現(xiàn)在總結,在自己試圖打通香港與內地的故事里,警匪片、動作片是香港擅長的,也是兩地通吃的題材,比如葉問是中國的英雄人物,他的故事在哪里都會引發(fā)共鳴。
“用作品 證明給我看”
在外人眼中,黃百鳴嚴肅且務實。盡管擅長喜劇,但生活中,他幾乎不和人開玩笑。在電影面前,黃百鳴的標準只有一條:“用作品證明給我看”。
2006年,葉偉信拍攝《龍虎門》期間,黃百鳴的兒子黃子恒作為編劇,與劇組工作、生活在一起。闞佳偉向南方周末回憶:“我們當時一起吃、一起住兩個月左右,一直都不知道他是老板的兒子。”
2017年,在黃百鳴天馬影視合作許久的陳大利在完成了一系列公司指定的工作后,想拍攝一部屬于自己的電影?!饵S金花》的劇本早在2012年就已寫好,因為資金問題遲遲未能開機。陳大利把劇本拿給黃百鳴,唯一的要求是希望片中母親黃金花一角由一位有分量的演員來演。黃百鳴聯(lián)系了毛舜筠,久不拍電影的毛舜筠被故事打動,還推薦了片中患有自閉癥兒子的扮演者凌文龍。憑借此片,毛舜筠和凌文龍分別獲得第37屆香港金像獎的影后和最佳新人。
“要是以前這些機會都給了老朋友去拍。一個新導演的第一部電影,也可以做到(得獎),我們給他這個機會。凡事總會有一個轉機,以后可能一些新的導演、演員會慢慢起來?!秉S百鳴說。
在陳大利看來,新導演之所以會關注底層群體和現(xiàn)實題材,正是因為他們沒有經歷香港電影的輝煌時代,大學畢業(yè)接觸電影開始,便已是衰落期了?!拔覀冞@一代新導演大多是學院派,很多電影知識是書上學來的。書里那個世界和我們感受到的世界不一樣,我們更愿意去拍真實看到的東西?!?/p>
而黃百鳴對香港電影的落寞景象也有不同看法:“大家一窩蜂到內地去拍合拍片,香港好像沒落一樣。但是我覺得這樣反而好,所有的大導演都進入內地,就給了新導演、新人一些空間和機會?!?/p>
2008年的《葉問》使甄子丹在內地的知名度迅速提升。此前,黃百鳴認為甄子丹有潛力,就是缺一個機會。“機會給了他,爆發(fā)力就出來了,只不過有點晚而已?!?/p>
“總有一天,他們會打不動,香港擅長的動作片誰來扛鼎?”闞家偉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新人的鍛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功夫巨星不是輕易練出來的。”
黃百鳴認為現(xiàn)在的產業(yè)體系并未給新人足夠的磨煉機會?!吧凼稀睍r代的片場師徒制是香港電影典型的人才培養(yǎng)模式,杜琪峰、林德祿、林嶺東均師從王天林,闞家偉師從王晶。1970年代電視產業(yè)發(fā)達時期,每個演員幾乎都要在電視臺鍛造六七年,其間什么都要拍,工作量超綱,演技和氣質全靠打磨。
“你看周潤發(fā)最開始的那些演衙役的電視劇《民間傳奇》,他有氣質嗎?當你們覺得他有氣質的時候,他已經是摸爬滾打七八年的電視明星了。”高志森說,“現(xiàn)在拍一部劇就視帝視后,哪還有心思鍛煉演技?”
黃百鳴則認為:“電影圈就是輪回。1980年代新浪潮,一批新導演改革了香港電影,現(xiàn)在這些導演到內地發(fā)展給新人留足了空間,屬于他們的‘新浪潮在發(fā)芽?!?/p>
林德祿的導演生涯起步并不順利。1986年處女作票房慘淡,影響是“一年都沒有戲拍”,直到第二部電影收獲一千萬票房,他才覺得“重新站回來,站穩(wěn)了點”。兩部電影讓林德祿看清了電影市場的殘酷現(xiàn)實:“不是說這部電影賣座下部也會賣座,沒有這個公式的。每一次都是一個考驗,演員、題材、競爭對手都會影響到你的票房,沒有人知道賣不賣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