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玉祥
一
在趙莊村北一片不大的荒沙地里,有一座女人墳。墳上長滿了雜草,夏天一堆綠,秋天一堆黃。雜草叢中,有幾株野生的枸杞樹,高高地凸顯出來。這些枸杞樹是在這座墳堆起來的第二年鉆出來的,長得很快,很壯,現(xiàn)在主干已經(jīng)比胳膊粗了。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它們每年都開滿淡紫的小花,每年都結(jié)滿鮮紅的果實。人們說這花兒是女人的淚,這果兒是女人的血,誰也不去打擾,更不要說去采摘了。只是天冷葉落以后,會有一群一群的家雀兒在那光禿禿的灰白色枝叢中蹦來蹦去,一粒一粒地啄食那甘甜紅瘦的果實。有時也會有幾只烏鴉落在枝干上,對著寒風(fēng)抖動著身上的羽翅,張開喉嚨不住地哀啼著,像是在跟墳里的孤女訴說著無休無盡的傷心話。
立冬這天上午,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兒踉踉蹌蹌地來到了墳前,分外精心地挖了幾鍬新土,填在了墳頂上,接著便擺上了供品,燒著了紙錢。陣陣寒風(fēng)吹過來,紙火呼呼作響,不停地跳動著,閃晃著,照在他的臉上,他的臉上布滿皺紋,眼睛里流著淚?!八鼐臧?,我給你送錢來了,你收著呀。你別舍不得花,想吃點兒啥,想穿點兒啥,你就去買,明年我再把錢給你送過來,我們有的是錢。”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手里的干樹枝扒拉著火堆,不住地往上面添加紙錢。紙錢越燒越旺,而后便慢慢熄滅了,變成了成千上萬個蝴蝶似的黑色碎片兒,漫天紛飛著,又隨風(fēng)飄落。這時,老頭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號啕大哭起來:“素娟啊!我的可憐的素娟啊!今天是你離去的日子,你走了二十六年了,你還記得嗎?你的命咋這么苦啊……”
一群家雀兒落在離墳東不遠(yuǎn)的枯樹上,幾只烏鴉落在離墳西不遠(yuǎn)的枯樹上,它們都扭頭望著這個老頭兒,先是有點驚慌地吵叫了一陣,而后便寂然無聲了。
二
這個老頭兒叫郝志強(qiáng),四十多年前,是趙莊第二生產(chǎn)隊的隊長。那時他二十出頭兒,身強(qiáng)力壯,為人處世、下地勞動都挺好,是個人見人夸的小伙子。姑娘們都樂意接近他,盼著能跟他說上幾句話。心細(xì)的有眼力的媳婦們斷定,他的美好印象占滿了姑娘們的心,隨便哪個到了定親年齡的姑娘都愿意嫁給他??墒牵?dāng)時志強(qiáng)只看上了他們二隊的素娟。素娟比志強(qiáng)小三歲,她也看上了志強(qiáng)。兩人彼此暗戀著,誰也沒好意思向?qū)Ψ奖戆住?/p>
志強(qiáng)清楚地記得,在1965年谷雨那天傍晚,社員們都收工了,他自己一個人拎著鋤,在一塊剛剛播完種的豆子地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查找有沒有埋種不實的地方,忽然看見素娟從附近跑了過來,氣喘吁吁地站到了自己的面前。
“志強(qiáng),還在這兒忙活啥呀?”她兩眼望著志強(qiáng),十分熱情地說。
“有幾條壟平得不好,再平一平?!敝緩?qiáng)抬頭看了看素娟,“怎么,你還沒回家?”
“沒。我在那邊澆麥子來著?!彼噶酥笘|面不遠(yuǎn)的地方,那里有間機(jī)井房。
志強(qiáng)朝東望了望:“有啥事?”
素娟的臉有點紅了:“志強(qiáng),”她聲音顫抖著,繼續(xù)說,“有個事兒?!彼齑捷p咬著,慢慢地擺弄著辮梢兒,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了。她有好多好多的話呀!她想對他說,她是怎樣地敬佩他——不,不是叫做敬佩,而是叫做愛慕;也想說她怎樣地思念他,這種思念,已經(jīng)到了使她痛苦的程度;還想說如果他答應(yīng)她的要求,將來結(jié)了婚,她一定無微不至地照顧他,他們的生活肯定幸福美滿……
然而,害羞終于沒有讓她傾吐出千思百慮的話語。她沒有搞過對象,是頭一次走近自己愛上的男人的身旁,心里有點慌。她只是很快地仰起了羞得通紅的臉蛋兒,向志強(qiáng)投過去了熱烈的懇求的目光,隨后便重新低下頭,繼續(xù)擺弄著自己的辮梢兒。
對于素娟在這個時候這種場合來找自己,志強(qiáng)雖然是求之不得的,卻沒有心理準(zhǔn)備。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素娟對自己的親近,卻不知道這種親近意味著什么,一時不知說啥才好。他停下了手中的活兒,直起腰來,望著素娟,一動不動地在原地站著。淡紅的霞光悄悄灑落在他們身上,綠油油的麥苗散發(fā)出醉人的清香,成對兒的小燕子在他們身邊飛來飛去,不時發(fā)出輕細(xì)的叫聲。在秀麗而又幽靜的田野上,這對年輕人沉默著,不知道究竟度過了多長時間。
突然,素娟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大膽地打破了沉默:“志強(qiáng),你的手套臟了,我給你洗洗吧!”
她慌張而又迅速地一抬手,把志強(qiáng)半塞在襖兜里的白手套掠走了。隨后,嬌羞地把頭一扭,風(fēng)一樣地向回家的小徑上跑去。
志強(qiáng)驚喜地望著她漸漸消失的背影,心頭生起一種香甜的、難以言傳的滋味兒。這天夜里,他久久不能入睡,睜開眼素娟就站在面前,閉上眼素娟就撲入腦海。他想到了她那好看的身條、美麗的容貌;想到了她那與外表極不相稱的小伙子般的力氣;想到了她送肥時與男勞力比賽推小車,抗旱時與男勞力比賽挑水桶;想到了她紡線、織布、剪衣、繡花樣樣精通……他想啊,想啊,臉上露出了興奮的笑容。
很快地,他倆就沉浸在熱戀之中。第二年春天,他們結(jié)了婚。當(dāng)時,志強(qiáng)二十三歲,素娟二十歲。
三
素娟過了門喜氣洋洋。她每天把新房收拾得干干凈凈、漂漂亮亮,地上滾個年糕都沾不上塵土。炕上呢,第一層鋪的是雙人毯子,第二層鋪的是雙人床單,床單上畫著兩對活靈活現(xiàn)的大喜鵲,踏在鮮艷的桃花枝上,高高地伸著脖子,快樂地報告春天的喜訊。還有兩面鑲著“喜”字的大圓鏡,并排掛在西墻上,對著屋門口,讓人一進(jìn)來就有種豁亮的感覺。
她覺得同婚前相比,仿佛是走進(jìn)了另一個天地,而這個天地又是無比自由、幸福,充滿愛情的歡樂。她經(jīng)常用欣賞的眼光看著志強(qiáng)的一舉一動,對著他“哧哧”地笑。他呢,每發(fā)現(xiàn)她這種情態(tài),心里就甜蜜蜜的,像是吃了香甜透頂?shù)拇笪鞴稀?/p>
有時,他還故意把臉一沉,“斥責(zé)”她:“又不是不認(rèn)識,總瞅我干啥!”目的是逗著她再說上幾句他愛聽的多情話,例如“我愛你”“我喜歡你”之類的。
她開初凈上他的當(dāng),但到了后來,也就摸透了他的用意,偏偏不那樣說了:“我自己的眼睛,愛瞅誰瞅誰,你管得著!”而后就一轉(zhuǎn)身走到過道屋里去,偷偷地捂著嘴笑起來。
他倆從婚后第三天就到隊里參加勞動。幾乎每次收工回家走到門口,她總要把志強(qiáng)喊?。骸跋葎e進(jìn)屋,等我給你掃掃身上!”隨后,就緊跑幾步,從屋里抓把笤帚,仔細(xì)掃他衣服上的塵土?!澳惆?,干起活兒來什么也不管不顧,”她說,“看你身上這個土。”或者是,她干脆從柜里挑出件新衣服,抖摟下遞給他:“快把身上那件換下來吧,我洗一洗?!?/p>
說起來也挺有意思,盡管素娟多次這么囑咐他,可他干起活兒來老是把她的話忘到腦后去,照舊水敢下、泥敢蹚,弄得渾身都是泥土點子。素娟呢,自然就頻繁地給他洗。時間長了,他很是過意不去。
“素娟,我自己來吧?!庇幸淮危@樣對她說。
“為什么?”
“你勞動了一天,也夠累的。”
“不累,不累,”她高興地笑著,“就是累,也不能 讓你洗。別看你們男的挑水擔(dān)擔(dān)兒有本事,要是拆拆洗洗呀,可真不如我們女的一個‘犄角呢?!?/p>
一天傍晚,收工回來,素娟卻破例地沒有給志強(qiáng)打掃塵土。她悄悄拽了一下他的襖襟,表情有些神秘:“你屋里來?!?/p>
“什么事?”
“告訴你,我……”
“怎么啦?”
“我……已經(jīng)有……有喜啦。”
她嬌羞地把臉背過去,用手緊緊捂住。志強(qiáng)樂得差點兒跳起來,不停地?fù)u晃她的肩膀:“這是真的?素娟,這是真的?你為什么不早說!”
從此,生活又增添了新的樂趣。志強(qiáng)時常問她身上有什么感覺,胎兒有沒有動靜。他覺得這挺有意思。她就拿眼睛瞥他,笑話他啥也不懂,問得太早。他們?nèi)靸深^地猜測這個未來的小寶寶是小子,還是閨女,長得像爸爸,還是像媽媽,或者是爸爸媽媽都像。他們還過早地給孩子起了好聽的、有象征意義的名字:男孩就叫青松,女孩就叫冬梅。
這個家庭里,還有志強(qiáng)的母親,五十多歲了。從志強(qiáng)兩歲起,老人家就守了寡,飽經(jīng)了生活的艱辛,勤儉、善良,心腸像熱水一般。她疼愛兒子,也喜歡兒媳婦,對待素娟就像對待親生女兒。素娟娘家人多,她做大鍋飯做慣了,到了這里,三口人的飯用小鍋做,有點不大習(xí)慣,幾次燒火燒過了火候,把飯做糊了。她自己覺得挺不露臉,心里怪難受的,可是老人從來沒皺過眉, 總是笑呵呵地安慰她,手把手指點她。一天夜里,她病了,渾身燒得火炭似的,老人憂慮地守著,整整一夜沒合眼。村里人都說,女婿是好女婿,婆婆是好婆婆,素娟可是掉進(jìn)蜜罐兒里了。
四
在這個三口人的家庭里,志強(qiáng)天天到隊上忙這忙那,家務(wù)事不大過問,婆婆老實、隨和,事事全由著素娟。素娟既喜歡自由,又樂意說了算,沒過多久,便顯出一副當(dāng)家人的樣子來,處處操心。大到花錢買啥,小到喂豬馇食,都要過問。按理說,她、志強(qiáng)、婆婆,三個人沒吃閑飯的,日子過得蠻不錯的,可她總不滿足,光想著糧食囤越滿越好,油瓶子越多越好,柴火垛越高越好,有時甚至沾點生產(chǎn)隊的小便宜。婚后的頭一個谷雨,她和幾個女社員在村北一塊地里給生產(chǎn)隊種黑豆,看見五十多歲的周寡婦躲在后頭,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東西,“咯嘣咯嘣”嚼得怪香的,兩個腮幫子鼓得像鲇魚。她覺得挺好笑,忍不住問了一句:“大嬸,什么好吃的呀?”“嘿嘿,我也不瞞你,黑豆種?!薄鞍ρ?,那是生的,怎么能吃!”“能,不信你試試。”她張開嘴,用牙尖兒咬了個粒兒,沒挨著舌頭就趕緊吐出來:“呸!不是味兒!”周寡婦說:“你這是沒習(xí)慣。你把鼻子眼兒捏住,就啥味兒也沒有了?!彼嚵嗽?,果不其然。于是就一只手捏鼻子,一只手往嘴里塞起黑豆種來。直到嚼得牙根兒發(fā)疼,腮幫子發(fā)脹,還沒住嘴。她想,吃點這東西,回家可以省一碗粥呢。不過,她也不是光想著省錢,在穿衣打扮上,她倒是舍得花錢。有一次,她見村里一個小媳婦穿了件藍(lán)色罩衣,又好看又大方,自己攢了好幾個月錢,也買了一件。她覺得自己穿上更好看,村里人也說她最時髦,她心里美滋滋的。
老實說,志強(qiáng)單是知道她會過日子,并不了解她的自私和虛榮。
三伏的一天下午,老天爺沉著個臉,吹胡子瞪眼睛地吼叫起來,要下一場大雨。好多社員怕挨淋,提前收工,呼喊著跑回家去。素娟卻獨自跑到一塊白薯地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給豬挑起菜來。
雨說到就到了。素娟剛挑了幾棵蒲公英,還沒蓋住籃子底,小石頭子似的大雨點子就斜著從空中砸下來,到處“噼噼啪啪”亂響。“這可咋好?這可咋好!小豬晚上就沒菜了……”她急得一邊叨叨,一邊不住地搓手。
焦急之間,她忽然想起白薯秧子喂豬再好不過,不禁心頭暗喜,順手割了幾大把,按到籃子里。
“干什么呢!”
突然,有人沖著她大喊了一聲。抬頭一看,媽呀,是大隊書記汪國忠!她拔腿就跑。
“站??!素娟,給我站??!”
她腿肚兒軟了,站住,恐慌的眼睛順下去。汪國忠氣呼呼追上來了:“你為什么割隊里的秧子?”
“我……本來是打算挑菜的,可是,剛挑了幾棵雨就下起來了?!彼劬芸斓匾惶?,便又恢復(fù)了順著的原狀,頭低著,“我光顧了想豬沒菜吃了,一著急就……”
“一著急——說得倒輕巧!一著急怎么不上你們家自留地割去?”他死死盯住她,兩眼冒火,“眼下白薯正長個兒,把秧子割了它還長不長?全體社員都跟你一樣,生產(chǎn)還搞不搞?”
她沒話可說了,腦袋嗡嗡的,漲得有斗那么大,過了好一陣子,才稍微清醒了點。
“大叔,我錯了,原諒我吧,我這是頭一回,往后再不干這種事了?!彼桓笨蓱z相,哀求著,聲音小得像只昆蟲。
“頭一回,不罰糧食可以,但是不能不批評。”他語氣有些緩和了,伸過手來,“把籃子給我吧?!?/p>
她眼睜睜地看著他把籃子拿到大隊去了。
回到家中,志強(qiáng)見她氣色不對,問道:“素娟,怎么才回來,籃子呢?”
“汪國忠拿走了?!?/p>
“什么?”
“汪國忠拿走了!”她“呼哧呼哧”噴著氣,咬著牙,“我從隊上割了把秧子,叫他看見了。拜年的話說了一火車,也不給面子,這個老東西怪不得沒兒子!”
“哎呀,你怎么還罵人家!”志強(qiáng)一個勁兒跺腳,“我早就囑咐你,當(dāng)干部家屬的,要處處愛護(hù)集體,事事吃虧讓人,千萬別叫人家說出半個不字來,你怎么就不記著?”
素娟滿以為志強(qiáng)會安慰她幾句,沒想到他不但沒安慰,反而抱怨起她來。她頓時氣得渾身亂顫,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喊道:“不記著咋的?豬又不是我一個人的,殺了肉你不吃?賣了錢你不花?”
“寧可不吃不花,也不能損害集體?!敝緩?qiáng)生氣地說,“現(xiàn)在白薯正長個兒,秧子割了還長不長?大伙兒都像你似的,生產(chǎn)怎么搞!”
“真不愧是汪國忠的好徒弟,腔調(diào)一模一樣!那好吧,打我吧!罵我吧!教訓(xùn)我吧!你們都是當(dāng)官兒的、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我是落后分子、錢串子腦袋、豆餅!你們就合著伙兒里外一塊兒壓吧……”
她趴到炕上,打著滾兒,哭紅了眼。一天下來,一頓飯也沒吃。婆婆急得又是央求又是勸,不頂一點事,看樣子是非較志強(qiáng)的勁兒不可。志強(qiáng)開始還能支住架子,不理她,慢慢地,就吃不住勁兒了。他怕她老這樣鬧下去會鬧出病來,上趕著親自下手給她做了兩碗細(xì)掛面,打了兩個荷包雞蛋。她心里又甜又酸,止不住又流下淚來。志強(qiáng)掏出手絹兒,輕輕給她擦著淚,溫和地說:“事情過去了,就別難過了,不然你哭哭啼啼的,我心里咋受啊。”她一頭扎在他的懷里,哭得更厲害了。
打這以后,素娟出門,總懷疑人們過來過去拿瞧不起的眼神乜斜她,嘰嘰咕咕議論她,伸著手指頭點她的后腦勺。她感到比別人矮了三分,經(jīng)常為此而苦惱。
五
忙完了大秋,志強(qiáng)帶領(lǐng)生產(chǎn)隊的民工出外勤修海河去了,兩個多月才回來。一天,吃過早飯,素娟懶洋洋地在大門口靠著。天氣漸漸冷了,一片兒片兒枯黃的樹葉在蕭瑟的涼風(fēng)里飄轉(zhuǎn)著,飄轉(zhuǎn)著,跌落在地上。天空藍(lán)藍(lán)的,無邊無垠,像海一樣深不可測,偶爾傳來南飛大雁凄涼的叫聲。她觸景生情了,想起遠(yuǎn)離的丈夫,想起割秧子那件傷心的事,不覺憂愁起來,慢慢抬起腳,打算回到屋里。
“二姐!二姐!”
忽然有人喊她。扭頭看看,是他們生產(chǎn)隊的尹偉。尹偉二十歲了,穿一身新得起亮光的制服,留著光亮的大分頭,滿面紅光地咧著嘴笑。他叫了兩聲“二姐”以后,還沒等素娟搭腔,就又說:“二姐,好清閑呀!”
“大秋過去了,還能不清閑?”她勉強(qiáng)笑了笑,“你這是做啥去?”
“我么,是來找你的,”他壓低了嗓子,“有件事想告訴你。”
“啥事?”
“二姐,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p>
“那就到家里坐會兒吧?!?/p>
“不,不,”尹偉很快地看看周圍,低低地說,“最好是到我家。”
素娟猶豫了一下,跟他去了。他將她帶到他的臥室,那里從炕上到柜上鋪滿了大字報,筆墨未干,散發(fā)著嗆人的墨汁氣味。
“你這是寫的什么?左一張右一張的?!彼蛩谎?,問。
“大字報!”他提高聲調(diào),語速很快地說。
“大字報?”她覺得有點奇怪,“寫這么多這個干啥?”
“為你申冤!”他很是義憤填膺。
她心頭一震:“為我申冤?我有啥冤?”
“你先看看大字報吧!”他沖她揚了一下手。
她把目光轉(zhuǎn)向大字報。“最高指示”,她看到大字報的開頭用紅筆這樣寫著,“對于人民的缺點是需要批評的……但必須是真正站在人民的立場上,用保護(hù)人民、教育人民的滿腔熱情來說話。如果把同志當(dāng)作敵人來對待,就是使自己站在敵人的立場上去了?!?/p>
“最高指示”下面,是大字報標(biāo)題——《必須徹底揭發(fā)批判走資本主義道路當(dāng)權(quán)派汪國忠打擊迫害貧農(nóng)社員趙素娟的嚴(yán)重罪行》?!巴魢摇比齻€字,用黑墨打著“×”,“嚴(yán)重罪行”后邊,氣勢洶洶地挺立著三個又粗又長的驚嘆號。
大字報的內(nèi)容是:
“大家知道,貧農(nóng)社員趙素娟今年伏天割了生產(chǎn)隊的白薯秧子,這種做法固然有欠妥之處,但是,必須指出,她這種不妥之處同她的革命大方向相比較,是微不足道的。
“貧下中農(nóng)同志們,革命造反派的戰(zhàn)友們,你們冷靜地想一想,她割秧子,不正是為了把豬養(yǎng)好嗎?她想把豬養(yǎng)好,不正是為了貫徹落實毛主席關(guān)于大養(yǎng)特養(yǎng)其豬的偉大指示嗎?
“問題很清楚,她的主流是好的,她的革命大方向并沒有錯。
“可是,走資主義道路的當(dāng)權(quán)派汪國忠,一不講養(yǎng)豬是毛主席的偉大號召,二不肯定趙素娟積極養(yǎng)豬的革命主流,卻別有用心地抓住割秧子這一雞毛蒜皮的枝節(jié)問題,進(jìn)行大肆攻擊,致使趙素娟神經(jīng)受了刺激,至今尚有頭痛的后遺癥。
“請看,汪國忠對我們貧下中農(nóng)哪里還有一絲一毫的階級感情!他已經(jīng)完全背叛了我們貧下中農(nóng)階級,站到了敵人的立場上,我們決不能饒恕他!”
素娟看大字報的時候,尹偉一直在她側(cè)后站著,眼珠子一圈兒不轉(zhuǎn)地注視著她的表情變化。
她深深出了一口氣,而這口氣實在是早就憋在心里,只是現(xiàn)在才得以呼出來。她認(rèn)為,大字報的觀點不是錯誤的,邏輯不是荒謬的,它雄辯地說明了,她有道理,她可以把腰直起來,她應(yīng)該消除比別人矮三分的苦惱。她情不自禁地笑了,向尹偉投過去感激的目光。
尹偉臉上掛著笑:“我這個人嗎,就是好打抱不平。當(dāng)初汪國忠當(dāng)著那么多人寒磣你,我就打心眼兒里看著不公,不過那時沒咱說話的機(jī)會!現(xiàn)在,咱要有仇的報仇,有冤的申冤,我就是豁出這一百多斤去,也要替二姐正這個名、出這口氣!”
他慷慨激昂,拍打著右胸脯子,然后,放開腿,在地上來回走著。他告訴素娟,對這事憤憤不平的還有十來個人,他的大字報貼出去以后,他們緊跟著就表態(tài)支持。
果真如此。第二天早晨,天剛蒙蒙亮,尹偉的大字報和為他的“革命行動拍手叫好”的大標(biāo)語,就同時出現(xiàn)在大隊辦公室的外墻上。
這更把素娟樂顛兒了,見了尹偉,鼻子眼睛都是笑。尹偉呢,也越發(fā)地向她表示近乎。他們常常在一起待著,拉拉家??膬海h論一些村里的事情。
“人生一世,總得有所作為,不能庸庸碌碌,光知道捋鋤把子?!庇幸淮?,尹偉向她訴說自己的胸中之志。他說自己上中學(xué)時,書念得呱呱叫,數(shù)學(xué)老師希望他成為一名科學(xué)家或工程師,語文老師要他致力于文學(xué),當(dāng)個作家,外語老師鼓勵他鉆研外語,將來當(dāng)個像樣的翻譯,出國??墒?,考大學(xué)時由于疏忽大意,看錯了兩道本來極為平常自己肯定能答好的考題,沒有被錄取。他還說,現(xiàn)在他對數(shù)學(xué)、文學(xué)、外語都不感興趣了,要搞政治,干出一番事業(yè)。末了,他又談到,素娟以前給他的印象是聰明能干,有一手好活計,如今才知道她不僅心靈手巧,而且還有政治頭腦,大不同于那些只會攥燒火棍的“鍋臺轉(zhuǎn)兒”。
素娟聽得津津有味。她羨慕他滿懷抱負(fù),在他百般的奉承面前,自己也有些飄飄然了。
“大偉,”她熱烈地喚著他的小名兒,“你簡直是給我上了一堂生動的政治課!”
“嘿嘿……”尹偉笑了,嘴咧到耳朵邊上,“說實在的,我當(dāng)著二姐才說這些事,跟別人是絕對不說的,真的,絕對不說,因為那是對牛彈琴,白費唾沫。”
他倆越說越投機(jī),越說越近乎,終于志同道合了。尹偉提出同素娟一起成立一個造反派組織,叫“赤色造反團(tuán)”,吸收貼標(biāo)語的那幾個人參加,素娟滿口贊成。
赤色造反團(tuán)成立后,尹偉當(dāng)團(tuán)長,素娟和一個名叫洪宗漢的當(dāng)副團(tuán)長。那洪宗漢是個沒腦筋的“二虎頭”,三十二歲了還沒人給說個老婆。有一回,人們從泥坑里挖出條大泥鰍,叫他的號,問他敢不敢吃,他說敢,不吃就是王八蛋!說完,抓起上半截往嘴里一塞,合上眼睛就是一口。只聽“吱”的一聲,泥鰍的尾巴在他嘴邊痛苦地甩了幾下,就不動彈了。他得意起來,威風(fēng)地笑著,一口一口地把它嚼碎,連骨頭帶刺一起吞到了肚子里,滿嘴是血,擦都不擦一下。人們嘻嘻笑著問他啥味道,他說比豬肉還香。這一次,尹偉用兩顆半官廳牌香煙把他拉過來,就是想利用他這股勁頭兒。
他們這些人,每天在尹偉家聚集,拋出了一張又一張攻擊汪國忠的大字報。不但如此,他們還接二連三往縣城去串聯(lián),以“赤色造反團(tuán)”的名義加入了工農(nóng)紅聯(lián)合造反第二司令部,成為其中一個小小的趙莊支隊。而尹偉本人,迅速爬上了司令部宣傳部第五副部長的高位。這使素娟很是驚訝與敬慕。她覺得他真是一個才子,一顆高高升起的明星,一個全村任何青年也無法比擬的人物。她信服他,聽從他,跟著他跑斷腿都不嫌累。他好出風(fēng)頭,但他那是在為自己的理想而奮斗啊。逢三、六、八、九,他到城鎮(zhèn)講演,每次她都陪同前往。他叫她也登臺“鍛煉鍛煉”。她不敢,他就用親切的語氣鼓勵她,她感到了他對她的信任,就決定試試。頭一次,她見臺下那么多人看著她,慌慌張張跑了下來。第二次,一句話重復(fù)兩三回才能說全。以后可就不得了啦,她居然能夠在群眾趕集的鬧市上,跐著街臺,看著那些賣魚的,賣蒜的,擺笤帚的,換香油的,還有肩膀上搭著紅綠頭繩的盲人,扯上脖子拽上筋地喊起來:“貧下中農(nóng)同志們!無產(chǎn)階級革命造反派的戰(zhàn)友們!現(xiàn)在,我們工農(nóng)紅聯(lián)合造反第二司令部趙莊支隊,開始批判走資派汪國忠的滔天罪行!”
接著,她便學(xué)著尹偉的姿勢,揮動著胳膊,將那正文說開了去。那么多人圍著她,她竟不害臊。直到后來她忽然察覺懷孕的肚子鼓得像扣著個小鐵鍋兒了,著實有點不大雅觀,才不再去集市拋頭露面。
素娟總跟著尹偉瞎鬧騰,婆婆實在看不慣也忍不住了。
“一個媳婦家,天天串門子怕名聲不大好聽吧?!币惶?,撂下飯碗,她這樣對素娟說。
“有啥不好聽的?我又沒辦亂七八糟的事兒?!?/p>
“可是,家里還有不少活計呀。”
“家里的事再大也是小事,革命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彼鼐暾f了句尹偉曾經(jīng)教導(dǎo)過她的話,頭也不回地向門外走去。
六
快到新年的時候,志強(qiáng)從海河歸來,進(jìn)了家已是點燈時分。素娟不在,她又到尹偉那里去了,還沒回來。不大一會兒,媽媽就坐在炕沿上唉聲嘆氣,說起素娟跟著尹偉攻擊汪書記的事。志強(qiáng)聽了,心情頓時沉重起來,就像重重地壓上了一塊石頭。
志強(qiáng)十分清楚尹偉的老底。他父親信神信鬼,外號“天機(jī)星”。尹偉念小學(xué)的時候,縣里興修水利,挖了一條河溝,從尹家祖墳上繞過,他父親就樂得把嘴咧豁了,說河溝的水是青龍變的,如今祖墳上走青龍了,比冒青煙還吉利,家里要出大福大貴之人。并且,煞有介事地把算卦的瞎子牽到炕頭上,掐算全家誰應(yīng)得上這個天數(shù)。那瞎子順著桿子往上爬,斷定尹偉不是凡胎,將有飛黃騰達(dá)之日。尹偉在這種家庭里長大,很有些自命不凡,一心要當(dāng)人上人。他也確實聰明,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高中生,可他后來沒考上大學(xué),不得不回村種莊稼,這令他非常懊喪,大有“懷才不遇”之感,尤其是下地干活還要聽那些連初中都沒念過的生產(chǎn)隊干部來回地支使,使他更加惱火。他常說,十年河?xùn)|,十年河西,別看今天聽使喚,將來不定誰說了算?!八那濉边\動中,他認(rèn)為出頭的日子到了,張著兩扇薄片嘴,充當(dāng)了運動中的“勇敢分子”。之后,就把腦袋削得錐子尖一般,極力往黨內(nèi)鉆。由于汪書記和多數(shù)黨員堅決不同意,他的希望成了肥皂泡兒。從那以后,他恨汪書記恨得咬牙根,經(jīng)常飛短流長,散布汪書記的壞話。
“尹偉這家伙,一貫的嘴斜心歪,素娟怎么和他站到一個戰(zhàn)壕里去了!”志強(qiáng)越想越有氣,一把抓下頭上的帽子,摔在炕上。他想,等會兒她回來了,非好好問問她不可。
十點鐘左右,素娟回來了。她見志強(qiáng)回到家里,歡喜得不得了,親親熱熱地問這問那。志強(qiáng)哼哼哈哈答應(yīng)著,面部沒有表情。她以為他是路上累了,緊靠著他坐在炕沿上,溫存地去攥他的手,嘴里輕輕地說:“你出去這么多天,可把我想壞了。”
“我用不著你想!”志強(qiáng)甩開她,冷冷地說。
她驚呆了,疑惑地望著他,哭喪著臉說:“這是何苦來的呢?誰又沒惹你!”就把身子轉(zhuǎn)過去了。
志強(qiáng)從后面瞅瞅她,不再說話了,心里暗暗問自己:為什么一見面就這樣對待她呢?
他想起,在海河的時候,曾經(jīng)天天想念她。回憶她早上起來,用怎樣嫵媚的姿勢對著鏡子梳妝打扮;白天,怎樣與他并肩去干活兒;晚上,又怎樣歡笑著跟他說白天見到的有趣的事情,或者悄悄地柔情地在他耳邊說著貼心話。他還想起,在今天回家的路上,他還激動而又興奮地思索著見了面用什么樣的方式向她傾訴相思的苦楚,她一準(zhǔn)兒如饑似渴地聽進(jìn)去,脈脈含情地體會著,同時訴說她同樣的心思。現(xiàn)在兩人見面了,她也真是高興得不得了,充滿了溫情,可自己卻無情地冷淡了她,使她感到突然、掃興、傷感,下不來臺,這是多么不應(yīng)該呀!
兩口子到幾時還是兩口子,有問題心平氣和談清楚才對,不能傷了感情。他想著,用手去扳她的肩膀,叫她回過頭來,又賠著笑臉說剛才是和她開玩笑。她狠狠地瞅了他一眼,然后小孩子似的一扭臉兒,斜靠在他的懷里。
夜,平靜地過去了。
七
早晨起來,志強(qiáng)舀了半盆水,泡上條毛巾,把板柜擦了一遍。接著,找出幾張白紙,搓得軟軟的,慢慢地擦著那對大鏡子,口中話里有話地說:“素娟,這屋可不像以前了,到處都是灰塵。你整天價干啥呀,怎么不收拾收拾?”
素娟臉羞得紅紅的,半晌說了一句話:“誰叫你不在家呢。你在家的時候,我無牽無掛,干啥啥心甜,你走了以后,剩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什么也沒心思拾掇了?!?/p>
等到吃完了早飯,她又趁著婆婆出去喂豬,湊到志強(qiáng)跟前,兩只手?jǐn)[弄著他一個襖扣兒:“你出了這么長時間的門兒,我是多么想你呀。我今天特別想在家陪你待著,可偏偏趕上我們組織研究事。我去參加組織活動,讓你自己在家,不生我的氣吧?”
“你一不是黨員,二不是團(tuán)員,參加什么組織活動?”志強(qiáng)故作不知,慢條斯理地問。
“我雖然不是黨團(tuán)員,可我是革命造反派呀!”志強(qiáng)的話,可能或多或少地挫傷了她的自尊心,以至于使得她松開了他的襖扣兒。不過,隨后她就冷靜下來,說:“哎喲,你看我多么馬虎!我竟然忘了告訴你,我,還有尹偉他們幾個,成立了全村第一個革命造反派組織。是第一個呀,而且是唯一一個!我們這個組織叫赤色造反團(tuán),寫了許多大字報?!彼硷w色舞,得意洋洋。
志強(qiáng)皺了皺眉。他不想看她那神氣樣兒,視線即刻從她的身上移開了,不過,他還是耐住了性子,跟她說:
“大字報都是寫誰的?”
“汪國忠唄?!彼S口說。
“汪國忠有什么錯?”
“他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打擊迫害貧下中農(nóng)?!?/p>
“什么?你再說一遍!”
“他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打擊迫害貧下中農(nóng),罪惡滔天!”這句話再次從素娟牙縫里蹦出來,字字都很干脆。她居然有些怒不可遏了。
志強(qiáng)一時目瞪口呆。盡管事先他已經(jīng)聽說他們給汪書記貼大字報,可是并沒想到他們給汪書記扣上了這么多駭人聽聞的“大帽子”。同樣,盡管事先他也聽說了素娟常去尹家活動,可是怎么也想不到她會變得這么嘴黑,這么混賬。他氣得張著個嘴,半晌沒能說話,沉默了好大一陣子,才稍稍平靜下來。
“素娟,你聽我說,”他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氣,耐著性子望著素娟,“汪書記是個苦大仇深的人。他從小挎著籃子要飯,十幾歲給地主扛活,二十多歲加入共產(chǎn)黨,擔(dān)任了咱村黨支部書記。打仗那幾年,他把腦袋掖到褲腰帶上,領(lǐng)著咱村貧下中農(nóng)鬧翻身,求解放,他的身上至今還有敵人的炮彈片兒?,F(xiàn)在他上年紀(jì)了,受過傷的身子骨兒一天比一天虛弱,可他還在為大家伙兒東奔西忙,他,他怎么會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怎么會打擊迫害貧下中農(nóng)?怎么倒成了走資派?素娟啊,你可千萬不要聽信尹偉的鬼話,他可沒安好心哪!”
說到這里,他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臉漲得通紅。素娟卻沒把他的話當(dāng)作一回事,他話音剛落,她就“撲哧”一聲笑了。
“你笑什么?”志強(qiáng)心里好不是滋味。
“我笑你出了兩個月外勤,村里的變化一點兒也不知道,就沒頭沒腦地瞎著急。”她顯出一副自以為是的模樣兒,“汪國忠窮人出身,干過幾年革命,這不假??墒?,問題還得兩說著,正因為他有這么點資本,才在村里當(dāng)了這么多年支書,也正因為當(dāng)了這么長時間支書,才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當(dāng)權(quán)派。這是禿子頭上的瘡——明擺著的事?!彼nD了一下,咽口唾沫,伸出一個指頭輕輕地戳了一下志強(qiáng)的鼻子尖,那神情既像關(guān)心又像嘲笑,“志強(qiáng)啊,你剛才這些話在家里說說也就算了,可別到外面吵吵去,不然人家會說你是?;逝傻??!?/p>
志強(qiáng)本來是懷著一片熱心說服幫助她的,沒想到她卻自鳴得意地笑話起他來,看起來,她兩只腳已經(jīng)沉陷在泥坑里,不能自拔了??礃幼?,她還要繼續(xù)跟著尹偉去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情。他氣得再也無法克制自己了,放大了嗓音說:
“素娟,你一點兒不像從前了,你變了?!?/p>
“我怎么啦?”她見志強(qiáng)神色不對,也挺不高興的,說話沒了好聲氣。
“你鬼迷心竅,不分好歹,走上邪路不聽勸,你紅口白牙,說話沒有把門的,隨便給人扣帽子。我問你,不,我問你們,說汪書記是走資派,有什么事實,有什么證據(jù)?”
志強(qiáng)嘴角突突直跳,眼睛盯著她。她起初有點驚慌,但很快就鎮(zhèn)靜下來,針尖兒對麥芒地說道:
“要事實嗎?要證據(jù)嗎?大字報寫得清清楚楚,你自己去看!”說罷,一甩胳膊走了——向尹偉家那邊走了。
志強(qiáng)氣得兩眼冒火,半晌說不出話來,“嗵嗵嗵”趕到大隊去找大字報。
大字報貼滿了大隊辦公室的南墻北院,有的已經(jīng)被風(fēng)撕破,有的字跡未干。盡管署名稀奇古怪,不斷變換,但從筆體上一眼就看得出來是赤色造反團(tuán)搞的鬼。大字報實在不像話,沒影兒的事硬往腦袋上“扣”,芝麻粒偏說是西瓜,好事也成了罪過,“揭發(fā)”呀,“批判”呀,“聲討”呀,“控訴”呀,還有“打翻在地再狠狠踏上一只腳”,都沖著汪書記來了。
大字報當(dāng)中,有一篇署著素娟的名字。說什么去年十月份,尹偉向汪國忠建議,每日抽出半天時間學(xué)毛著,汪國忠借口“三秋正大忙”“季節(jié)不能誤”,拒不采納尹偉的“革命建議”,壓制群眾學(xué)習(xí)毛主席著作的熱情,汪國忠對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和光焰無際的毛澤東思想,懷有刻骨的仇恨。
志強(qiáng)站在這張大字報下面,氣得渾身一個勁兒哆嗦。她,素娟,自己的老婆,寫出如此丟臉的東西,是自己的恥辱,是全家的恥辱?!凹兇馐鞘簹むO打嚏噴,滿嘴噴糞!”他狠狠地罵了一句,“嘩”的一聲把大字報扯下來,撕了個粉碎。
全村立刻像開了鍋的水一樣沸騰起來了,到處有人奔走相告:
“志強(qiáng)把素娟的大字報撕啦!志強(qiáng)把素娟的大字報撕啦!”
“該撕!該撕!”
“撕得好!撕得好!”
“……”
八
素娟在尹偉家聽說志強(qiáng)撕了她的大字報,羞、惱、氣,一股腦兒從肚子里往外冒,臉上陣陣發(fā)白,坐立不安。
同伙們像一堆廁所里的蒼蠅,吵吵嚷嚷亂成一團(tuán)。有的使勁沖著素娟發(fā)脾氣,連諷刺帶挖苦:“你們當(dāng)家的真了不起!真有兩下子!真英雄!”有的陰陽怪氣,故意激她的火:“人家都說當(dāng)面教子,背后教妻,可志強(qiáng)的大巴掌偏偏當(dāng)著眾人往素娟臉上摑,實在摸不透他到底安的什么心?!庇腥私硬鐑海骸翱?,誰要遇見這么個人,可算是賣煎餅的掉眼淚——攤上啦??稍捰终f回來,這又有什么辦法喲。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媽家沒法兒管,自個兒又軟弱,橫豎只有受他一輩子氣了?!?/p>
尹偉擺下手,緊跟著接上了話茬兒:“受一輩子氣?我看素娟姐不是那樣的棉花桃兒腦袋,也不是那種糊涂人。眼前兩條道兒明擺著:一個是以革命利益為重,和他分道揚鑣,走自己的光明大道,讓全村人都睜開眼睛看看,趙素娟是何等地有骨氣!何等地忠于革命!另一個是向他低頭,這就等于向全村承認(rèn),自己確確實實偷了生產(chǎn)隊的白薯秧子,確確實實誣蔑了汪國忠,確確實實見不得人。我想,這兩條道兒,深明大義的素娟姐是不會選錯的!”
尹偉這番話,像針?biāo)频脑盟鼐晷捏@肉跳。她開始的氣憤,只不過是怨志強(qiáng)在全村丟她的臉面,并沒想到他和她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到了水火不能相容的地步。然而,她沒想到的事,此時此刻卻由尹偉尖銳地擺在她面前。她恐慌地望著他,還有另外那幾個人,他們正虎視眈眈,瞪著她,逼她表示自己的選擇。她終于昏亂了,狠狠心,嘴唇顫動著:
“我要和他劃清界限!”
她甩開門簾,跑回家,抱起了自己的鋪蓋。
“你到哪里去?”志強(qiáng)知道她是跟自己慪氣,大聲地問。
“回我媽家!”她回頭瞪著他,“從今以后,你沒我這個媳婦,我也沒你這個丈夫,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踩我的獨木橋!”
“你愛踩啥橋踩啥橋,這完全在你。但有一條,你要是再跟著尹偉干壞事,我還是要管你!”
“管我?你管不著!我不邁你的門檻子!”
“不邁門檻子,嚇唬得了誰?有本事一輩子別回來!”
“就是不回來!”
素娟走了。她和志強(qiáng)爭吵的時候,堅硬的語氣里夾雜著悲傷的情感。
媽媽見他倆鬧成這個樣子,心里很難過。老人家看不慣素娟近來的所作所為,希望志強(qiáng)管她,但是如今出現(xiàn)了這樣難堪的局面,她又有點心疼兒媳婦了。她讓志強(qiáng)把素娟叫回來,志強(qiáng)不去。她傷心地用襖襟擦著淚:“你倆都這么過了初一不管十五,將來咋是個好?她不論有多大錯處,可總歸是咱門口的人啊!再者說,她正懷著身子,怕沾氣,大人孩子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可怎么辦?”
志強(qiáng)不再固執(zhí)了。他心疼媽媽,不愿叫她傷心,他也想起了素娟懷孕已經(jīng)很長時間,正是需要自己從生活上體貼照顧的時候。
“媽,您別難過了,我去叫她。”他安慰老人說。
“那你現(xiàn)在就去吧!”
“媽,我想這工夫她正在氣頭上,叫也不會來的,過幾天她氣消了再去不是更妥當(dāng)嗎?”
第三天早飯后,志強(qiáng)來到素娟家。素娟還沒梳頭,辮子松散著,眼皮鼓起了泡兒,分明處在悲傷雜亂的心境中。他不禁一陣心酸,親切地叫了聲“素娟”。
她躲開了,坐到炕沿的另一頭,身子扭過去。
“素娟,”志強(qiáng)走到她身旁,站著,“還生我的氣嗎?”
她不吱聲。
“素娟,跟我回家吧?!?/p>
“我不回!”她突然一回頭,氣沖沖地說。
志強(qiáng)仍舊一口一個“素娟”:
“素娟,你聽我說,這兩天我反復(fù)考慮了考慮,覺得在現(xiàn)在這樣的形勢下,兩口子觀點不一致算不得怪事,因為觀點不一致拌點嘴,也是難免的。我想,這些問題總有一天要解決,我們的認(rèn)識終究會統(tǒng)一的。而在認(rèn)識統(tǒng)一以前,比如說現(xiàn)在吧,我們應(yīng)該不傷感情,好好過日子,就像剛結(jié)婚的時候那樣。素娟,你想一想,我們新婚以后,多么親近,多么幸福??!現(xiàn)在,咱倆的關(guān)系鬧得這么緊張,你忍心嗎?你不痛心嗎?”
她神色凄然,低下了頭。
“還有,”志強(qiáng)繼續(xù)說,“再有幾個月,我們?nèi)障胍古蔚男殞毦鸵瞪?,我們就是?dāng)爸爸媽媽的了,我們還有什么理由分開呢?我們要照料好孩子,上工時,把他交給媽媽,下了工,就抱到咱屋里,逗他玩兒,讓他笑,教他叫爸爸,叫媽媽,叫奶奶,叫姥姥……那該有多開心哪!”
她眼圈兒紅了。是的,孩子,當(dāng)初自己喜悅地盼望降生的孩子,不久就要降生了。如果總和志強(qiáng)這樣別扭著,分居兩處,將來孩子怎么辦?她不敢往下想了,淚水奪眶而出。
“志強(qiáng),快別說了,”她抬起頭來望著他,抽泣著,“過兩天我就回去?!?/p>
志強(qiáng)笑了,正要安慰她幾句,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很快地用襖袖抹了一下眼淚:
“但是,今后你不能再干涉我參加組織活動!”
志強(qiáng)沒有言語。
九
素娟回來后,志強(qiáng)對她親親熱熱的,就像新婚時那樣。他考慮,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素娟是個性子急不明理的人,說得淺了,不頂事,說得深了,跟你犟,倒不如慢慢感化她。一連四五天,他總是跟她笑呵呵的,張口一個“素娟”,閉口一個“素娟”,沒事兒的時候,還斷不了給她講一些出外勤看見的新鮮事,學(xué)幾句天津話,比劃比劃天津人穿衣服褲腿多么短,邢臺小伙子們?nèi)绾卧陬^上包白羊肚兒手巾等等。早晨起來,他主動打洗臉?biāo)?,讓她先洗臉;吃飯的時候,他想法兒坐在炕沿上,擔(dān)負(fù)盛飯任務(wù);晚上,親自溫好兩個人的被褥……倘若不是素娟的頭發(fā)長,志強(qiáng)的頭發(fā)短,生人見了這種情景準(zhǔn)會認(rèn)為志強(qiáng)是媳婦,素娟才是丈夫呢!
可惜的是,志強(qiáng)這滿腔的熱水,卻換了素娟一肚子涼冰。她不僅不感激志強(qiáng)的一片苦心,反而錯誤地認(rèn)為,志強(qiáng)嘗到了她的厲害,怕她了,在低三下四討好她。她心里美滋滋的,舉止神氣得很了。仿佛一只斗勝了的山羊,總要“咩咩”吵叫一通顯示威風(fēng)那樣,她儼然成了勝利者,說話氣粗起來。同時,又開始往尹偉那里跑了,而且是公然地當(dāng)著志強(qiáng)的面扔下碗筷就走。
志強(qiáng)每次都瞅著她的背影,長出一口悶氣。
有一天,媽媽感冒挺重,起不來炕了,沒吃早飯。素娟刷罷飯碗,又要出去。志強(qiáng)實在憋不住了,對她說:
“難道一天不去你就活不成了嗎?你沒睜開眼睛看看,媽病成了什么樣子!”
她站住腳,嘟嘟囔囔給了志強(qiáng)一句:“不去就不去,說話何必帶刺!”
志強(qiáng)沒有再吭聲,去隊里干活兒了。素娟點著火,燒好水,下了一子兒掛面,打了兩個雞蛋,給婆婆做起飯來??扉_鍋的時候,柴火不夠了,她到門口去抱麥秸,正巧碰上尹偉找她,她趕緊把麥秸放下,悄悄地問:
“大偉,什么事?”
他向她使了個眼色,她跟著他走了,忘記了鍋里正煮著掛面。約摸過了三袋煙工夫,志強(qiáng)回家換鐵鍬,見灶里火滅著,掛面半生不熟,媽媽還沒吃上飯,氣得渾身發(fā)抖。
“該死的,到哪里去了!素娟!素娟!”
他立在門檻上,使勁朝外喊,脖子上青筋直跳。
正在這時,素娟回來了,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從大門口往院里走:“唉,在這兒哪!”
“你干什么去了!”志強(qiáng)兩眼瞪著她。
“我……”
“‘我什么!是不是又到尹偉那兒去了?!”
她一聽這話,瞪了志強(qiáng)一眼,馬上沉下臉來:“去了,咋的?”
“媽病得這么重,連口飯都不給做熟,你覺得對得住自己的心嗎?”
“我不是有意的,是做到半截上忘了。”
“忘了——忘了就有理啦?你咋忘不了尹偉?你為啥偏偏把媽忘啦?你拍拍胸脯想一想,你有病媽是怎么伺候你的,你個沒良心的!”
“志強(qiáng),你咋這么說話!”她像是被捅了肺管子一樣,氣得臉都白了,“你要這么說,我就是忘不了尹偉!就是沒有良心!就是就是就是……”
“‘就是你媽那個纂兒!”志強(qiáng)伸手抄起了一把大笤帚疙瘩。
素娟見志強(qiáng)要打人,嚇得往后閃了兩三步。不過,很快就又站住,縮著脖子,聳著肩膀,側(cè)歪著身子,眨巴著眼睛,橫著兩只腳,一步一步地沖著志強(qiáng)蹭過來:“給你打!給你打!給你打!”
“我的小祖宗啊,你要干啥呀!”
這時候,媽媽在屋里喊起來。志強(qiáng)把笤帚狠狠地摔在腳下,氣得流出了眼淚。
自從出了這事,素娟才知道,志強(qiáng)并沒有怕她。那么,這些天來他究竟是怎樣對待她的呢?她認(rèn)為,他是表面上不管,心里不滿。
漸漸地,她的心離他越來越遠(yuǎn)了。進(jìn)到家里,寧愿跟婆婆說話,也不和志強(qiáng)搭腔,總是盡量躲著他。像新婚之初那樣,快樂地對著他笑,多情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勤快地為他打掃身上,換洗衣服,已經(jīng)再也沒有了。有一次,志強(qiáng)去挖坑泥,不小心掉進(jìn)冰窟窿,棉褲濕透了,沾了許多泥,脫下來在院里晾了兩天兩夜,凍得鐵桶似的,小棍兒一敲嘣嘣響,她都不聞不問,最后還是媽媽動手,拆了、洗了,重新做好了。
相反,她跟尹偉卻更加親密了。在她的眼里,志強(qiáng)這兒似乎不是她的家,而是一個旅店,一個吃飯、歇腳的地方,尹偉那里才像個真正的家,進(jìn)去了心情愉快,有說有笑。她甚至幾次當(dāng)著尹偉的面,這樣講起自己的丈夫:
“做夢都沒想到他是這么一個人!”
“就是現(xiàn)在想到了,也不算晚哪!”
每逢這時,尹偉就顯出一副同情的樣子,這么跟她說。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同情她,凝神觀察他,發(fā)現(xiàn)他的臉慢慢紅了,像是有點發(fā)窘。
他對她不再滿口的“政治理論”了,他經(jīng)常告訴她,哪個大姑娘小媳婦穿上了新式的衣服,哪個百貨商店到了好看的花布,還問她喜歡不喜歡。她只要流露出一絲一毫羨慕的神色,他一準(zhǔn)兒千方百計給她弄到手。短短十來天,他就跑了三個集市,給她買了一件草綠色的棉襖外罩,一條天藍(lán)色的純毛圍巾,兩雙黃地兒綠花的襪子。她想起,自從懷孕之后,她在穿衣打扮上潦草了許多,村里再也沒有人說她時髦了,這下好了,她又可以讓他們眼氣眼氣了。她立刻穿上新衣服去村里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帶著滿足回到尹偉那兒。她給他錢,他橫豎不要。逼急了,他說:“你穿上好看,我喜歡看!”說完,忍不住呆呆地對著她望。她更加慌亂了。
一天晚上,素娟在尹家待到點燈以后,外面刮起大風(fēng)來了,飛沙走石,伸手不見五指。尹偉送她回家,走著走著,她踩在磚塊上,跌了個跟頭。尹偉扶起她來,緊緊拉住她的手,再也不松了,一直走到她的家門口。她覺得自己被攥得渾身熱乎乎的,躺下后還陣陣發(fā)燙。那晚,她一夜無眠。
十
一天早飯后,在尹偉家里,就尹偉和素娟兩個人。他們坐在一條炕沿上,他把頭扭過來,對著她的臉。
“二姐,看過梁山伯與祝英臺這出戲嗎?”他惆悵地說。
“沒??墒俏衣犨^‘樂亭大鼓?!彼[著眼睛,想了想,又看看他,“你怎么想起來問這個?”
“我是想,那梁山伯命太苦,他看中了祝英臺,祝英臺卻嫁給了別的人。他們終究沒能得到片刻合歡,就因相思死去了,實在可憐得很?!彼U傷情地?fù)u了搖頭。
素娟抿著嘴笑了:“何必替古人擔(dān)憂呢,書是人編的,不見得真有那么回事兒?!?/p>
“真有也罷,假有也罷,這倒無所謂,”他說,“我覺得可悲的是,愛情遭到不幸的時候,會奪去一個人的生命,而且過去會,現(xiàn)在仍然會……”
他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我和梁山伯一樣,有著愛情的苦衷,我不想活下去了,我也沒法兒活下去了!我,我,我……”
他用拳頭砸了一下腦袋,搖搖晃晃趴到柜上去,肩膀一聳一聳地抽泣起來。素娟不知是怎么回事,嚇住了,一個勁兒喊他,叫他,搖他的肩膀,他也不起來。她更加著急了。
“大偉呀,大偉!你這是怎么啦????你倒是說話呀!”
終于,他挺起了身子,目光炯炯地看著她,像下了決心似的,說:“我越來越感到,我的小命兒就在你的手心里攥著,你不是救了我,就是害了我?!彼劾锇l(fā)著光,一轉(zhuǎn)不轉(zhuǎn)地盯緊她,“自從和你相處以來,我飯吃不下,覺睡不著,連做夢都和你在一塊兒,我沒命地愛上了你,離開你,我就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大偉,你,你,不要這樣。”素娟慌神兒了,看著他,“我是結(jié)了婚的人了,結(jié)了婚的人了……”
“我不在乎這個,我也不尋思這個,我只知道,我愛你。你長得比大閨女都漂亮,人又聰明又賢惠,哪兒哪兒都隨我的心,如我的意!”
“不,不是那個意思,”素娟搖了搖頭,又低下去,聲音細(xì)微,“我是說,我已是志強(qiáng)的人了……”
“志強(qiáng),志強(qiáng),又是志強(qiáng)!”他嘆了一口氣,“難道他的氣你還沒受夠?!難道我不如他?!你拍拍良心想一想,是他對你好,還是我對你好?”
她不吱聲了,閉上了眼睛,那顆心像是掛在秋千上,忽悠忽悠晃起來了,天哪!究竟他倆誰好呢?
“說呀!快說呀!”
究竟他倆誰好呢?她繼續(xù)想,眼睛抬起來了,在他身上停住。他——尹偉,不像志強(qiáng)那么漂亮,可是瞅慣了也不難看。他比志強(qiáng)講究衛(wèi)生,衣服濺上小米粒那么點泥土,也要吐口唾沫,“咯吱咯吱”地用指甲摳掉。他有一肚子墨水,說話不俗,還咬文嚼字。他文章寫得很有勁,無理辯三分,有理不讓人,曾經(jīng)替她出過氣。他沒結(jié)過婚,卻懂得女人的心思,給她買這買那,從來不要錢。這難道不是他喜歡她的證據(jù)嗎?況且,這段時間他們在一起相處,她發(fā)現(xiàn)自己也很愛慕他。他現(xiàn)在是赤色造反團(tuán)的頭頭兒,在全縣工農(nóng)紅聯(lián)合造反第二司令部那里掛了號,他正在做著一番事業(yè),這事業(yè)按他本人的話說,一旦成功,他馬上就顯山露水,赫赫有名,在縣里弄個官兒當(dāng),到那時,他就不是今天的尹偉了……
他可真了不起呀!她暗暗地想,他比志強(qiáng)要強(qiáng)十萬八千里呢……志強(qiáng)算得了什么?充其量不過是個生產(chǎn)小隊的隊長,還不是捋一輩子鋤把子?何況他對自己并不怎么好呀……她腦袋漸漸地迷糊起來了,心漸漸地?zé)霟崞饋砹?,臉漸漸地發(fā)起燒來,眼睛里流露出動情的光。
“啊,你同意咱倆在一起啦?你同意啦?那就和志強(qiáng)離婚吧!”尹偉驚喜地說,握住她搭在胸前的手。
這時,他觸到了她懷孕的身子,她猛地驚醒了,呆呆地,直著眼睛,自言自語道:
“不,不能離……孩子怎么辦?孩子怎么辦???”
“可以給志強(qiáng)??!”他接過腔。
“沒媽的孩子,怎么活呀!”
他想了一會兒,說:“我聽說人家城市的小孩兒過了滿月就斷奶,吃牛奶、代乳粉,比咱鄉(xiāng)下的小孩兒長得還胖呢!”他撫摸著她的胳膊,說:“二姐——不,姐姐!想想看,我們以后的生活會有多幸福啊!”
他把腦袋一歪,貼在素娟的臉蛋兒上。
素娟遲疑了一下,軟綿綿地?fù)ё×怂牟弊樱?/p>
“大偉呀,大偉,今天你怎么這樣纏人呀!”
她說著,激動地流下了眼淚。
十一
次日,素娟去媽家住,兩天后回來了。回來那天,她沒有再到尹偉那里去。她幫著婆婆做了飯,給志強(qiáng)洗了幾件衣服。
她話語很少,偶然間凝神看一看志強(qiáng)。當(dāng)志強(qiáng)發(fā)覺她在看他的時候,她就低下頭,或者是轉(zhuǎn)過臉去。誠實的志強(qiáng)一點兒也沒有注意到,她的眼光是呆滯的告別的眼光,她的神情十分異常,反而以為她有些回心轉(zhuǎn)意了。
晚上,她把曬干的衣服疊好,打了個小包兒,放在柜上,而后望著炕上的志強(qiáng)說:“昨天我媽告訴我,大姨想我了,捎信兒叫我去唐山住幾天?!彼龥]有等他回答就接著說,“我明天一早兒就去?!?/p>
本來,她已經(jīng)懷孕七個來月,不適宜出門的。不過,志強(qiáng)想,她到唐山去住幾天,就省得上尹偉那里瞎混去了,倒也不錯,就同意了。
大清早兒,天上依稀掛著幾顆寒星,哀傷地,無精打采地,望著嚴(yán)寒的人間;早些時候下的雪,幾經(jīng)消融還不曾化盡,灰不溜丟地積在墻角;路旁的垂柳枝干了,條斷了,像脫落頭發(fā)的老婦女,沒有了一點生氣;凜冽的寒風(fēng)刺在身上,像萬根無形的鋼針。志強(qiáng)騎自行車馱著素娟,去汽車站趕車。這么冷的天氣,他可真怕她凍著。他自己牙床發(fā)涼,臉凍得青青的,素娟一定也冷了,他把車子停住,讓她下來跺跺腳,搓搓手,慢慢溜達(dá)幾步。
大概是因為結(jié)婚以來素娟頭一次遠(yuǎn)離家門,志強(qiáng)十分惦記,也有點留戀。臨上車的時候,他一再囑咐她保重身體,早點兒回來,到唐山后馬上來信……她很沉默,不大說話,只是“嗯嗯”地答應(yīng)著。
素娟走了。那載著她離去的汽車越去越遠(yuǎn),終于消失在茫茫的晨煙中,怎么也望不見了。志強(qiáng)在原地站著,心里默默地重復(fù)著剛才囑咐她的那幾句話:“素娟,早點來信,早點回來,注意身體……”
可是,從車站回來后,三天,四天,五天,六天……時間眼瞅著就這么過去了,素娟還沒有消息。志強(qiáng)惦念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天看好幾次日歷,算好幾次日期。開始,他是著急,怎么還不來信呢?接著,就自己安慰自己,越不來信,越說明住不了多久,大概很快就回來了。后來,他就擔(dān)心她病了,或者是笨手笨腳出了什么差錯,飯都吃不下去。
其實,素娟既沒有病,也沒出什么差錯。她去唐山是一次有預(yù)謀的行動。半月以后,她給志強(qiáng)來信了。
“志強(qiáng),”信上面寫著,“這些天來,我一直在痛苦地回想我們的過去……當(dāng)初我愛你,追求你,和你結(jié)合,是多么渴望過上自由和幸福的生活!可是現(xiàn)在看來,這純粹是一個誤會,是一場夢,想起來就讓人心灰意冷。兩個脾氣稟性水火不容的人,在一起生活下去是沒有好處的,趁著現(xiàn)在都年輕,還是離婚的好,至于那未來的孩子,將來一定交付給你。”她還在信里對他說,“我這樣做,你可能感到意外,但是仔細(xì)想想我們之間沸反盈天的爭吵和消除不了的分歧,就會意識到這是不可避免的了。老實說,你不是我稱心如意的丈夫,我也不是你情投意合的妻子,離開就離開吧!請不要難過。愿你像忘記夢一樣,把以往的朝夕相處,苦的也罷,辣的也罷,酸的也罷,甜的也罷,全都忘掉吧!只當(dāng)這個世界上,過去就沒有素娟,現(xiàn)在仍沒有素娟……”
志強(qiáng)哆哆嗦嗦拿著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難道這是真的嗎?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墒牵幌嘈拍茼斒裁从媚??信上明明是這樣寫的呀!他想起自己是那樣難舍難離地送她上車站,想起這些天來日日夜夜都在惦記她,可她卻殘忍地欺騙了自己,氣得把信撕成了碎片兒。憑著一個男子漢的志氣,當(dāng)即和她一刀兩斷!他真想這樣去做呀!可是,冷靜想一想,除了外表上顯得體面一些以外,這究竟有什么實際的好處呢?沒有,一點也沒有。還是應(yīng)該找到素娟,耐心地跟她談?wù)?,盡可能把事情挽回來。
他坐汽車去了唐山,素娟的大姨說她昨天已經(jīng)回家了。他返回素娟家,素娟的母親躲躲閃閃地說:“她沒進(jìn)家,說不定去城南她舅家了?!敝緩?qiáng)又騎上自行車趕到她舅家,那兒也沒有。他再次到了素娟家,素娟的母親吭哧了半天,才訕訕地說:“反正她不在,不知道去哪里了?!?/p>
志強(qiáng)知道素娟在有意回避他,心里甚是難過。他回到家中,望著她空蕩蕩的被子,落了塵土的櫳梳、圓鏡和結(jié)婚時同自己照的合影,不禁落下淚來。啊,被子還是新婚的被子,櫳梳還是新婚的櫳梳,圓鏡還是新婚的圓鏡,照片還是那張情意綿綿的照片……一切共同生活的往事歷歷在目,像是發(fā)生在昨天一樣,可是一瞬間竟然別去了,離去了,不再回來了。素娟啊,素娟,人說一日夫妻百日恩,難道你就沒有一點感情,沒有一點良心嗎?
入夜,漆黑的夜幕把大地和天空緊緊抱住,沒有了星星,沒有了月亮,沒有了樹木,有的只是那瑟瑟的冷風(fēng),不時跌撞到窗戶上,發(fā)出如泣如訴的聲響。唉!多么嚴(yán)寒而又凄涼的夜晚??!到了后半夜還是這個樣子,給人增添了無限的悲傷。志強(qiáng)多么渴望倦意來臨,帶著他躲開這個地方,走到那遙遠(yuǎn)的夢鄉(xiāng)里去呀!可是,當(dāng)他真的恍恍惚惚進(jìn)入夢鄉(xiāng)的時候,見到的卻仍然是件傷心的事情——一件曾經(jīng)深深地留在兒時的記憶里的事情。十歲那年冬天,姨夫給了他一只美麗的小黃雀,在家里養(yǎng)著。那黃雀膽子可大啦,當(dāng)著許多人就能唱出一曲曲清脆婉轉(zhuǎn)的歌聲。他真從心眼兒里喜歡它,好像沒了它就什么也沒意思了。每天早晨扒開眼睛,頭一件事準(zhǔn)是看看它,每天晚上臨睡覺,最后一件事還是看看它。后來它從籠子里飛出去了,整整十來天在房前房后飛來飛去,孤零零,無精打采,不再歌唱。他可憐它,想它,心里難過,用籠子召喚它,可它竟不回來。有一天,他正憂傷地望著它站在墻頭上,突然有只黑貓猛地躥上去把它叼走了,他整整哭了好幾天。
醒來以后,他反復(fù)回味這件事,覺得素娟就像那只鳥。她離開了不該離開的地方,她的身后有只黑心的貓。她是可恨的,也是可憐的。自己和她夫妻一回,應(yīng)該提醒她,規(guī)勸她,做到仁至義盡。他披上衣服,坐起來,給素娟寫了封回信:
“素娟,我的親愛的妻子,請允許我還是這樣稱呼你——也許是最后一次這樣稱呼你。
“知道你已經(jīng)變了心,我也就沒有更多的話可說了,我同意離婚。
“以后,我再也不會打擾你了,請放心。但是,我將繼續(xù)堅持我的觀點,做我應(yīng)該做的一切。我堅信我走的路是正確的,光明的。
“我擔(dān)心的倒是你。你受人利用,迷途不返,有一天會倒霉的。你的自私自利和虛榮心,是你上當(dāng)受騙的根源,而你現(xiàn)在的問題,早已比這兩種錯誤思想嚴(yán)重一百倍。你應(yīng)該省悟,應(yīng)該回頭。
“我的這些話,原是打算你回來后慢慢說給你的,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可能了,你不僅要離婚,而且不給面兒見。但是不管怎樣,我還是要跟你說一說。想我倆夫妻一場,歷經(jīng)一年多,現(xiàn)在你要離我而去了,我真不忍心眼睜睜看著你沿著錯誤的道路繼續(xù)滑下去??!”
可惜志強(qiáng)最后一片肺腑之言,也被素娟當(dāng)成了耳旁風(fēng)。她把信看完以后,劃根火柴燒掉了。
兩個多月以后,她把滿月不久的孩子——一個長得俊俏可愛的小男孩兒,往志強(qiáng)家炕上一放,就回頭走了。
可憐的孩子仰在炕上,小手小腳掙扎著,“哇”地叫了一聲,沒命地哭了起來……
十二
志強(qiáng)將孩子緊緊抱在懷里,陷入了深深的苦痛之中。他想起了在素娟懷孕不久,孩子還沒有出生的時候,自己曾經(jīng)那樣地高興,過早地給孩子起了名字,可是現(xiàn)在,孩子出生了,卻遭到這樣巨大的不幸。他的心情多么沉重,多么難過啊!可憐的孩子呀,你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這時候來到人間?
他的眼睛濕潤了,含著淚水,但是沒有落下來。兩個多月了,他在被稱為人生最苦的失去妻子的磨難中,變得越來越能克制自己的感情了。他心里非常清楚,尹偉指使素娟這個負(fù)心的人,做出一件又一件的錯事、壞事,就是存心要把他壓倒、壓垮。他不能讓尹偉的陰謀得逞,不能讓悲痛纏住自己的心,他要振作起來,堅強(qiáng)起來,堅持斗爭,堅持工作!
鄉(xiāng)親們聽到消息,縷縷行行跑來了。老太太們流下眼淚;年輕的媳婦們爭著給孩子喂奶;還有人送來白糖和乳粉……同情、安慰、傷感、憤怒、譴責(zé),使得這個遭事的人家充滿了悲情。
志強(qiáng)望著好心的鄉(xiāng)親們,感動得久久說不出話來。回想起撕了素娟的大字報以后,鄉(xiāng)親們給了他多大的支持?。∷麄兞R尹偉不是東西;他們恨素娟不知好歹;他們關(guān)切地囑咐他心里要安住根。許多和他一般大的青年,還不止一次跑到家里,要他以牙還牙,成立個組織,跟尹偉對著干。這些青年人說,咱們?nèi)硕啵率裁?!他能成立一個“團(tuán)”,咱就能成立一個“師”,一個“軍”……那時候,他沒有同意。他知道,尹偉他們就像狂風(fēng)中的葉子,被裹挾著,迷失了方向,總有一天,他們會明白,搞好生產(chǎn)才是最重要的。如今,尹偉狼心狗肺,步步升級,把毒手下到了小青松身上,實在讓他忍無可忍了!他真想振臂一呼,拉起一個群眾組織,跟赤色造反團(tuán)對著大干一場。同他們辯論,給他們貼大字報,讓他們看看群眾的厲害,見識見識馬王爺長著幾只眼。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倘若那么做的話,地里就沒人干活兒了,隊上的生產(chǎn)、社員的生活,都會受到損害,就只好打消了這一念頭。
他還是跟過去一樣,把全部心勁兒用到了生產(chǎn)上,披星戴月地領(lǐng)著社員種莊稼。高粱、苞米、谷子、豆兒,早早兒把地皮拱破了,露出腦袋,腆起胸脯兒。越冬的小麥,吃得酒足飯飽,渾身冒綠汗。大伙兒見今年莊稼侍奉得這樣好,個個笑瞇瞇的,稱贊志強(qiáng)是個鐵打的漢子,有心的人。
尹偉做夢也沒想到志強(qiáng)這么剛強(qiáng),他越來越忌恨他,他不能眼看著志強(qiáng)有條不紊地抓生產(chǎn),更不能容忍群眾對志強(qiáng)這樣擁護(hù)。他咬了咬牙,決定親自“找個縫兒下點蛆”。
一天中午,他帶著洪宗漢他們幾個人,在社員收工的路上等著。
“經(jīng)濟(jì)主義!”
看看志強(qiáng)走過來了,他啐了一口唾沫。志強(qiáng)沒有作聲,過去了。
“?;逝桑r路虎!想用生產(chǎn)壓革命!”
他沖著志強(qiáng)的脊背,像雞鹐食那樣一伸嘴一點腦瓜子。志強(qiáng)忍不住回話了:
“你說誰?”
“誰多心說誰!”
“我多心,怎么著?”
“就說你,怎么著!”
“社員們一個汗珠摔八瓣兒,辛辛苦苦地干活兒,你呢,三天打魚,五天曬網(wǎng),懶得屁股上生蛆,還觍著臉說別人不革命,你還知道害臊多少錢一斤嗎?我問問你,要是每個農(nóng)民都像你似的,不種莊稼,不打糧食,大家都喝西北風(fēng)嗎?”
志強(qiáng)話音還沒落地,社員們就齊聲附和起來:
“講得好!”
“講得好!”
“再說一遍讓他聽聽!”
尹偉本來是想給志強(qiáng)一個“眼罩兒”戴戴,沒想到話兒還沒說幾句,就被志強(qiáng)連珠炮般地痛斥了一頓。他臉上很有些掛不住了,紅紅的,像兩片剛出鍋的螃蟹蓋子。
“你血口噴人!”他使出威脅的口氣,“姓郝的,別忘了文攻武衛(wèi),打死沒罪!”
“你敢!”
“有什么不敢,打你還不是小菜兒!”
他捋了捋胳膊,沖志強(qiáng)撲過來。
“咚!”一聲,志強(qiáng)實在是氣極了,沒等他挨著身邊兒,就照準(zhǔn)他的胸脯兒一拳頭。
他大大地打了個趔趄。這哪里是什么拳頭,分明是鐵棍子,銅錘子,太厲害了。他不禁有點膽戰(zhàn)心驚。不過,礙于面子,他還是捏著兩個拳頭,擺了個騎馬蹲襠式。
“哦——,你敢動手?”他拉長聲叫喊著,卻不過來交戰(zhàn),只是一個勁兒地看著洪宗漢。
洪宗漢“咯吱咯吱”咬著牙,領(lǐng)著幾個人湊到了志強(qiáng)跟前。
“你們干啥!”社員們早就憋不住了,“嘩”一下子把洪宗漢他們圍了個風(fēng)雨不透,“想打架?咱打個樣兒看!”
尹偉見形勢不妙,灰溜溜抱著腦袋溜走了。
“哈哈!”
“哈哈哈……”
人們哄堂大笑起來。
十三
素娟在尹偉的哄騙下,狠著心把孩子扔給了志強(qiáng)??墒?,當(dāng)她把孩子擱在炕上,回轉(zhuǎn)身去,忽然就聽到了孩子悲慘的哭聲,當(dāng)她暈頭轉(zhuǎn)向地?fù)u晃到自己屋里,看見炕上落下了一條小被子,摸上去還遺留著孩子身上的熱氣的時候,她突然撲在炕上,死死地抱住那小被子打起滾來!
“我的心尖兒啊……我的肉哇……我的苦命的孩子啊……我為什么扔下你呀……
“從今往后,誰哄著你睡覺……誰哄著你喂奶呀……我的寶貝啊……”
她發(fā)瘋地嚎叫著,嗓子嘶啞了,她嘩嘩地流著淚,眼睛哭腫了。
她一天一天地消瘦了。臉色像枯干了的蔥白兒一樣,沒有了紅潤的氣色,并且常常籠罩著一層陰影,帶著沒有擦干的淚痕。
她很怕見志強(qiáng),為這個,她不愿意去隊里參加勞動——有幾次,她是走到集合上工的大桑樹附近,恍恍惚惚望見志強(qiáng)的影子就打了轉(zhuǎn)身的。過后呢,她雖然硬著頭皮到隊上去了,但總是使勁躲著他,坐到一個不顯眼的角落里去。當(dāng)他分配活計,眼光向她這個角落轉(zhuǎn)過來的時候,她就恐慌地把下巴壓到膝蓋上,臉和耳根像被伏天的烈日烤著了一樣,滾燙滾燙的。幸好,他大概也是忌諱叫她的名字,從未單獨分配她什么活計,總是目光一掃就趕快吩咐:“拔草去吧,你們幾個?!被蛘呤牵骸澳銈儙讉€今天上肥?!?/p>
不知什么緣故,有一天,他卻出乎意料地走到了她的跟前,分明地說道:“素娟,回家拿個鍬,澆麥子去吧?!?/p>
她本能地抬起頭來,瞅了瞅他。他——自己原來的丈夫,穿的還是結(jié)婚后不久自己給他做的那件藍(lán)制服,然而已經(jīng)舊了,肩膀上補了補丁,袖口開了花;他的模樣兒還是那樣俊秀,然而已經(jīng)瘦多了,光顯了兩只大眼睛,帶著一種悲哀的神情。她忽然間可憐起他來。幾個月來一直忘卻了的,和他吵架生氣以外的,那些歡快和睦的生活片斷,不知怎的又在眼前浮現(xiàn)出來,糾纏起她的心。是藕斷絲連嗎?是后悔內(nèi)疚嗎?她自己也說不清。
她來到麥地里。這麥地,就是那年谷雨她澆過的那塊麥地;這機(jī)井房,仍是那年那間機(jī)井房;這些小燕子,似曾相識,老是成對兒地在她身前身后飛來飛去,只是沒了輕細(xì)、悠揚的歌聲……她眼望舊地,隱隱傷情。那一年,自己不正是從這兒走過去,掠走了志強(qiáng)的手套么?
她不由自主地望了望當(dāng)時志強(qiáng)平壟的地方。呀!在那兒站著的,不是那年的志強(qiáng),而是今天的尹偉!她心里一激靈,從哀傷中驚醒過來,唉,離開了那個,只有依靠這個了。
可是,這個對她越來越冷漠了。自從她把孩子扔給志強(qiáng),他再也不提原來約定的結(jié)婚之事,還常常向她發(fā)脾氣。這使她感到意外、吃驚,甚至有點懊悔。她不明白他為什么變得這么快,早知道他會這樣,她也許不和志強(qiáng)離婚。
他光是無盡無休地要她揭發(fā)志強(qiáng)的“罪行”。她呢,剛開始時,可以和志強(qiáng)吵架,甚至離婚,而離婚以后,她不但怕見志強(qiáng)的面,連聽見志強(qiáng)的名字都怕。實在地說,她一聽見“志強(qiáng)”這兩個字,心里就有一股不自然、不好受的滋味。她不愿嘗受這種滋味,不愿像聲討汪國忠那樣聲討志強(qiáng),卻不敢讓尹偉看出破綻。為了討好他——她心目中未來的丈夫,她只好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去參加組織活動。
“沒想到姓郝的小子這么厲害!”有一次,尹偉氣急敗壞地說,“素娟,咱們揭發(fā)他!你知道的事多,這張大字報由你執(zhí)筆!”
“我……我和他離婚這么長時間了,哪里還知道啥情況呀?!彼幕乓鈦y地說。
“哦——原來你還跟你那臭女婿藕斷絲連哪!”他抓起一只毛筆,沖著素娟摔過來,黑墨汁濺到她的臉上。
素娟的眼淚一滴一滴掉下來。
十四
在素娟孤苦伶仃的時候,有一位老人還在惦記著她,她就是志強(qiáng)的母親。這位菩薩心腸的老媽媽,一直沒有忘記素娟原本是個勤快能干的兒媳婦,沒有忘記素娟是自己懷抱中小孫孫的親生母親。素娟坐月子時,她差不離天天跑去看望,送了上百個雞蛋,十多斤肉。她說,坐月子是個傷身板兒的事,需要多吃點好的補養(yǎng)補養(yǎng),還說,母強(qiáng)才能兒壯。素娟把孩子扔下不管了,老人家也很生氣,但是一想起小青松成了沒媽的孩子,她就又盼望素娟能有回心轉(zhuǎn)意的一天。說起來也有點湊巧,這天她從代銷點打醬油回來,走到半道兒就跟素娟碰上了。
素娟慌里慌張地想躲開,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媽,”她硬著頭皮走上前去,沒來得及思索就順口這樣稱呼了一句,“您這是到哪兒去了?”
“代銷點。”老人趕緊滿口答應(yīng),又站住,想再多說幾句話。素娟卻匆匆地低著頭過去了。
回到家里,老人高興地對志強(qiáng)說起了這件事:“我剛才碰見素娟了,是她先說的話,還叫了一聲‘媽呢,說不定她是……”
“媽,您總提她干啥?”志強(qiáng)打斷了她的話,蹙縮著眉,走開了。
老人張著嘴悶悶地站了一會兒,就抱起孩子,到隔壁春生嫂家去了。
春生嫂三十多歲了,端莊的面容,健壯的身材,心眼兒好使,為人也厚道。她見小青松才滿月就失去了母愛,難受得直落淚。她也有個喂奶的孩子,她說自己體格壯,奶多,足夠兩個孩子吃,就天天來給小青松喂奶。志強(qiáng)母親跟她特別對脾氣,啥事也愿意跟她說一說。
“他嫂子,”老人說,嘴角掛著幾絲笑紋,“我剛才碰見素娟啦,她上趕著跟我說的話,還叫了一聲‘媽呢,我看她好像有點回心轉(zhuǎn)意了?!?/p>
春生嫂尋思了一會兒,說:“她過去叫‘媽叫慣了,這次叫順了口,怕也是有的。”
“要是那樣,可就……”老人又心窄了,眼睛順下去,沒有了方才那微帶開朗的氣色。
春生嫂也跟著愁悶起來。過了一會兒,她邊想邊說道:
“我看這樣吧,大嬸,咱想個辦法試試她的心?!?/p>
夏至以后的第四天,社員們在村頭麥場上打麥子。春生嫂故意跟素娟搭上了伙,她張著口袋,素娟往里裝麥子,從日頭偏西干到了日頭沉沒。
快要收工的時候,志強(qiáng)的母親來了。她懷抱著小青松,東張張,西望望,沖人群吆喝著:
“他嫂子!他嫂子!”
“唉——,我在這兒!”春生嫂直起她那高大的身子,大聲地答應(yīng)著,故意叫滿場都聽得見,“大嬸,抱著孫子干啥來啦?”
“找你喂奶來了?!崩先苏f,“孩子一天沒吃啥了,餓得又哭又鬧?!?/p>
話音還沒有落地,小青松就“哇哇”地哭了起來。
素娟不由得一陣心酸,扭頭看了一眼。
“哇!哇!”小青松哭得更厲害了,閉著眼睛,兩只小手胡亂抓撓著。
春生嫂趕緊把他接過來,解開襖扣兒,把奶頭擩到他的小嘴里??墒?,她的奶剛剛擠過,一點兒沒有了,孩子吮了幾口,沒有吃到東西,又狠勁兒地哭了起來。
“這可咋好!”春生嫂焦急地叨咕著,忽然轉(zhuǎn)過身來對著素娟說:
“妹子,你看這孩子多可憐呀!你就行行好,喂他一口吧!”
這句話,像把錘子重重地砸在素娟的心上,她的心簡直快要碎了。孩子啊,孩子!自從你離開媽媽,媽媽這是第一次見到你。你多么乖,又多么苦命?。?/p>
她抖抖索索抬起胳膊,想要接過孩子。可是剎那間,她想起了尹偉,他似乎就在旁邊站著,正怒氣沖沖瞪著她。她害怕了,兩只手像碰到燒紅的烙鐵,激靈一下縮了回來,隨后,轉(zhuǎn)身走了。
“這女人心眼兒可真夠狠的!”
“我看哪,她純粹是讓黃鼠狼迷上啦!”
這時,她聽見身后傳來人們鄙視、憤慨的議論聲。她尷尬透了,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她想,尹偉使她離開了丈夫,拋下了孩子,而如今,他卻閉口不提原來的海誓山盟,讓自己處在了這樣難堪的游離境地。她還想,假如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和尹偉結(jié)了婚,就絕對不會發(fā)生今天這樣的事情。于是,她拐個彎兒找尹偉去了。
尹偉正躺在炕上學(xué)習(xí)“講話”,見素娟來了,慢慢騰騰坐起來,也沒下炕。
“你不是說今天要去麥場勞動嗎?怎么沒有去?”
“去是去了,沒心思在那兒干,回來了。”她在他跟前坐下,看著他,“大偉,先別學(xué)習(xí)啦,商量商量咱倆的事吧?!?/p>
“咱倆有啥事?”尹偉抬了抬眼皮子。
“結(jié)婚的事啊?!彼f,“我這么東不東西不西的,總不是長久之計,不如早點過來?!?/p>
尹偉把“講話”放下,看著她:“我也正好想跟你說這件事。我們的事,就算了吧?!?/p>
“算了?什么是算了?”素娟蒙了。
“素娟,其實咱倆結(jié)婚不合適?!?/p>
“那你當(dāng)初是怎么說的?當(dāng)初是怎么說的!”素娟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臉立刻氣白了。
他把頭扭到旁邊去,不看她:“此一時,彼一時吧。”
“什么?此一時,彼一時?這叫什么話?我為你離了婚,扔下了孩子,落到了今天這個地步!你現(xiàn)在說此一時,彼一時?”她大聲喊著,叫著。
他欠了欠腰,轉(zhuǎn)過臉來瞅著她:“素娟,不能說我對你一點感情都沒有。可是我是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母锩旆磁?,事事都是從革命利益出發(fā)的。我當(dāng)初拉你參加赤色造反團(tuán),有兩個想法,一是你本身受過汪國忠的氣,對他有一定認(rèn)識;二是順便再把志強(qiáng)爭取過來,他在群眾中有點影響。沒想到他居然不知好歹,明目張膽地撕了我們的大字報。那時,我倒沒想讓你和志強(qiáng)離婚,后來不知怎么就鬧到離婚這步了……離就離了吧,我想,這倒是一招好棋!離了婚他就垮了吧,沒想到,這不但沒把他整垮,反而使他更硬了,還獲得了群眾擁護(hù)。真他媽的氣人!”
素娟聽到這里,驚嚇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尹偉,這個經(jīng)常跟自己在一起、被自己愛慕的人,原來是在利用自己!還說對自己不是一點感情都沒有?這點感情在他的政治利益面前,太微不足道了。這太可怕了?!澳氵@個壞蛋!你這個二流子!”她用顫抖的手指著他破口大罵,“我今天才把你看透了!我要到全村去揭發(fā)你,控訴你,讓全世界的人都看看你這狼心狗肺是怎么長的!”
“控訴去吧,我不怕。我就不相信,把我抖摟出來你就光彩了?”尹偉板起面孔,威脅她。
她再也不吃他那一套了:“愛光彩不光彩!不光彩也要扒下你的狐貍皮!”
“那好吧,”尹偉冷笑一聲,“你不仁,我不義。你要敢胡說八道,我就叫工農(nóng)紅聯(lián)合造反第二司令部下來人,把你和志強(qiáng)一塊兒帶到縣城批斗!”
素娟氣得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她的肺、她的太陽穴、她的頭,簡直要爆裂了;她的眼睛,冒著金星,什么也看不清了;她的耳朵,“嗡嗡”地叫,什么也聽不見了。她不知道是怎樣跌跌撞撞地離開了這個可惡的地方,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夜晚,清水般的月色濕透了玻璃窗,灑到屋里來了,外頭還傳來知了哀切的叫聲。素娟捂著腦袋,流著淚,回想起她跟志強(qiáng)一塊兒度過的全部生活。她沉浸在第一次給志強(qiáng)洗手套的心情當(dāng)中去了;她走在了兩人熱戀時踩過的田間小路上;她回到了新房中,重度幸福的蜜月;她有病了,身旁陪著疼人的婆婆;她看見了被自己拋棄的孩子,聽見了孩子那饑餓的揪心的哭聲;她還記起了志強(qiáng)寫給她的充滿留戀和深情的最后一封信;她還想起了從過去到現(xiàn)在,全村男女老少對志強(qiáng)的贊揚和支持。她終于明白了,志強(qiáng)是個百里挑一的好丈夫,對她有著深厚的無邊的愛。他血氣方剛,有著一般小伙子特有的那種火性,可對她卻表現(xiàn)了那么大的耐心。他針對她說過的每句話,做過的每件事,都是出于真正的關(guān)愛。她悔不該不聽他的話,參加赤色造反團(tuán),到處去瞎造反;悔不該心猿意馬,跟尹偉戀愛,離開他,拋棄親生骨肉,給他造成巨大的精神痛苦……她像經(jīng)歷了一場噩夢,醒來后,只有無盡的悔恨。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一頭栽入了這么一個可怕的深淵?像有一只無情的大手,在推著她往前走,等她明白過來的時候,一切都晚了。
“志強(qiáng)!志強(qiáng)!我對不起你呀,我上了當(dāng)啊,我上了當(dāng)啊……”
她大聲呼叫著,失聲痛哭著,瘋了似的撲打著被摞,淚水濕透了前胸。
十五
素娟不給小青松喂奶,深深地刺痛了志強(qiáng)母親的心。她從春生嫂手里把孩子接過來,緊緊地抱在懷里,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家里走著,一時覺得天昏地暗。她怎么也想不通,像素娟這樣一個一門心思過日子的女人,怎么就變成了這樣?連自己的親生孩子都不顧了?
“老天爺呀,老天爺!這是為什么呀?這是為什么呀!”
“素娟呀,素娟呀!你咋這么心狠哪?你咋這么心狠哪!”
她大聲地呼喊著,痛哭著,晃晃搖搖,突然摔倒在半路上,孩子從手里跌出去,頭磕在一塊磚頭上,鮮血流了出來。
她沒有抱起孩子的力氣了。
“快來人哪!快來人哪!孩子頭破了!孩子頭破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哭叫著,嗓子變啞了。
志強(qiáng),還有許多人,聞聲跑來,趕緊把孩子送到了縣城的醫(yī)院。
醫(yī)院的一個女醫(yī)生接待了他們,問了問情況,趕緊給孩子進(jìn)行了清洗和包扎,而后問道:
“誰是孩子的家長?”
“我!”志強(qiáng)說。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爸爸!”
“孩子傷很重,得住院?!?/p>
“中?!敝緩?qiáng)說。
小青松住了醫(yī)院,半夜里發(fā)起燒來,體溫到了四十度,難受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小腦袋斜歪在枕頭上,一動不動。醫(yī)生給他開了些消炎的藥片兒吃,到了第二天早晨,高燒還是沒有退下來。
“除了吃藥,還有別的法兒嗎?”志強(qiáng)問那位女醫(yī)生,“用不用打個藥針呢?”
女醫(yī)生說:“能打藥針當(dāng)然好些,可是醫(yī)院沒有了?!?/p>
“怎么會沒有了?”志強(qiáng)著急地說。
“醫(yī)院分成了兩派,都動了棍子了。一派把另一派打出了縣城,又怕人家打回來,成天戒備著,顧不得上班,有好多天沒去進(jìn)藥了。”女醫(yī)生說,“現(xiàn)在堅持上班的,就我們十幾個人?!?/p>
志強(qiáng)聽了,更是急得坐立不安。小青松一直處于高燒狀態(tài),小嘴唇都干裂了,有時還不住地抽搐。好心的女醫(yī)生急得在病房里團(tuán)團(tuán)地轉(zhuǎn),卻無能為力,眼睜睜看著小青松慢慢地停止了呼吸。
“青松!青松!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志強(qiáng)哭著,喊著,使勁地拿拳頭擊砸著自己的頭。
十六
素娟這幾天一直處在極度的悲傷之中,不想吃飯,頭痛得厲害,沒完沒了地抹淚。有時還冷不丁地笑起來,那笑聲,讓人聽著有些發(fā)瘆。
她的媽媽見她病成這個樣子,又心疼,又心驚,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這是怎么了?整天哭哭啼啼的?!彼龐屪谒磉?,對著她焦心地說。
“沒什么,就是想哭,哭出來好受點?!?/p>
“可是你不能老是這么哭呀!老這么哭,會哭出毛病的?!?/p>
“沒事兒。媽你別管了?!?/p>
“我不管誰管?你要是有個好歹的,我也不活了?!?/p>
“媽,我不哭了。”素娟一頭扎在她媽的懷里,卻哭得更凄楚了。過了一會兒,她忽然說道:“媽,你說志強(qiáng)還能理我嗎?”
“你咋想起來問這個?”她媽說。
“我覺得對不起他。”
“唉,不光是你,我也對不起他呀。你跟他鬧離婚的時候,他來家里找你,我左攔右擋地沒讓他進(jìn)屋,這會兒想起來都覺得有愧?!?/p>
“我后悔了,不該跟他離婚?!?/p>
“后悔又能怎么樣?都到了這地步了。”
“我想找他去?!?/p>
“他還能理你嗎?”
素娟默然了,低下了頭。過了一會兒,又說:“媽,我看見小青松了?!?/p>
“是嗎?在哪兒?”
“在麥場?!?/p>
“他怎么會在麥場呢?”
素娟沒吱聲。
“他長得結(jié)實嗎?”
素娟沒吱聲。
就在這時,素娟的四妹跑回家來了,“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說:
“二姐!出事了!”
“啥事兒?”素娟愣了一下。
“剛才聽人說,那天志強(qiáng)他媽抱著青松從麥場往家里走,跌在了路上,青松的頭磕破了,去縣城住了醫(yī)院,情況好像不大好?!?/p>
“什么?”素娟大吃一驚,“青松在哪兒?”
“他們說在志強(qiáng)家里?!?/p>
素娟一骨碌從炕上跳下來,穿上鞋就向志強(qiáng)家跑去。
志強(qiáng)家滿院子都是人,她急沖沖地擠了過去,跑到屋里。屋里也擠滿了人,許多人都低著頭,志強(qiáng)母親和春生嫂在大聲地哭。
“青松怎么啦?青松怎么啦?”素娟扭身擠到志強(qiáng)跟前,急切地問。
志強(qiáng)緊緊地抱著小青松,臉上的淚還沒有干。他驚異地瞅了瞅素娟,沒有應(yīng)聲。
“志強(qiáng)!志強(qiáng)!孩子怎么啦?!孩子怎么啦?!”素娟去扳志強(qiáng)的胳膊。
小青松在志強(qiáng)的臂彎里靜靜地仰著,兩眼緊閉。
“孩子死了?!敝緩?qiáng)哭出聲來。
“???!”
素娟尖叫一聲,突然什么也不知道了,一下癱軟在志強(qiáng)的身旁。
從那以后,素娟再也沒有清醒過來,她瘋了。人們經(jīng)??吹剿龔募依锱艹鰜?,蓬頭垢面地一邊游走,一邊反復(fù)地呼喚著:
“志強(qiáng)!志強(qiáng)!”
“青松!青松!”
“青松!志強(qiáng)!志強(qiáng)!青松!”
那呼喚的聲音,飽含著一個原本十分聰明漂亮的女人的不幸和淚水,殘留著一個年輕的妻子和母親在精神失常之前那一刻抱有的最后的良知、念想和希望,讓人聽了撕心裂肺。
那呼喚的聲音,在趙莊的村里村外回蕩了二十年,直到素娟離開這個世界,長眠在那個最終讓她解脫了苦難的墳?zāi)怪小D菚r,她剛剛四十二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