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艾青之前,高瑛愛艾青的詩;認識艾青之后,她更愛艾青這個人。艾青為人真誠,從不裝腔作勢,更不會說假話,高瑛說:“他比我還要真實?!?/p>
·認識高瑛后,艾青也為高瑛的率真、美麗所打動。高瑛是一個要強的人,天真、單純,不隱瞞任何事情。她獨特的典雅氣質,使艾青深深地愛上了她,并開始追求她。
醋壇子
南橫林子,我們去的時候只有一口很深很深的水井,沉重的轆轤,一個女人是搖不動的。農(nóng)場派來一個年輕人,每天給我們家挑水。
一天,我抱著一歲的兒子站在家門口,聽廣播里播送的《柳堡的故事》中的插曲《九九艷陽天》,聽著聽著,也跟著唱起來了。艾青問我在唱給誰聽,我說唱給自己聽。他問我為什么不到房子里唱,并問我:“你是不是在唱給那個挑水的小伙子聽?”
我說:“是啊,你說對了,我就是在唱給他聽?!蔽矣幸鈿馑?。
他說:“你要注意了。這個林子里,男人多,女人少,那個小伙子聽你唱‘十八歲的哥哥坐在河邊是會動心的。說不定他心里想,十八歲的哥哥在給你挑水呢?!?/p>
我說:“要是那個小伙子真是這樣想就太好了。他給我們家挑水,我給他唱歌,慰勞慰勞他。”
艾青說:“你也不是個‘天涯歌女,走到哪里就唱到哪里?!?/p>
我說:“生活就是個大舞臺,想在哪里唱,就在哪里唱?!蔽艺J為艾青對我限制太多,就和他較起勁來。
艾青說:“高瑛啊,你不要太輕浮了。你不要忘記這是個什么地方,你不要忘記你是艾青的夫人(他第一次這么稱呼我)?!彼B說了幾個“不要”,最后又說了一句:“你不要勾引人家!”
我聽不下去了。我忍無可忍,放下懷里抱著的孩子,就去了招待所。
當時,中央農(nóng)墾部的王震部長正在852農(nóng)場視察工作,我向他告了艾青一狀。王震部長叫秘書胡中把艾青找去,批評了他。
晚上,場部舉辦舞會,王部長叫我和艾青去了。我和王部長跳舞的時候,他問:“艾青向你檢討了沒有?”我說:“沒有。他說他的那些話都是和我開玩笑的。他說我不懂事,芝麻粒大小的事不該去找你說?!?/p>
我問王部長:“你是怎么批評艾青的?”
王部長說:“我問老艾:‘你愛聽哭聲,還是愛聽歌聲?你的小愛人唱歌,說明她在這里心情愉快。我告訴他:‘這里的生活條件比起北京差得太多了,她能陪著你來吃苦,是一個多好的小愛人。你要是把她氣跑了,我這個部長也沒有辦法給你拉回來?!?/p>
我說:“你對艾青說的這些話,他沒有告訴我。他說,他跟你說,高瑛說過:‘嫁雞隨雞飛,嫁狗隨狗走。嫁給了艾青,活著是艾青的人,死了是艾青的鬼。說我和他風雨同舟,會死心塌地和他過一輩子?!?/p>
王部長聽我說到這里,揚起頭來哈哈大笑,說:“這個老艾,真會編故事,他哪里和我說過這些話。”停了一會兒,又說:“艾青是個很有才華的詩人,寫過那么多好詩。他說話很幽默,我看他是很愛你的,就是愛吃點兒醋,有時說話太隨便,你就原諒他吧?!?/p>
舞會結束,回到家里艾青問我:“我看你和王部長跳舞的時候說得那么起勁,你們都說了些什么?你是不是又告我的狀了?”
我說:“是呀,我不告你還告誰?”
他問:“你又告我什么了,也得叫我知道知道?!?/p>
我說:“我不用說你都能知道。王部長對你說的那些話,應該和我說的你不說,他沒有說的你胡編。”
艾青笑了,說:“你這個鬼東西,想騙騙你都騙不了。我沒有什么惡意。你告了我的狀,王部長也批評了我,你該消氣了吧?我們兩口子的事,就不要計較了。其實,我很喜歡聽你唱《翻身道情》《南泥灣》那些歌?!?/p>
我說:“蘿卜、白菜各有所愛。你趕快把那個‘醋壇子砸碎了吧,以后你再敢對我刻薄,說這些難聽的話,我就帶著孩子遠走高飛了。”我嚇唬他。
他問:“你想往哪里飛?”
我說:“哪里有自由,就往哪里飛?!?/p>
他馬上把我的兩只胳膊扭在我的身后,說:“我要把你的翅膀折斷,叫你飛不起來!”
看著艾青又可氣又可笑的樣子,我憋不住笑了,頓時覺得生活中的小插曲也是很有趣的。愛吃醋的丈夫是因為愛我,才表現(xiàn)出叫我難以接受的態(tài)度。
吃豬腦
1975年5月,為了給艾青治眼睛,我們來到了北京。當時住在西單背陰胡同,附近有一家熟食店。艾青上街散步時,常帶回來他喜歡吃的肉類食品。他最喜歡吃的是豬腦,說豬腦又軟又香,比豆腐好吃多了。
有一天,我無意中在一張報紙上看到一篇文章,說老年人不宜吃動物內臟,尤其不宜吃豬腦,說豬腦里的膽固醇比心、肝、肺高幾倍,甚至十幾倍。這把我嚇了一跳!艾青在新疆石河子檢查身體時,就查出膽固醇高,現(xiàn)在他三天兩頭大吃豬腦,這不是在自殺嗎?
我把報紙拿給艾青看,他說:“這種文章,叫人越看越糊涂,還是不看的好?!庇终f:“同樣一種東西,這篇文章里說要多吃,過些時候,又有一篇文章說,這種東西要少吃,甚至不吃。妙就妙在,兩篇文章都說出了吃與不吃的道理?!彼麊栁遥骸澳阏f,該聽哪篇文章里的話?”
我還是耐心地勸他,要講點飲食科學。我提醒他說:“你的冠心病帽子在新疆時就戴上了,生命的警鐘已經(jīng)敲響了。”
他說:“你不要嚇唬我,我什么帽子都不怕?!?/p>
我苦口婆心地好言相勸,他就是聽不進去,還是時不時地提著豬腦回來。我真不知該用什么方法對付他才好。
他還蠻有理由:“我的牙不好,能吃的東西不多了,豬腦軟乎乎的,吃起來容易。我是雷公打豆腐—欺軟怕硬。”
艾青的牙確實不好,我體諒他。但是一想到膽固醇高會殃及他的生命,我就覺得還是不能任他吃下去。
我說:“艾青啊,我不想和你討價還價了,今天就是你最后一次吃豬腦了。”
他沒有吱聲,也不知他聽清楚了沒有。
我憋著氣坐在一旁,冷冷地瞅著他吃豬腦。
他對我說:“還熱乎乎的,來,一起享受享受?!?/p>
我說:“你就自己痛快地吃吧,這是你最后一次享受了!”
沒過幾天,艾青又提著豬腦回來了。我想,對這個頑固分子得采取行動了。我從桌子上拿起那包豬腦就扔到了垃圾桶里。
艾青發(fā)火了,大聲和我嚷嚷,說我太厲害,管他管得太過分了,說他就是今天死了也不算短命。他說完一連串的氣話,到垃圾桶跟前看了看,然后轉過身來,好像還要再說些什么刻薄話,這時他發(fā)現(xiàn)我在流淚。他冷靜下來了,過了一會兒,他說:“你不要哭了,我知道你不叫我吃豬腦是為我好,以后我不買了?!?/p>
我說:“不是以后你不買了,而是以后你都不能再吃了?!?/p>
艾青說:“我已經(jīng)向你投降了,你就不要咬文嚼字了?!?/p>
隨著時間的流逝,吃豬腦引起的不快慢慢地被我淡忘了。然而十幾年后,已被我忘卻的事卻死灰復燃了。
有一天,艾青被司機霍志華拉著去黃土崗看花回來,說中午飯不吃了。我問他在外邊吃了什么,他說喝了碗奶酪。我說:“光喝奶酪能頂飯嗎?”他笑了,說還吃了點別的。他越不講明吃了什么,我就越問。
他說:“人想吃什么,大概身體里就缺什么,缺什么就補什么唄?!?/p>
這時,我忽然想起以前他愛吃豬腦的事,就追問:“你缺什么?補什么了?”
他被我逼急了,說:“你不是說我記性不好、健忘嗎?我想該補補腦了,就吃了豬腦。”
又是豬腦!讓我煩心的事又來了。
我說:“你吃的是豬腦,豬腦補進人腦里,人腦不就變成豬腦了嗎?”我來氣了。
他說:“豬腦就豬腦吧,我成了豬,你一定是個模范飼養(yǎng)員?!?/p>
他又說:“你還記得我們在石河子時的鄰居何科長嗎?醫(yī)生說他膽固醇高,他就這個怕吃、那個也怕吃,人越來越瘦。他給自己的限制太多了,也不知道現(xiàn)在他的身體怎么樣了。”
我說:“十幾年前的事,你都記得那么清楚,可見你的記憶力很好。”
艾青說:“大概是補腦補的吧。”
艾青希望我對他吃豬腦再開綠燈。我的態(tài)度是:他就是說出大天來,紅燈也永遠向他亮著!
艾青說:“高瑛啊,我現(xiàn)在是不是成了‘管制分子了?”
我說:“你要是不想受‘管制,除非把我休了?!?/p>
他說:“我知道,我是斗不過你的。你反對我喝酒,我不喝了;你反對我吸煙,我戒了;你反對我吃豬腦,我10來年沒有吃了。我抗爭的結果,還是向你舉起了白旗。我真的成了‘妻管嚴了?!?/p>
我說:“人家說你是‘妻管嚴,就隨他說去,要是你說自己是‘妻管嚴,我就不能心平氣和了。你拍拍良心問問自己吧,我的苦心是為了什么?”
艾青把右手放在左胸前,摸來摸去地說:“壞事了!我的良心不是被狗吃了,而是被豬吃了?!?/p>
我聽了,哭也不得,笑也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