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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 姑

      2018-09-24 16:11石夫
      長城 2018年4期
      關鍵詞:建功彩霞

      石夫

      在大多數河邊村人的印象中,黑姑彩霞潑辣、能干、倔強、執(zhí)著,甚至有些偏激。同樣,在鎮(zhèn)上當老師的文杰的眼中也如此。黑姑和文杰從小學到初中都是同學,初中畢業(yè),文杰考上了縣里設在鎮(zhèn)上的重點高中,黑姑回到村里勞動。文杰參加了四次高考,最后考上了省城的高等師范??茖W校,成了河邊村第一個大學生。就在文杰考上大學的前一年冬天,黑姑嫁到了離河邊村不遠的上河村,男人是一個開大車的司機。大學畢業(yè),文杰分配到鎮(zhèn)里當老師,多年一直住村里。

      黑姑的男人是一個剽悍的山里漢子。他和黑姑、文杰還是初中同學,雖不是一個班,但彼此都熟悉。他初中畢業(yè),先干了幾年活兒,然后考了個駕照,開著幾十噸的拉煤車,去山西、陜西、內蒙往家鄉(xiāng)的煤場拉煤,也給山東、天津的工廠和碼頭送煤。常年的司機生涯,久坐不動的習慣,養(yǎng)就了一副肥腸大肚。一身肥肉像水袋一樣上下左右流轉,胸脯凸起,比胸小的婦女還大,兩個乳頭像黑棗一樣翹起。他從自家所住的上河村到河邊村的丈母娘家,只要天不很冷,準定敞懷,走在高低不平的土道上,一身肥肉上下亂顫。肚臍眼兒深陷肉里,活像一個趣味豐饒的酒杯。喜歡開玩笑的婦女走上前去,摸摸那一身肥肉,又捏捏乳頭,逗笑打趣:“看看,你真像豬八戒到高老莊看媳婦,一身肉能流到河灘,干脆就叫個流膘算了!這兒出水兒嗎?能奶孩子嗎?”黑姑的男人就勢抱住那婦女,去懷里摸婦女的奶子,“看看我的大,還是你的大!能不能出水兒你吃吃就知道了?!敝車娜吮闫鸷?。漸漸地,流膘便成了黑姑男人的外號,他的真名卻不常常被提起。

      黑姑的父親是離河邊村十幾里礦區(qū)的煤礦工人。剛解放的時候,礦區(qū)來村里招挖煤工。村人以為和以前一樣,先給德國鬼子挖煤,再給小日本挖,然后給國民黨挖。十幾歲的小孩赤身裸體,嘴里叼一盞保險燈,下窯背煤。常常上午下去,下午就是一具尸體。人們害怕了,不敢報名。黑姑的爺爺說:“有命的江河里淹不死,沒命的在炕頭該死也得死!”他不顧眾人的勸說,把黑姑的父親派去挖煤。黑姑父親不但沒下窯死掉,反而轉正成了國家正式工人,收入固定工資高,退了休還有退休金。黑姑的父親勤勞肯干,除了下窯就是種地,沒幾年就成了村里的富戶。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村民有的幾家擠在一個大院子里,有的一家三代住在一個破爛低矮的小屋土窯里,黑姑她爹三年蓋起了三面房子,還請高級工匠建了一個高大的門樓。下面是隱縫勾石,石頭上雕刻著歲寒三友、春花迎日、喜鵲登梅。上面是青磚券頂,飛檐挑角。這座嶄新的院落出現在村南的高臺上,真是鶴立雞群。每年的春聯請村里的老會計書寫,黑大門上的那一幅是多年不變的內容:勤是搖錢樹,儉是聚寶盆。橫批:實干興家。黑姑父親的腰板硬了,說話也就硬氣:“事業(yè)是干出來的,不是吹出來的!說一千道一萬,不如一個干。”他最看不起油嘴滑舌的稀泥軟蛋,常說:“看看那架套,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還想尋媳婦?那倒有的,在小平房里呢!”

      黑姑結婚六七年了,有一個剛上小學的閨女,小名白妮兒,學名靈芝。黑姑有個弟弟,前幾年結的婚,弟媳叫銀鳳。他們有個兒子,比靈芝小兩歲,小名黑蛋,學名治鋒。前些年,弟弟頂替父親的班也成了煤礦工人。黑姑家庭優(yōu)越,兄弟從小養(yǎng)成了好吃懶做的習慣,接了班不好好干,常常曠工。礦上的領導勸說多次,說要不是父親在礦上的好口碑,早把他開除了。老爹跑前跑后,和礦上達成協(xié)議,讓弟弟在井下再將就幾年就把他調到井上。這樣,弟弟飯碗保住了,這符合礦上的規(guī)定,也堵了眾人的嘴。

      黑姑除了伺候開車的男人拉煤,就是種好家里那幾畝地,縫縫補補,空閑了還出去打個零工,再抽空去娘家干些雜務活兒。弟弟呢?稀稀拉拉上幾個班,農活是堅決不干,他不干,他媳婦也不怎么干。爹眼看著就老了下來,黑姑心疼父親,就常常把男人也拉來干活。特別是夏收夏種、秋收秋種,黑姑干脆把一家三口搬到娘家,和父親日夜忙活,完了才回去干自己家的。時間一長,流膘的怨言就來了:“有你這個老婆,算是我倒了八輩子血霉了,給你家拉一輩子長工吧!”黑姑雖然內疚,但她繼承了父親的倔強,反駁道:“咋也不能看著莊稼爛在地里,你不干我干。女婿漢頂半個子兒,你連半半個都頂不上。”她從來就沒說過好話和軟話:“你又不是三歲小孩,用哄嗎?”長年累月的田間活,讓原本就不白的黑姑更加黝黑健壯透亮,像夏天一粒熟透的黑桑葚,散發(fā)著健康和活力。村人有不少叫她姑姑的,不知誰在前面加了一個字:黑。于是就有了一個黑姑之稱,像她的男人流膘一樣,黑姑的真名“彩霞”除了在村里填個表啊的公事上用用,就很少提到了。

      這年的深秋時節(jié),大伙都忙著出菜腌菜。黑姑上午出了芥菜,洗干凈擔回家,吃了一點兒午飯就在院子里支起案板,開始切菜。她一邊切,一邊謀劃:腌了自己的,就去給娘家腌,然后出大白菜;干過這些活,再去村里一家面包房干活,人家已經開工,叫了她好幾次了。婆婆在一邊也切著,院子里響著沙沙的聲音。迷蒙的夜色籠罩上來,黑姑仍在忙碌。廚房里的鍋水咕嘟咕嘟響著,她剛剛抽空下了米,放了一些北瓜。一股股熱氣從鍋蓋縫里呲出來,院子里飄蕩著淡淡的香味和芥菜的味道。

      “大姑!出事了!”娘家一個本家侄子氣喘吁吁疾步走進院子,他的聲音急促令人發(fā)瘆。黑姑本能地站起來,說:“啥事?”同時她的心一陣急促的狂跳?!拔沂遄蛱焐习?,煤窯塌方了,我叔他——!”黑姑心里一驚,手里的菜刀當啷掉在了地上。本能告訴她:兄弟完了。但還是問:“他咋兒了?”侄子帶著哭腔說:“人沒了,我大爺大奶叫你趕快過去!”黑姑渾身的肌肉一陣陣亂顫,立刻產生了強烈的尿意。“我去個廁所,收拾一下就過去。你等一會兒。”她跑進廁所蹲在那兒半天尿不出一滴尿來。她心里一個勁兒地提醒自己:完了!娘家是完了!她努力控制住自己,可還是猛地哭出了聲。從廁所出來,抹抹眼淚走進院子,撲通跪在婆婆面前:“媽!家里出事了,你照看著家。我過去看看!”婆婆忽悠悠站起來說:“去吧!家里甭管了!”說完“唉”出一口長氣。黑姑收拾了一下,到大街上使勁喊了女兒幾聲。女兒像一陣旋風刮了回來。黑姑叮囑:“你姥娘家有事,我過去看看。你就在家和你奶奶看家!”女兒看見媽媽眼有淚痕,臉色難看,點點頭進了家門。黑姑坐在侄子的摩托車上沖進茫茫夜色中。

      娘家的院子里和屋子里集聚了不少本家和其他親戚。黑姑意識到,弟弟確實死了。父親一下子蒼老了幾十歲,斑白的頭發(fā)更加滄桑。他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fā),一支接一支的抽煙。母親坐在一個小板凳上,雙手捂著臉低聲抽泣,間或發(fā)出一陣癲癇似的呻吟。本村的醫(yī)生老李,在一旁勸母親,炕上放著一些醫(yī)療器械。弟媳銀鳳坐在一把椅子上,像傻子一樣木然地望著大家。六歲的侄子黑蛋像一頭受驚的小鹿鉆在他娘的懷里,滿臉驚懼地看著屋子里一張張熟悉的和陌生的面孔。

      黑姑回過神來,一把從弟媳懷里搶過黑蛋,淚水猛地涌出眼眶,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大叫:“老天爺??!這個家以后可咋過啊!”受黑姑的感染,弟媳也哭出了聲:“我的命好苦??!”屋子里又發(fā)出一片哭泣。本家一個主事的大哥富有魄力地說:“事情已經出了,誰也沒辦法??抟部蘖?,咱們還是商量正事吧?,F在重要的是和礦上商量賠償的事情,兩位老人的養(yǎng)老,黑蛋的撫養(yǎng)問題等等。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大家開始議論紛紛。

      半夜,黑姑被本家侄子送回家。女兒像一只小獸趴在炕上睡著了,男人也剛剛回來洗涮了正準備過去。他黑著眼圈說:“啥事都讓你們家攤上了——哎!”黑姑沒言語,停了一下說:“給你們老板打電話歇了吧。明天去殯儀館。完了事再說!”黑姑顧不上洗涮,頭一挨著枕頭就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幾十號人馬坐著礦上派來的汽車來到礦區(qū)殯儀館。寒風中樹葉落滿大街小巷。大家在一個簡易的房間見到了弟弟的尸骨。他穿戴一新地躺在那兒,像睡著了一樣,看不見痛苦的表情,只是臉色蠟黃。后來聽人講,弟弟是經過了整容。見過了死者,娘家就派出有魄力懂政策的人,再加幾個“不講理”的人和礦上展開了你來我往的拉鋸談判。幾天下來,最后達成協(xié)議,喪葬費、撫養(yǎng)費等,賠償了二十多萬。接著是弟弟的出殯,以及致謝家里幫忙的人。黑姑一直在娘家忙活了一個多月。其間,她一直盤算著窩在心里的問題:爹娘年紀大了,他們咋辦?侄子還小咋辦?弟媳是再招一個,還是再嫁?這幾個問題一直縈繞在心頭?;氐郊覇柲腥?,男人回答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天塌了有地扛著。老天要下,寡婦要嫁。人走到哪兒算哪兒,你操那么多心干啥?”黑姑嚴厲地回敬:“你放屁!”

      過了一段時間,父母把黑姑叫過去開家庭會議。上房里坐了幾個本家的叔叔大伯。趁弟媳不在家,大家討論弟媳去留,侄子隨母還是留家等一系列問題。黑姑正準備開口說話,父親猛地站起來,抖動著多少天沒刮的胡子,不容商議地說:“銀鳳愿留愿嫁誰也擋不住,黑蛋一定留在家里!我弟兄二人,兄弟十三歲就得急病死了,黑姑就姐弟倆。小子沒了,黑蛋一走,我不就絕戶了嗎?沒人管,我自己養(yǎng)活大他,我有退休金。腦袋拱屁股也要把他拉扯大成家立業(yè)!誰想把黑蛋帶走,先從我的頭頂上邁過去!”母親也淚眼婆娑地幫腔。二人看看大家,最后把目光投向黑姑。黑姑心里一陣發(fā)毛,沉默了片刻,終于態(tài)度堅決地說:“爸媽你們放心,有我在,這個家就塌不了天,有我吃的就餓不著你們和黑蛋。我是黑蛋的姑姑,銀鳳走了,我就是他媽,我把他當親兒子看待!”父母難看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這是弟弟去世后,黑姑看見的第一次笑。父親嘆了一口氣說:“我要的就是這一句話。我家黑妮從小聽話,幾十年了沒變,不愧是我劉家的后代!有骨氣!”

      冷靜下來,黑姑便有些后悔自己貿然應承了父母。自己能扛起這個家嗎?要扛起這個家,必須全力得到男人的支持才行。夜里,黑姑就把娘家開的會,自己的想法一起和男人攤了牌。流膘一聽就從地上彈跳起來:“你這不是坑我嗎?我哪兒有精力扛起兩個家?我沒有這個能耐。再說了,我們辦了二胎準生證,你再懷了孩子,生了小孩還要別人伺候,你能扛起這兩個家?我媽也老了,開始累人了。常言道,救急不救窮。我頂一陣兒行,時間長了不行,把那邊一塊扛起來更不行?!焙诠脩嵢?,“生那么多有啥用?孝順不在兒女多少,龍生一個傲九江,豬生一窩光逮糠。二胎不生了,只有一個娃更親。那邊的事,我說了算,不由你!”流膘激憤地說:“你不給我生二胎,咱們離婚。你們家不想斷子絕孫,就讓我們家斷子絕孫嗎?”黑姑:“離就離,誰怕誰?我再說一遍,父母只有一個,天下男人有的是!”黑姑干脆和閨女白妮到另一個配房睡覺了,跟流膘搞起了分居。之所以這樣,她是想讓流膘求她并且服軟。婆婆在流膘耳邊說:“看看她眼里還有這個家嗎?啥事都是她說了算,她眼里有你這個男人嗎?她說父母只有一個親的,男人有的是,你咋不說她天下女人也有的是?你個子不小,草包一個!她敢不給咱家生二胎,就離婚,誰怕誰?誰許愿誰燒香!”

      黑姑干脆帶著女兒搬到娘家住了。靜下來一想,又覺得這人生真難??!和男人如何再說和呢?她是個輕易不肯低頭的人,她想起了一個人。這天下午,黑姑吃了午飯就■了一籃子衣服到河邊洗。太陽快落山了,文杰騎著自行車下了公路過了漫水橋,黑姑趕忙迎了上去。黑姑把娘家的情況和自己的打算以及現在的情況說了一遍,讓文杰出主意。文杰知道清官難斷家務事,本不想摻和。但看看黑姑消瘦的面容,真誠的目光,想了想說:“兩家都照顧好當然最好了,不能讓兩個家庭鬧矛盾。先冷靜下來,該兩面跑就兩面跑。白妮她爸爸應該會通情達理的。我們都是同學,我了解他,他不是不講理的人!”

      黑姑聽了文杰的話,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她開始住在娘家,以娘家為主,并兩頭跑,照顧兩個家庭。她想,男人會慢慢想通的。說真的,她不想離婚,說離婚不過是氣話。不過,她開始拿性事要挾男人,這段時間拒絕和男人同房。她想讓男人求她,讓流膘過去。流膘說:“那兒不是我家,過去干啥?”兩個人都不肯向對方讓步。時間久了,流膘熬不住了,才向黑姑求饒,黑姑才讓流膘睡一次。然后,又把流膘旱起來,讓流膘還求她。不久,她又懷孕了。

      過了年,春天漸漸又回到了人間,黑姑的心情卻明亮不起來。弟弟的百天已經過去,弟媳銀鳳的態(tài)度也漸漸明朗,原計劃帶著黑蛋一起再嫁。公婆堅決要留下黑蛋的決定,倒讓銀鳳一身輕松的再嫁他鄉(xiāng)。不過,有一點兒做的不錯,該給父母和黑蛋的錢,她沒有帶走一分,這讓黑姑感到欣慰。弟媳改嫁那天,黑姑還上了一份禮,希望兩家繼續(xù)往來。父母態(tài)度堅決,是娘不跳墻,跳墻不是娘,堅決不同意銀鳳再登家門。爹娘的衰老日盛一日,去年冬天下雪,掃院子里的雪時,老爹摔了一跤,腿有點瘸,至今走路不順。黑蛋在村里小學上學。老娘眼神不好,做飯常常丟三落四。捅開火,坐上鍋,忘了加水,以致鍋底通紅;坐上鍋,添了水卻沒捅開火,半天水也沒開。黑蛋中午回來還是涼水鍋,只好拿點干糧去上學。母親還變得神神道道的,常常神秘地對黑姑說:“你弟弟說他沒衣裳穿,讓給買衣裳。還說銀鳳改嫁了,再給他說個媳婦,一個人孤獨?!焙诠泌s緊去小賣部買一些紙糊的衣服,又買了幾個美女的畫到弟弟的墳上燒掉。黑姑開始嘆息:“唉!這個家沒法弄了?!边@個家的大事小情像蜘蛛網把黑姑一層一層纏裹起來,她密集的黑發(fā)開始出現白絲。

      勞累過度,懷了幾個月的孩子流產了。事先在醫(yī)院檢查是個男孩。流膘知道,勃然大怒,呵斥她:“再這樣下去就別回來了。”黑姑回敬:“父母只有一個,男人有的是?!弊源耍诠脦缀醪换丶?。婆婆又對流膘說:“她心里就沒有這個家??上б粋€男孩也沒有了,成心斷我家的后代?!绷鞅炻犃伺鹑紵?。

      看著黑姑在兩個家庭間穿梭,文杰心里蕩起一片難言的苦澀。他們生于六十年代,受過共產主義理想的熏陶,接受過大集體時代的洗禮,又經歷了集體的解散,個體經營的出現。世道是變了,有些東西卻并沒有在文杰心里消失,反而像一盞明燈在黑暗中時隱時現,生活的激流不時在他心里激起熱情的浪花。他身為教師,理想是當個作家,成為時代的歌者。但是,眼前的一切都在劇烈地變化,弄得他手足無措。因為寫過幾篇散文在報刊發(fā)表,文杰在村里備受尊敬,他卻對自己一直不滿,認為自己應該更好。

      教書之余,他構思文章,參加過幾次縣文聯舉辦的創(chuàng)作培訓班。講課的作家、教授、編輯,不管是誰的高談闊論,都給他徒增苦惱。他在心里有一個杠杠是比較堅定的,那就是:文學必須激濁揚清,給讀者提供有道德、有原則、有亮色的人物。然而,在他熟悉的鄉(xiāng)村和學校里,就沒有這樣的模特兒和原型進入他的眼界。偶爾有之,本來已經進入了他的視野,可是觀察多了,時間長了,認識久了,不是有這樣的缺陷,就是有那樣的弱點,剛剛激起來的寫作欲望又消退了。他就在這種狀態(tài)里苦惱不休。

      黑姑的出現,讓文杰心里一亮。黑姑像一顆火星,點燃了他多年堆起來的干柴,心里的火熊熊燃燒起來。對,就這樣,把黑姑當成模特兒,塑造成一個真實可信的人物。雖然黑姑沒有作公益事業(yè),也談不到驚天動地,就是為娘家這樣勞苦,敢于犧牲承擔,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文杰想起縣文聯門口豎立的那塊牌子:“以高尚的靈魂塑造人,以優(yōu)秀的作品鼓舞人?!睙嵫头序v起來。

      他的第一篇小說《責任》寫出來了。經專家指點,修改了一些地方,就在一家雜志發(fā)表了。文杰買了幾份雜志送給同學和親友,也給了黑姑一本,并告訴她說是以她為原型寫的。黑姑看了說:“我可沒有你寫的那樣好,有些吹了?!庇终f,“我這么干,不過是沒辦法的事,都是趕鴨子上架。”文杰講出他的一套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理論,被黑姑打斷:“我不懂,太虛了。”文杰說:“你做的的確不錯,看看現在的人,都自私的很,別說主動幫助別人,一家人都不認一家人了。以前,少吃沒穿,兩口子養(yǎng)活七八個孩子。現在,條件好了,吃穿不愁,七八個孩子倒不好好養(yǎng)活老人,推磨輪,輪流派飯。多吃一頓就一眼一眼的剜你,還嫌你死的遲。哎!這社會我是越來越不認識了。像你這樣,真是難找了。”黑姑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她輕嘆一聲,就■著一籃子剛從河邊地里采來的蔬菜回家去了。文杰望著黑姑的背影有些詫異。

      不久,大街上流傳黑姑的風言風語,共同傳遞著一個不好的信息,文杰聽了有些吃驚,他想:不會吧?不可能吧?怎么會呢?

      不好的消息說,黑姑兩口子鬧離婚。文杰很驚詫,見了面又不好意思問黑姑。一天,黑姑在大街上碰見文杰。她臉上憔悴,主動和文杰說:“離了,我離婚了?!庇H耳聽黑姑說出來,文杰還是心里一顫,“咋會發(fā)展到這個地步?”

      黑姑平靜地說:“離就離了吧,天下男人都沒有死絕。離了反而干凈。誰離了誰都能過。他嫌我不顧家,常數落我。我知道對不住他,是我們家拖累了他。這些,我知道,就忍了,他在外面又找了個女人,我也認了。他趁我不在家,把那女人帶回來住在家里。這點兒,我受不了,和他爭吵。他就大吼大叫。說我為了娘家不顧他家,不給他生二胎,讓他斷子絕孫。哎!不說了,他提出離婚,我就答應了。我也不想離,為了孩子也不想離。可是,這樣下去,是鈍刀子鋸人,活受罪,不如離了算了?!焙诠昧飨铝搜蹨I。文杰勸說:“別哭了,最好別離,既然離了,以后碰見合適的再找個吧!你才三十多歲?。 焙诠貌敛翜I,嘆口氣說:“哪兒有那樣好的茬口兒,以后再說吧!我心里的苦不愿意說出來,只想向你說說,看我這命?!焙诠寐柭柤缦г谝股铩?/p>

      文杰聽后,心里就罵起流膘來。他暗發(fā)誓言,找到機會,定要教育流膘一番。這天下午放學回家,看見流膘在公路邊的一家汽車修理鋪修汽車輪胎。文杰下了自行車走過去,定了定神,開口說話了:“老同學,修車?。俊?/p>

      流膘扭頭見了,嬉皮笑臉地說:“哎喲!劉老師?。∠『比?,放學回家啊,吸個煙吧!”流膘遞上一支煙。文杰接過來點燃了,吸了一口,“好長時間不見面了,還好吧?”

      流膘:“有啥好賴,就那樣,瞎過吧!”

      文杰猶豫了片刻,還是鼓足勇氣說:“聽說你和黑姑離婚了,不該走這條路啊。你小舅子沒了,丈母娘家有困難,你該幫幫忙,忍忍就過去了。再說,孩子都那么大了,為孩子的健康成長也不該離婚啊。離婚家庭對孩子的成長不利,長大以后,人格上有缺陷。人不能光考慮自己啊!”文杰三言兩語就說完了,他感覺自己的水平還是不低的。

      流膘的臉一下就陰沉下來,眉心皺起了一個疙瘩。腳邊有一粒圓石子兒,他用腳踩住了,往后一拉,石子兒就蹦到了鞋面上。他彈了一下那石子兒,飛起一腳,把石子兒踢飛了。石子兒“日”的一聲,擦爆著空氣飛到不遠處的河里去了。流膘隨口罵了一句:“去他媽的?!痹捯魟偮?,又哎喲哎喲地踮著腳尖哈絲氣。他深吸一口氣,肚子越發(fā)鼓脹,長出一口氣,斜著眼睛說:“你知道個啥?你知道我沒有幫忙嗎?你是光知道表子不知道里子。自從我和黑姑訂婚,他家的活兒我哪點兒少干了?田里地里家里!每年燒的炭都是我一個人供應。在他們家,我沒地位,就是一個長工。他兒子上學不好好上,初中畢業(yè)就瞎逛,活兒不好好干,就等到年齡接班。家里有活兒,自己不干,專門等我開車回來干。你知道,開車這活兒是掖著腦袋干,休息不好容易出事兒。這還不算,我在他家,你知道光嘮叨啥?誰誰家的女婿是當官的,有權有勢;誰誰家的女婿是大學生大專生,在市里縣里坐辦公室,每天吃香的喝辣的;誰誰家的孩子開公司,大把的掙錢。一坐下來就和我嘮叨這些,你說煩不煩?最后拿你和我做比較,說你夾著一本書就掙錢了,旱澇保收。有禮拜天,有寒暑假,干干凈凈。不像我,每天和下煤窯一樣。我就是天下那個最無能的人,他家閨女嫁了我就委屈了。你說氣人不氣人?到他家就沒個好臉色。其實這些,我都忍了。他兒子不好好干活,悠悠蕩蕩,快結婚了,在我這兒拿了三萬,到今天沒有還一分錢,這我也不要了。這不,接班沒幾年就出了這事!唉!沒法兒說!”

      流膘續(xù)了一支煙,又遞給文杰一支,繼續(xù)說:“出了事,人家銀鳳計劃招個上門女婿,老兩口提了一大堆條件,人家一急不管了。計劃把黑蛋帶走,老兩口就把一把刀扔到地上,要銀鳳殺了他們再走?!辛撕蟮陀辛撕竽锪?。怕黑蛋跟了人家受罪,主要怕斷了他家的香火。銀鳳還是把黑蛋留了下來。過后銀鳳去看孩子,老兩口死活不讓人家見,怕把孩子帶走,你說氣人不氣人?老糊涂??!你說?唉!老了,自己都要別人伺候,黑蛋咋管?這不是黑姑的罪業(yè)嗎?”

      流膘居然流下了淚,他有些哽咽,唏噓了一陣,繼續(xù)說:“小舅子沒了,我計劃把他那個家也扛起來,把黑蛋拉扯大。我也想兩頭住,反正我家里有我媽在呢!俗話說,穿衣吃飯量家當,誰也別和誰比。誰知道人家的心氣太高了,給我擺出許多條件。要把黑蛋拉扯成人,要供出大學來,幫助結婚,最好在城市里給買房子。最次,也得把家里的房子的門窗換了,再裝修一下。兩口子的養(yǎng)老送終也要我管。我說,能幫多少幫多少,走一步看一步。沒想到,兩口子要我寫保證書,對天發(fā)誓。你說,我一個開車的司機,有多大能耐?我家里還有一個老人??!這都是小事,更氣人的還有,我們不是辦了二胎證嗎?老兩口堅決不讓黑姑生孩子了,怕生了兒子,我外待他家黑蛋。結果,黑姑累流產了。他們把我當人了嗎?我就是他家的長工。為了他家的香火,就斷我家的香火。干脆離婚,他們好過吧!”

      文杰吃了一驚,竟然不知道有這樣的內幕。文杰知道偏聽則暗兼聽則明的道理,他對流膘的話保留意見,他需要去黑姑那兒得到進一步的證實。于是,文杰進一步探問:“那黑姑自己的意思呢?”

      流膘嘿嘿怪笑一聲:“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啥父母有啥子女,人家是一家人,自然是一個口氣,我自然是外人了。我說離婚原是嚇唬他們一下,將他們一下。黑姑給我來了這么一句,‘父母只有一個,天下男人有的是。她要是求求我,我受些委屈就算了。沒想到,他們家一樣的生鐵性格,寧斷不彎。你大概也知道他父親的外號吧?”

      文杰:“知道。外號一根筋,又叫鋼筋棍兒!”

      流膘:“那天開車回來,在路邊一個小飯館吃飯。一個女服務員叫柳香,她死了男人兩年了,還沒找下男人,我經常在她們飯館吃飯,都熟悉了。那天,我發(fā)了牢騷,她勸我說,誰離了誰都能過。我喝多了就把她帶回家和她睡了覺。黑姑知道了,把家里的東西砸了個稀巴爛,還罵我。這我也不生氣,畢竟是我的錯。但她當著我媽的面把我十八代祖宗都罵了,說我們都是婊子養(yǎng)的。這一點我堅決不答應,我們打了架。她第二天就打了離婚報告,我趁著怒氣就答應了。現在想想也挺后悔,不過沒辦法了,那個柳香像塊狗屁膏藥把我粘上了,她天天逼我去結婚。我也常常念黑姑的好處,畢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呢!唉!我也不是個好東西,脾氣也是一根筋。沒辦法,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彼俸俚乜嘈α艘幌?。

      流膘忽然又惡狠狠地說:“你別到處瞎咧咧?,F在,人們都在罵我,說離婚的責任在我,這個黑鍋我就來背吧,別再給他們加負擔了。黑姑不容易,我也心疼我閨女,不知道以后還認我這個親爹不!你要是到處瞎說,我一巴掌把你的腦袋搧到河里去喂鱉!”流膘指著遠處的河水說。他又搖搖頭說:“對不起,老同學,我咋這樣對待你呢!我咋變成了這樣啊!”他蹲下身雙手捂住臉,不住地嘆氣。

      一個秋雨綿綿的星期天下午,文杰去看望黑姑。那個曾經氣派非凡的門樓,現在低矮而破舊,沒有了昔日的高大威嚴,唉!幾十年啦!門口那棵桃樹粗大的枝干上長著稀疏的葉子,葉子在雨中翠綠而有精神。木質的黑大門上還貼著褪色的春聯,對聯的內容變成了這樣:忠孝傳家久,詩書繼世長。橫批是:源遠流長。老村長過世以后,黑姑她爹就找當了老師的文杰寫春聯。

      黑姑在屋門口坐著,給母親做布鞋。這活兒,現在農村是很少干了,都是到集上買現成的。黑姑見文杰進了門,先是一愣,接著笑了一下:“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你,稀客?。 蔽慕埽骸懊Π?!大家都忙?。≌Σ毁I現成的?”“我媽嫌買的鞋不合腳不舒服,自己做的舒服。再說,現在干啥都花錢,兩個孩子上學,以后花錢的路多著呢!倆老的也是三天閉氣兩天鼓眼,老弱病殘的。下雨天沒事干就做鞋吧!”

      “是劉老師來了?文杰可是個好人,有文化脾氣也好。多少年沒來看你嬸子了,以后沒事就來看看你嬸子??!你們說話吧,我身上不舒服,我瞇一會兒!”一個沙啞顫抖的聲音從炕角傳來。文杰扭頭才看見,炕角里躺著一個人,黑姑的母親。她身上蓋著一個薄被子,露著一顆雪白的頭,一會兒就傳來了均勻的鼾聲。黑姑告訴文杰,自打兒子沒了,她就一直精神不好。黑姑離婚,她又大病一場,現在還沒恢復過來。文杰想勸慰幾句,正不知道如何開口,老太太又睡去了,文杰正好作罷。

      黑姑的父親坐在文杰小時候就記憶深刻的那張八仙桌的右邊。上小學的時候,文杰來黑姑家玩兒,耍了一會兒后,就坐在八仙桌右面的椅子上做作業(yè)。黑姑坐在對面,兩人一邊做作業(yè),一邊說話。下地干活回來的黑姑爹,在院子里洗涮好了,進了屋子,臉色馬上嚴厲起來,他嚴肅地指著文杰:“你!去那邊做作業(yè)。這個位子不是隨便坐的,你要懂禮節(jié)。知道嗎?自古男尊女卑,左小右大,不能亂了老祖宗留下來的禮法!在學校,老師不教你們這個嗎?以后記住,不論去誰家,右邊的這個座位不能隨便坐。懂了嗎?”十來歲的文杰懵懵懂懂點點頭答應了,乖乖到別處寫作業(yè)。其實心里并不懂。后來,黑姑說:“我爹對你算不錯了,要是別人早吹胡子瞪眼了,有時候還罵人呢!也怨我沒有告訴你!”這件事過去多少年了,文杰還牢牢記著。

      幾十年來,桌子沒變,椅子沒變,只是當年精壯的漢子現在變成了老頭兒。他頭發(fā)半白,背有些駝,臉上出現了深深的皺紋。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正在抽煙,輕輕的煙霧繚繞在他的周圍。眼珠子偶爾轉動一下,證明他還是個活物。他抽一會兒,從桌子上的一個紙盒子里抓起一捏金黃的煙絲兒,均勻地撒在另一只手捏著的凹形紙條里,兩手一擰一捋,一個煙卷兒就出來了,用手指粘唾沫粘一下,就扔在桌子上。桌子上有七八顆了。自文杰進屋,還沒說一句話。文杰掏出煙卷遞上一支,“叔!抽這個!”老漢接過去,聞一聞,夾在耳輪上,說:“是狗不睬兒吧!你多少年沒來我家串門了,你小學初中經常來,高中也來??忌洗髮W來過一次,我家黑姑結婚來過一次,我兒子結婚來過一次,后來就基本沒來!過年有時候來寫寫對聯?!焙诠锰嵝迅赣H:“別叫人家小名,叫大名?!崩蠞h:“叫小名親?!蔽慕荏@異老漢的記憶,又掏出一支煙遞上。老漢接了夾在另一個耳朵那兒。老漢告訴黑姑,煙卷煙絲沒勁兒,趕集的時候買一些旱煙,旱煙勁兒大,一口煙就醉了,人醉了啥也不想了。文杰感到,兒子的死,幾乎滅了老漢的命。

      黑姑的閨女白妮、侄子黑蛋回來了,還有一個鄰居的小姑娘。三個人說說笑笑進了屋子。黑姑嚴厲地說:“耍夠了吧?去寫作業(yè),寫不完別吃飯!”三個孩子立刻啞了口,白妮黑蛋拿著作業(yè)掃了一眼屋子,不安地問:“去哪兒寫?”黑姑眼睛一瞪:“去配房,配房看不見去過道兒寫!”三個孩子立刻沒言聲地出去了。文杰眉頭皺了一下,心想:沒必要這樣惡聲惡氣吧?黑姑大概看出了啥,訕笑了一下:“孩子們沒有規(guī)矩不行。想想咱們上學的時候,老師們多嚴?!蔽慕懿恢每煞竦攸c了點頭。黑姑的父親吸完一只又點燃一支,接過黑姑的話題說:“你做的對,就該這樣。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你要好好培養(yǎng)白妮黑蛋。一定要考上大學。從古到今,老百姓永遠是被踩在腳下的那個。有了文化,才能不受苦,有出息,出人頭地??纯茨愕艿?,腦袋不難使,就是用不到正道兒上。沒文化,沒文憑,只能下窯掏炭。結果把命送了,這個教訓要記住?!苯又?,問了文杰一些情況,文杰一一回答。

      老漢接著說:“以前,我光知道能干就行,看來不行了。肩頭有力養(yǎng)活十口,心中有力養(yǎng)活百口。以后是讀書人的天下。哎!要是當初我答應你和黑姑的婚事,不至于今天這個結果!過去了,不提了?!崩蠞h這次沒有叫文杰小名狗不睬兒,改叫文杰了。文杰又驚異老漢有某些變化了。天暗下來,黑姑送文杰出來。三個孩子還在過道寫作業(yè),黑姑說:“看得見嗎?”白妮說:“剛才看得見,現在看不見了?!焙诠脜柭曊f:“看不見還不去屋子里寫!”三個孩子馬上又悄沒聲去屋子里了。文杰說:“說話別太嚴厲了?!焙诠谜f:“不知道哪來的氣,說話就不由己了,以前我不是這樣!”雨又漸漸大了。文杰說:“這棵桃樹也幾十年了,也老了?!?/p>

      文杰明白了黑姑的話,他寫的那篇小說確實有些膚淺。那篇小說實質上就是一篇表揚稿,和實際生活一比較,的確很單調。文杰是一個不肯服輸的人,這些差距反而激起了他的創(chuàng)作欲望,準備寫一個篇幅較長的中篇小說,不過還是以黑姑為原型。誠然,黑姑并不完美。但這樣的人物更具真實性。這個不完美的真實像個鉤子鉤著他的靈魂,讓他離不開黑姑,產生解讀黑姑的欲望。

      初識黑姑是在一個寒冷的下午,天空鋪著厚厚的云。文杰和小伙伴們玩玻璃球,天快黑了,大家散伙各自回家。文杰獨自一個人往回走,走到一個柵欄門口,院子里飄來一股香味,門口堆著一堆玉米皮。文杰舔了一下嘴唇,他感到餓了,就悄悄溜進了院子,在一個拐角處看見了里面的一切。一個婦女背對著他坐在一個蒲墩上攤煎餅。她麻利地忙碌著,身邊的一個瓷盔上放著一個箅子,上面摞了一摞散發(fā)著香氣的煎餅。文杰貪婪地呼吸著,把空氣里的香味深深吸進肚子。婦女抬起頭對著屋子喊:“妮!去弄柴火!”一個小女孩答應著,從屋子里蹦出來。她穿著一件紅衣裳,像一團火焰在跳動,她朝門口奔來。文杰急忙轉身往外走。小女孩看見了文杰,追過來問:“你干啥?想吃煎餅?”文杰抽了一下鼻子,不好意思點點頭。小閨女說:“你等等?!彼陂T口抱了一抱玉米皮進去了,一會兒拿了一卷煎餅出來了,煎餅里面裹了一根蔥,遞給文杰:“煎餅卷大蔥,可香了。告訴我你爹叫啥?”文杰猶豫了一會兒,不好意思地說:“他們都叫我爹軟顫顫。”小女孩嘿嘿笑了:“我知道,人們叫你爹軟顫顫,還叫你爹不理事。你爹可出名了,說你小時候不好料理,給你起了一個小名狗不睬兒,連狗都不理睬你。是吧?”文杰正吃著煎餅,心里一陣難受,他臉兒一下紅了:“這名字難聽死了!”小女孩說:“都這么叫,怕啥!我爹外號一根筋,我媽財迷精。我的小名叫黑妮,大名叫彩霞。別看我黑,大人們都說,黑就黑眉眼得。你說,我好看不?”文杰仔細看了看。她一對羊角辮,圓臉,大眼,彎眉,一個小巧上翹的鼻子,小嘴努著。文杰說:“好看,就是臉太黑,吹火嘴。”小閨女:“我這嘴是故意努的,大人們說,黑人耐老,白人不耐老。大人們都叫我黑牡丹。你知道個屁!走吧!別走,你吃了我的煎餅,以后要聽我的話!”文杰討了個沒趣,轉身回家,快到家了,煎餅也吃完了,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用腳使勁踩了踩,罵了一句:“聽你個屁!”

      第二年秋天,文杰和黑姑上了村里的小學一年級。全班一共十來個學生,和幾個高年級的學生在一個教室上課,大家都在自己的作業(yè)本上寫上自己的官名。私下里都叫小名。文杰以前的大名叫建功。彩霞對建功說:“以后我讓你干啥就干啥,我讓你和誰好就和誰好。”一個大年級的學生說:“為啥讓他聽你的?你又不是他媳婦!”彩霞:“他吃了我家的煎餅就得聽我的。”建功:“我要不聽呢?”“那你賠我,給我吐出來。”那個高年級的學生說:“早變成屎了,就賠她一坨屎。”另一高年級學生說:“賠就賠,我呸你一口唾沫?!闭f完朝地上吐了一口。彩霞說:“沒有變成屎,變成了肉,要賠就割建功身上的肉?!辈氏歼€比劃了一下。高年級學生說:“你給我當媳婦吧,我讓你割肉,聽你的話?!辈氏迹骸翱茨隳恰鰳樱也挪唤o你當媳婦呢!我可以給你說一個!”大家起哄:“哪一個?”彩霞偷笑:“她在小平房住著呢!穿著小皮鞋。就是懶,不想干活。吃了就睡,睡了就吃,還好哼哼!”建功反問道:“這是啥媳婦?”幾個學生一起說:“豬圈的母豬!”彩霞白了建功一眼:“就你笨,真像頭豬!”建功的臉一下子紅了。那個高年級的學生受了侮辱,上前一步猛地推了彩霞一把。彩霞并不示弱,從旁邊撿了一條棍子在那人腦袋上一頓猛敲。那小子嗷地叫了一聲,抱著頭跑出操場,彩霞緊追不放。那小子一下躥上路邊那個矗立了幾百年的斑駁的石牌坊,彩霞也扒上去把他趕了下來。她在石頭橫梁上走來走去,驕傲得像個女戰(zhàn)將。邊上一個七八十歲的白胡子老頭氣憤憤地罵了一句:“沒規(guī)沒矩,大清國皇帝封的貞節(jié)牌坊,爬上爬下。我呸——!”轉身離去。

      小學畢業(yè),建功和彩霞一起考上了公社聯辦中學。這時候,土地分到戶里好幾年了。高考恢復也好幾年了。村里的人們攢足了勁兒在自己的土地上耕耘,多打糧食,此外就是出去掙錢,頭腦靈光的做起了買賣。家長督促孩子好好念書,考上個大中專光宗耀祖。建功他爹說:“你學習最好,老師夸,同學贊??忌狭舜笾袑?,啥都不缺。給你起這個名字就是希望你以后能建功立業(yè)?!苯üΦ某煽兊拇_不賴。在學校召開的一次大會上,一個考上大專的大學生來給大家做報告。他挺拔的褲子,雪白的襯衣,黑亮的皮鞋,光鮮的發(fā)型,給建功留下深刻的印象。散了會,那個大學生帶著一個雪白豐滿的女人走了,引來了無數羨慕的眼光。建功下定決心也要成為那樣的人。放學了,本村和鄰村的七八個同學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個女同學問:“你們回家干啥?。俊苯üφf:“我要回家寫作業(yè)。”彩霞說:“我要去地里干活?!庇忠粋€說:“我要去給豬割草?!庇忠粋€說:“沒事我就玩兒?!贝蠹乙黄饑u了一聲:“看看人家建功,有理想,想考大學呀!”一個同學打趣他:“看看他的小身板兒,考不上大學在農村能干啥?砸石頭能把他彈到天上,扛糧食能把他壓到土里看不見,做買賣能被騙子把他賣了不知道去哪兒花錢。娶個媳婦能背得動嗎?”

      建功的少年豪氣被激發(fā)出來,他不服氣地說:“玉米袋能把我壓趴下?一個黃毛丫頭我還背不動?笑話!誰敢來試試?”說著往地上一蹲。大家互相看看,沒人向前。一個說:“咱們還讓他將住??!看看誰的塊兒大,誰上,非把他壓趴下不可。”大家一起選中了彩霞:“彩霞塊兒大,彩霞上吧!”在大家的慫恿下,彩霞說:“怕啥?我非把他壓趴下不可!”幾個人簇擁著上前,彩霞一騙腿騎在了建功的脖子上。建功說了一句:“小心??!”一把抓住彩霞的腿,腿肚子一緊就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步履趔趄地往前走。大家一起喝彩:“背媳婦了,豬八戒背媳婦了!”彩霞笑得前仰后合。建功走了一段路就有些氣喘:“下來吧!”彩霞說:“再走一會兒?!庇肿吡艘粫?,建功說:“下來吧,再不下來我就把你摔了?!辈氏疾挪磺樵傅爻隽锵聛?。

      后來,同學們都說建功和彩霞搞對象。別人問起來,彩霞說:“我們玩呢!我們還小呢搞啥對象。在農村,他那樣的小身板兒,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還養(yǎng)活媳婦?再說,這事得由我爸媽呢!”建功呢,他的心里也翻騰過,對彩霞印象也好,可是感覺她身上缺少一點東西,是啥,說不清楚。再說,他想考大學,離開農村。不應該在農村待一輩子。農村四季很美,生活卻不是電影演的那樣美。彩霞和很多同學上學就是混日子,不仔細聽講,寫作業(yè)就到處抄別人的,空余時間就是幫大人們干農活。他常常看見彩霞在地里河邊忙碌的身影。三年很快過去了,建功以第三名的成績考上了縣重點高中,彩霞和其他同學都回了家。

      上了高中,建功才明白,形勢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樂觀。雖然,建功上的是縣重點,但是,還有市重點,省重點。那時候,正是把大學生爆炒上天的時候,考上大學就是龍,考不上就是蟲的氣氛填塞了神州大地。建功倍感壓力,三年的苦讀,他經歷了煉獄的煎熬,他努力了,第一次高考差了十幾分,復讀,第二次差十分,第三次差幾十分。他灰心了,不想再讀了。都二十三歲了,不想再靠爹娘養(yǎng)活。他要養(yǎng)活自己,成家立業(yè)。他爹托媒人去彩霞家提親,媒人拿來了一個單子,上面寫了一些條款:把舊院子翻新了;彩電、摩托、三金、三銀等都不能少。村里的聘禮一般都是六七百,彩霞家一下子提到了三千塊。爹著急地說:“沒想到一根筋這么厲害,我還有一個兒子,咋辦?”娘:“你裝糊涂呀?人家就沒有這份心思,為了不傷面子,故意這樣?!备赣H長嘆一口氣。這幾年上學,和彩霞見面少了,沒想到是這個結果。建功心里的那點暖意忽然就沒了。后來,他聽村里的人私下傳言,彩霞父親說:“閨女爛在家里也不嫁到軟顫顫家。彩霞要嫁有錢人家,要嫁工人??纯窜涱濐澮患胰耍饩斑^成了啥?他兒子年年考,年年都考不上。學考不上,那樣的小個子能在地里干活嗎?一家■貨。誰家閨女嫁到他家,就準備喝西北風吧!”

      建功賭氣去采石場干活,他想證明自己,把彩霞她爹的嘴堵住。在炎熱的夏季,石頭把他劃得傷痕累累。手破了,腳崴了,皮膚黝黑了,胳膊上至今有一條消失不了的傷疤。雖然,石頭沒有把他彈到天上去,不過他灰心了,真不能一輩子窩在這里。母校的復讀班又開學了,一個同學來叫他去報名,說:“走吧,現在不去復讀,過幾十年后悔也遲了!”爹說:“去吧!再復習一年,考不上就死心了。好賴我還能掙點錢!”他拿了錢,又加入到浩浩蕩蕩的復讀大軍。

      第二年,省城的高等師范??茖W校的錄取通知書寄到他手上,他淚如泉涌,由哽咽而出聲。他終于成功了!他畢竟是本村第一個大學生,很快有人上門提親,而且條件優(yōu)越。他感覺,自己上了一個臺階,有了生活的底氣。他個子小,心不小。炎熱的夏天,他又去父親干活的采石場砸石頭了,他向大家表明,石頭不會把他彈到天上,而他可以把石頭砸爛。他更是在向世界宣誓:他爹這個軟顫顫生了一個小身板兒的大學生兒子,小身板兒一樣可以頂起一片天。

      離開家鄉(xiāng)的頭一個晚上,他把小時候的同學都請到家里。他懷著報復之心態(tài)專門去請彩霞??粗菤馀傻脑郝?,威武的門樓,他發(fā)出一陣嘲笑:哼,過幾年,我也可以擁有這么一處宅院,但,我這個大學生,可不是誰都可以隨便考上的!

      初秋的晚上刮來縷縷清風。七八個同學坐在一起,一同道賀??滟澓屯嫘娑兄R粋€同學指著彩霞:“你多吃點,兩個人呢!”彩霞白了他一眼:“你多嘴,討厭!”建功問:“咋是兩個人?”另一個同學:“你念書沒念傻吧?”建功還是不明白。那個同學說:“你看看她的肚子?!苯ü@下明白了。又一個同學說:“建功,你是大學生了,彩霞還想讓你背,你愿意嗎?別嫌她肚子里的孩子就行。”彩霞:“人家是大學生了,能看上咱?人家要背北京的媳婦!”一個便說:“他看不上,我看上了,我背你!”便把彩霞往懷里摟。彩霞打落他的手:“不老實,我告訴你媳婦去。”建功想,幾年不怎么見面,同學們都變成了這個樣子,一個個庸俗不堪。彩霞也不是原先的彩霞了。彩霞告訴建功過一段時間準備結婚,希望他參加。建功答應。散了席,建功送大家出來,呼吸著夜空下清爽的空氣,心想,一切變化都這么快,好多想都沒想的事情說發(fā)生就發(fā)生了,藏在心里的自豪感就被這些變化給沖淡了。彩霞過喜事那天,建功專門請了假,回來幫忙并參加婚禮。彩霞穿著一身紅衣裳,鼓著腰身和男人給大家敬酒。一個同學打趣新郎官:“你還沒過事兒,就先嘗鮮兒了,看你的種子都發(fā)芽了?!蹦腥苏f:“先嘗后買不上當!要不先嘗嘗,結婚后碰見個石女咋辦?那不把我坑死了??!”

      三年師專轉眼過去,建功回到鎮(zhèn)上當了一個老師,又結婚生女,步入了庸常的生活。然而,生活在生活之中的他常常對生活也產生懷疑,懷疑令他苦惱和不安,唯有寫作,似乎才能把這不安和苦惱釋放??磥?,爹給自己起了如此宏偉的名字,真是名不副實了,這輩子是建不了功了。就寫東西吧!他就想給自己改名。原先計劃叫建文,感覺土氣。干脆就給自己起了一個新名字:文杰。

      他們這個縣是千年古縣,一條秦皇古驛道就通過他們縣。上高中的時候,他就經常走那段兩邊山崖陡峭、又高低不平的秦皇古道。眾多的歷史古跡和久遠的傳說都令他神馳心往。拿起筆來,卻感到胸無點墨,筆下無緒。他生活在農村,農村生活也讓他思緒翩翩。他雖為老師,卻養(yǎng)種著二畝地,河邊還有三分菜園。村里誰家有個紅白喜事,他常常被安排寫對聯、記賬,有煙酒茶這些待遇。在這些場合,街頭巷尾的奇聞軼事、段子俚語、村民自己編造的瞎話源源不斷地涌來,叫他的腦子浮想聯翩。但因為過于龐大繁雜,這些東西難以理清頭緒,就下筆無端。尤其是一些讓他感到既齷齪又無趣的東西,極度令人作惡,不僅難于提煉出價值,也令他憤慨,不明白其為何公然行于世上。

      黑姑彩霞為自己的侄子和父母晚年的生活不怕離婚的舉動,讓黑姑漸漸遠去的身影又在文杰心里高大威猛起來。這不是給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在做有力的對抗嗎?既然有了這樣的思想內核,他的文心又動了起來。

      有人開始給黑姑介紹對象了。介紹了好幾個,談了好幾個,卻一個也沒成。文杰深感疑惑,大街上遇見黑姑就問起了這件事。沉默半晌,黑姑嘆口氣:“現在這社會不比以前了。人都精明得很。人家一打聽我的情況,連個照面都不打就拒絕了。你想想,下面有倆孩子,上面有倆老人。負擔重,誰也不愿意跳這個火坑。倒是有幾個老光棍愿意,可是我不愿意。你知道嗎?沒結過婚的老光棍都有個習慣,一個人過慣了,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名副其實的自在人。他踩別人行,別人踩他受不了。這樣下去,還不如我一個人。唉!以后再說吧!”

      文杰:“你能扛得住嗎?”

      黑姑回答:“扛得住得扛,扛不住也得扛!不過還好,錢也夠花,我自己掙一點兒,我父親有退休金。當然了,我弟弟的錢不能動,以后給黑蛋上學結婚用。地里就兩季糧食,現在都是機器耕種,也不太累。把他們供到高中畢業(yè)沒問題!我閨女遲早嫁人,主要是黑蛋,在家的話得翻修房子娶媳婦。我這個當姑姑的怕難以完成?!焙诠眉覛馀傻脑郝洮F在已大大落伍,基本上就是古董了。

      文杰:“黑蛋成績不是不錯嗎?考大學肯定沒問題。考上大學就沒事了,人家肯定不回來住了,媳婦也不用發(fā)愁?;蛟S,你還能沾一點兒光呢!”黑姑的臉上有了笑容:“這樣更好,我這個當姑姑的也沒白疼他一場。我的心血也沒白費了?!边@一年,黑姑年望四十,白妮、黑蛋已小學畢業(yè),上了初中。

      兩年過去了,在寫作上文杰還沒有拿出一件像樣的東西,他很苦惱。這一天,路過黑姑家,院子里傳來黑姑憤怒近似瘋狂的呵斥:“你小小年紀,不告訴我,自己做主,咋要他的錢?你去退給他。咱娘倆餓死也不要他的錢!咱人窮志不短!既然離婚了,就一刀兩斷?!卑啄輩柡Φ穆曇艋爻夂诠茫骸澳悴徽J我認,好賴他是我親爹。他再不好也沒有去殺人放火。你光說我爹的不是,你也不是十全十美,心胸狹窄,固執(zhí)偏激,你咋不反省一下自己?你做的都對?一個巴掌拍不響。你別拿要求自己的條件要求我。你給我的錢一分不多,不夠花。有時候,買衛(wèi)生巾都向同學借。你說我咋辦?”

      黑姑忽然歇斯底里般咆哮起來:“你翅膀沒長硬就敢頂嘴了!大了我可沒法管教你了!我不打爛你!”接著傳來撲打的聲音。文杰心里一驚,跑進去拉架。院子里,黑姑一手抓著白妮的頭發(fā),一手拿著一個笤帚疙瘩不分腦袋屁股地敲打。白妮一邊哭一邊叫:“往死里打,往死里打!死了干凈!”黑姑一邊打一邊氣得上氣不接下氣:“讓你氣死我,讓你氣死我!”文杰埋怨黑姑太不像話,上去使勁拉開黑姑,嚴厲地訓斥:“你這是干啥?孩子這么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你要尊重孩子的意見!你以后不能隨便向孩子發(fā)脾氣!有啥事可以商量著來,咋這么蠻干?”轉而,文杰對白妮說:“孩子,你也要體諒一下你母親的難處,她夠不容易了。發(fā)脾氣解決不了問題!”黑姑忽然淚眼婆娑地把白妮拉過來,聲音哽咽著說:“娃兒,讓媽看看,打著你沒有?”她伸出一雙因揀煤而變黑的粗糙的手撫摸白妮。白妮憋著自己:“媽!我沒事!”轉而,白妮委屈地淚如雨下:“媽!對不起,我不該和你頂嘴!”母女二人忽然抱在一起哭起來。屋里傳出一聲嘆息。半晌,黑姑的父親推開門,拄著一根拐杖步履艱難地挪出來:“別哭了,別人看見了笑話。她愿意認就認吧!”說完轉身又回去了。院子里聚集了不少人。文杰看沒事了,就勸大家離開。

      晚上,文杰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母女二人的性格多么相似啊。他想幫幫黑姑。一天傍黑,文杰在河灘遇見黑姑,說起那天的事。黑姑告訴文杰她們母女經常吵架,家常便飯,都習慣了。文杰拿出三百元給黑姑,讓她別太苛刻自己。黑姑堅決不要:“你的心意我領了。有這三百元發(fā)不了,沒有這三百元也窮不了。我緊說緊,也不是過不下去。等白妮考上了大學,需要錢了,再借不遲。救急不救窮?!弊詈蠛诠谜f:“錢有多少算夠?開煤場的老板都有幾千萬了還說缺錢,咱老百姓就不過了?錢多了手大些,錢少了手緊些。人心不足蛇吞象!”這一點,文杰倒是佩服黑姑,她的眼光和骨氣令他贊嘆不已。

      在村人眼里,黑姑像一臺永動機在不停地運轉,又像一臺拖拉機,只要加上油加上水,打著火兒就一直不停地開下去。晴天,她在地里和煤場干活;陰天下雨,她在家里縫縫補補,拾拾掇掇。撲克攤兒和麻將桌看不到她的身影,閑話中心也沒有她的聲音。黑姑沒有閑著的時候。大伙說,黑姑身子干著活兒,心里還在盤算著事,睡著覺都在打算自己的光景。村里多少年流傳下來的古言在黑姑的身上得到了印證:吃不窮,穿不窮,打算不到就受窮。

      大街上,黑姑常常一臉疲倦地走過,原先健壯的身體變得遲緩而笨重,眼圈也常常帶著洗不凈的黑膩子。有人開玩笑:“黑姑變成大熊貓了!”黑姑說:“真是大熊貓就好了,那是國寶,就有人喂養(yǎng)不用干活了??上О。皇?!”

      黑姑的努力也沒有白費。這一年,白妮黑蛋雙雙考上了全國重點大學。同時,文杰的中篇小說《山里紅》也發(fā)表了,當然還是以黑姑為原型,還獲了個啥獎。為慶祝兩個孩子考上大學,黑姑舉辦了簡單的家宴,親朋好友積聚一堂,文杰也被請了過來。文杰把幾本雜志發(fā)給大家,勉勵兩個孩子好好學習,將來回報黑姑。大家自然一致贊成。過了幾天,黑姑遇見文杰,黑姑說:“小說看了,寫的太完美了,我也沒有那么好!”文杰:“文學作品需要虛構,不能照實來寫。要虛實結合。這正如廟里塑像,有了胚胎,還要盡力塑得完美,才能受到大家的頂禮膜拜。以你為原型,又不全是你,這里面加入了我的虛構?!眴柤昂诠玫幕槭拢诠谜f:“都四十多歲的人了,不想找了,現在一個人習慣了。再說,二婚都有自己的小心眼,隨便找一個還不如一個人過?!蔽慕苄睦锵?,現在時代不同了,六七十歲的老人還有離婚結婚的,何況才四十多歲??纯春诠寐槟镜谋砬?,文杰竟沒有說出來。

      轉眼又好幾年過去了,黑姑的閨女白妮和侄子黑蛋都大學畢業(yè),在省城找到了工作。黑姑沒有等來黑蛋的回報,而且還要給他“輸血”。因為,黑蛋戀愛了,要準備結婚,在省城買房。文杰看到黑姑的時候,黑姑向文杰訴苦:“父母從弟弟死了,就身體不好,常年吃藥。爹的退休金基本上都買藥了,剩下的連日常消耗都困難。弟弟的撫恤金基本被黑蛋這些年花光。孩子不管家庭條件,光攀比人家有錢的,他就不知道穿衣吃飯量家底嗎?他就知道向我張口要錢。以為我是一棵搖錢樹,他不知道現在搖下來的都是黃樹葉。我這個姑姑哪兒有那么大的本事?”黑姑的臉上已沒有黑蛋剛考上大學之時的自豪感?!鞍?!回家也不幫你干點活兒,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一下。光說他那一套。天上一句,地上一句!我不知道他說一些啥!沒禮貌,自私,貪婪!”黑姑臉色黑紅,有些喘不上氣。文杰聽說黑姑患上了心臟病就勸她別激動。黑姑喘口氣說:“戀愛,結婚,買房,生孩子,我這輩子的長工當定了,把我的骨頭賣了也完不成任務?!?/p>

      這一年的秋天,一個陰沉沉的下午,黑姑去地里摘豆角,天黑透了還沒回來。大家去找,發(fā)現黑姑心臟病發(fā)作死在了地里。她面色黑紫,表情痛苦,邊上是剛摘滿的一籃子豆角。這件事在村里引起了極大的震動。

      大家紛紛議論?!鞍?!這黑姑就是累死的,歲數還不大?。 薄翱刹皇?,她爹娘就老不是東西。挑撥黑姑離了婚,給他家當了一輩子的長工?!薄耙苍顾约簺]主意,為了孝順苦了自己。我是她才不學她呢!爹媽咋了?為了自己的孫子不受苦害了自己的親閨女,人都是自私的,爹媽也不例外,孩子多,總是向這個偏那個?!薄白屗液诘案镒咭膊毁?,不一定成不了人。怕后爹外待,人摔打著才成才,怕受敲打放蜜罐里保險,結果是圈黃了。”面對這樣的議論,文杰自然是心里一團糟。

      黑姑是外喪,不能回家,就在村外的一塊玉米地旁邊搭了個靈棚。黑姑是本家閨女,不能入墳,必須外“嫁”才行。不少人家上門討黑姑給自家過世的光棍配冥婚。在這筆買賣談成之前,必須有人守靈。文杰愿意為黑姑守靈。一塊守靈的有四個人,除了文杰,黑姑侄子黑蛋,一個本家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還有一個叫四方人的年近五十的壯漢。文杰和本家年輕人守前半夜,四方人和黑蛋守后半夜。

      靈棚搭在生產隊時期留存到今天的一個打麥場的入口處,這里有配電室好接電線。周圍是快成熟的莊稼。打麥場早已荒廢多年,賣給了一戶人家,栽了很多楊樹。四個人在一間廢棄多年的券窯里值班。券窯的門窗早已不知去向,豁著大口子,里面經過打掃,還算干凈,但依然感到多年不住人的潮氣,透著一股發(fā)霉的氣味。配電室接了燈,一盞接到券窯,一盞接到不遠處黑姑的靈前。里面放了兩張木床,鋪了層谷草,扔了兩床破被子。周圍的秋莊稼黑壓壓一片,燈光之下,玉米的葉子和雜草都泛著水的光澤,掛著露珠。四個人坐在床上,一邊吃喝一邊閑聊。從東家聊到西家,從天上聊到地上,從男人聊到女人,話題自然轉到黑姑身上。五十來歲的四方人身體強壯,一生干體力活,砸石頭、裝煤、打墓、抬棺材,橫豎幾乎一樣的尺寸,大家送外號四方人。他喝了一口酒,說道:“你看看這人有啥意思!白天還展刮刮的一個人,現在躺到冰棺里了。你說,她非得聽他爹娘的,自己白受勞了一輩子,守了半輩子活寡,后半輩子連個男人也沒有。招不到一個男人上門,靠一個也行。人家還不,看不上眼。這好,死了就不由她了,給誰配還不知道呢!”文杰說:“人都沒了,別瞎編排了?!彼姆饺搜壑樽右坏桑骸拔沂谴秩耍瑳]有你這文化人有水平!我就這水平,沒法!你說,我說的有道理沒有?養(yǎng)兒防老,人還沒享一天福就死了。孝子,孝子,老子孝順兒子!”文杰:“社會就這樣,沒有辦法!”這當兒,有人送來四盒煙,兩包糕點,兩瓶酒又四個菜。四方人對黑蛋說:“去給你姑姑供上一包,隨便看看,該續(xù)香續(xù)香,該續(xù)蠟續(xù)蠟!”黑蛋接了糕點,看看自家兄弟說:“你和我去吧!”四方人說:“去吧!有啥可怕的,你姑姑會掀了冰棺蓋子坐起來嗎?”兩個年輕人出去了。他又說:“現在的孩子們太嬌慣了,大人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供養(yǎng)他們,結果養(yǎng)了一群白眼狼!”文杰說:“都一樣,誰也別笑話誰。”兩個年輕人回來,繼續(xù)喝。四方人對黑蛋說:“快十點了,咱們趕緊睡覺,十二點起來,咱們值后半夜!”說著,裹了一件破舊的棉衣,一躺就發(fā)出了巨大的鼾聲。黑蛋也和衣躺下了。

      文杰也漸漸有了酒意,他怕睡著,就站起來點了一支煙,到外面透透氣。冰棺就在離窯口二三十米的地方,上面蓋了一塊紅紅的大苫單,紅得有些瘆人。棺前放一張桌子,桌子上放一個香盒,燃著香,燃著蠟燭?;鹈鐝椞匚鑴又?。文杰看著,心里一片迷茫。好不容易十二點了,文杰叫了本家侄子,兩個人踏著帶露珠的雜草來到黑姑的靈桌前。香和蠟都著了一半,文杰續(xù)了整香,又點了一支整蠟,在桌子上滴了幾滴蠟水,粘立在桌子上。燒了一份紙,做了揖,看看沒啥不妥了,兩人回到窯里。古人云,人死如虎,虎死如鼠。文杰和黑姑雖是舊相識,脖子上依然起了一層寒意。輪到四方人值班,文杰推了很久他才嘟囔著站起來,到窯口看了一眼就回來了,接著好像聽見四方人對黑蛋說:“你醒醒,起來,你先值一會兒,我困,再瞇一會兒?!蔽慕芟敫嬖V四方人別這樣,要好好值班。但是,他再也睜不開眼睛,就沉睡下去了。

      迷迷糊糊中,文杰忽然看見黑姑一個人在路上走著,她穿著出嫁時的那身紅衣裳,年輕,漂亮,卻一臉的憂郁。潛意識里,文杰知道黑姑已經去世,心里便有些膽怯,不敢走得過近,不過還是問黑姑:“你去哪兒?”黑姑凄慘一笑:“去個好地方。”便邀文杰一同去。文杰拒絕了。黑姑便硬來拉他,文杰轉身欲離開。嘭地一聲,平地起了一個火球,大火很快吞噬了黑姑。文杰大喊:“救火,救火!”他猛地驚醒,坐了起來。他走到窯口朝那邊一看,果然,靈桌上一片火光。他一激靈全清醒了,返回窯洞,把三個人打醒。四方人驚叫一聲:“咋了?”文杰大聲喊:“你們咋值的班?失火了。”四方人一激靈爬起來,叫喊了一聲,跑了出去,三個人緊隨其后,文杰隨手抄了一把鐵鍬。四方人像瘋了一樣,咔嚓咔嚓折了幾根玉米秸,來到靈桌前,一個勁拍打,煙霧彌漫,枝葉飛濺。他吼叫:“這咋弄的?咋弄的?”文杰也鏟了土滅火?;饻缌耍膫€人清理桌面,桌面燒了一半,坑坑洼洼,高低不平,黑乎乎一片。重新點了香和蠟燭,四個人回到窯里,面面相覷?!棒[鬼了?”四方人問,“明天這桌子咋交待?”文杰:“有神了,還鬼呢!”四方人:“我出去轉了一圈,看看沒事,坐著坐著就睡著了。”黑蛋:“你們三個都睡著了,我一個人坐著害怕,坐著也就睡著了?!蔽慕埽骸澳銈儌z失職?!彼姆饺耍骸白雷訜苏淮??”文杰說:“桌子燒了不可怕,冰棺燒了,黑姑燒了,真就沒法交待了?!彼姆饺藛枺骸澳阏χ乐鹆??”文杰把夢說了一遍。四方人說:“沒神沒鬼是假的,黑姑給你托夢了,你們關系好!”文杰說:“瞎謅!”四個人睡意全消,一直坐到天亮。

      黑姑很快被附近村一家買走,“出嫁”這天,多年不見的前夫流膘來了,本家人雖然不歡迎他,也沒有將他拒之門外。文杰之前對這個人很不“感冒”,一直不大理睬他,現在他的到來,反而叫文杰心里暖暖的。他的身邊是他的閨女白妮兒,二人親自和陰陽仙兒給黑姑入殮,流膘還給黑姑穿戴了冠子蟒袍。流膘親自抬棺上車,黑姑乘的“出嫁”車要開走了,流膘痛哭流涕,大罵自己不是人。

      黑姑死了不久,兩位老人也先后離世。流膘親自打發(fā)了岳父岳母。本家人對流膘的不滿都煙消云散了?;橐鲎杂?,誰也怨不得誰,離了婚的流膘能做到這樣已屬難得。在打發(fā)兩位老人的最后一次宴席上,文杰有感而發(fā):“現在這社會,金錢至上了,人心壞了,像黑姑這樣孝順的人少多了。”大家都有同感。轉而,文杰對坐在一邊的白妮和黑蛋說:“你媽真不容易,犧牲了自己,成全了你們。把你們都培養(yǎng)成了名牌大學的高材生。都成才了,成了咱河邊村的驕傲。你們要向你媽好好學習!”

      不料,白妮柳眉一豎,說:“叔!你又喝多了,我們不是啥高材生,不過多念幾本書而已。你也別給我們戴高帽子,我也不會向我媽學習!這樣的話,請你以后不要對我講。你寫的以我媽為原型的小說我看了,開始感覺不錯,慢慢品味覺得不對。犧牲自己成全別人,可以做一段時間,長期這樣,是可恥的。你知道我媽活得多憋屈嗎?魯迅先生說的好,浪費別人的時間無異于謀財害命。何況浪費一個人幾乎一生的生命。您的水平大概沒有魯迅先生高吧?要不是看你是長輩,我把你攆出去!”一邊的黑蛋一言不發(fā),臉色黑青。文杰沒想到白妮這樣搶白自己,一時語塞。一直喝悶酒的流膘白了自己女兒一眼,說:“咋這樣和長輩說話?”白妮反駁道:“永遠都是大人有理,當小的沒理。永遠都是大人有說話的份,小的只有聽的份!我們只是聽話的工具。我們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思想,即使我們說的不對,也有發(fā)言的權利。我問你一句,我奶奶說的話你都聽嗎?反駁過嗎?”說罷,白妮憤然離席而去。大家錯愕,面面相覷。

      大家紛紛指責白妮不懂事,這樣反駁長輩。四方人一拍桌子說:“廢話咋那么多?我看白妮說的也對。大人孩子都有脾氣,就該大人發(fā)脾氣,不許孩子發(fā)脾氣?典型的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嘛!”一個人又說:“那也應該孩子有孩子的樣子!”四方人說:“大人有大人的樣子嗎?說的精!有啥用?淡話真多!”文杰說:“我說是為了孩子好!沒別的意思?!彼姆饺苏f:“我說是為了大家好,也沒別的意思!”兩人開始論戰(zhàn)?!澳闶巧兑馑迹俊薄皼]意思。”“那你是啥意思?”“也沒意思?!薄皼]意思再說有啥意思!”“真他媽的說不清,摻和不清,攪屎棍子。不喝了?!眱扇送瑫r摔了酒杯,起身離席而去。

      剩下的人里面有一個說:“喝酒就是喝酒,廢話真多!他們不知道酒席上不能說事嗎?真他媽怪了,明明知道酒席上不能說事,往往酒席上就好說事,沒事了也說成有事!閑著扯淡,扯得蛋疼?!庇忠粋€人說:“你看看那文杰,說話總是教育人的口氣。牛皮哄哄的,當老師習慣了,一張嘴就好訓人,甭管他。我們喝!”幾個人又端起了酒杯。四方人又笑嘻嘻地回來了。眾人打趣他:“咋又回來了?”四方人:“我故意氣他,就是把他氣走。我看不慣他總是一副教訓人的架套!他說別人就行,別人說說他就受不了,慣的毛病!我看白妮頂的他就對!”

      文杰一夜無眠,心里一直翻騰這件事。白妮是他看著長大的。一直乖巧,聰明,善解人意,綿順如羊。今天卻被嗆得夠嗆。哎!不是他想象的那樣了。第二天,起床吃了早飯去學校,走出家門,看見白妮站在大門口。她穿戴一新,出門的樣子。轉眼間,小丫頭出落成二十多歲的大姑娘了。簡直就是黑姑的化身,只不過是一黑一白。白妮微微一笑,向文杰鞠了一躬:“叔!對不起,昨天,我不應該那樣對你!我知道,你的心是好的。我媽離婚以后,我心情一直不好。或許,我生在一個離異家庭,心理有問題。我向您道歉了!我今天起去市里上班了?;卮宓臅r候就少了。再見!”說完,又鞠了一躬。笑一笑,轉身離去。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文杰苦笑了一下,想,或許,這才是真實的白妮。

      春節(jié)到了,家家戶戶貼對聯,掛彩燈。這天下午,文杰被一家請去寫春聯,路過黑姑家。多年的黑漆大門落了鎖。黑姑的老人出殯時貼的白對聯早已被寒風刮得不知去向。往年,黑大門上都會貼上文杰自己寫的那副內容多年不變的春聯:忠孝傳家久,詩書繼世長。今年,沒人請文杰寫,也不會貼了。門口那個桃樹已死,留幾個干枯的樹枝在寒風中孤獨地挺立著。文杰聽人們說,白妮認了她的親爹,今年,白妮和黑蛋都去流膘家過年。想到多年來,一直熱鬧的黑姑家第一次在春節(jié)期間大門上落了鎖不再有人跡,文杰心里涌上一股悲涼來,鼻子一酸,不由得落下淚來。

      寒冬過去了,春天又回到了人間。由于建設小康社會,河邊村多年的垃圾被清理干凈,墻壁粉刷一新,標語、口號、宣傳畫也都出現在墻上。

      這個星期天,文杰在大街上溜達,看見一面整齊的墻上貼了干凈整齊的壁畫瓷磚。原來是配有文字解說的古代二十四孝圖。一些村民在觀看,文杰覺得新鮮也去看。忽然,人群里發(fā)出一個古怪的聲音,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漢指著其中一幅畫嘲笑說:“這他媽的完全是放屁,胡說八道!”文杰仔細一看,原來他罵的是二十四孝圖中的一幅“臥冰求鯉”。他舉著常年勞動造就的粗糙手指,敲打著畫面說:“這他媽的是傻逼,念書念傻了吧?他爬到冰上能把冰化開?早他媽的把他凍成僵各絕兒了。想吃魚,不能把冰鑿開嗎?不能撒網嗎?臥冰求魚,哄三歲的小孩子吧,我呸他的!”又指著那幅“郭巨埋兒”說:“沒糧食不能去借嗎?不能去開荒種地嗎?為了孝敬父母,把親生兒子活埋了,讓他狗兒的斷子絕孫。不行先告他個殺人罪!這他媽的誰讓這樣宣傳的,簡直是驢唇不對馬嘴!”眾人齊聲附和。那個村民想繼續(xù)評點下去,回頭看見文杰,就說:“劉老師來了,讓文化人說說看看!”

      文杰皺了一下眉頭,咂了一下嘴說:“關鍵不是看它畫了啥,而是要領會畫的意思??偠灾?,是勸人向善的?!蹦莻€村民說:“我是粗人,領會不了它的意思。反正,我看全是胡說八道!”那人轉身離去了。文杰回過神來,他這段時間正看《魯迅全集》,忽然記起一篇文章里,魯迅先生也談論過二十四孝圖,大概也含否定之意。又想起,毛主席的一篇文章,大概是延安整風里的一篇吧,說搞宣傳的人員,在墻壁上寫“工人”二字,很簡單的兩個字,“工”字那一豎要拐個彎兒,“人”字在“捺”這一筆上別兩把刀子。完全不看對象了,想想也對。自己能領會二十四孝圖的含義,并不看那畫的表層意思,老百姓直接看畫的內容是不是也符合實際?就這么簡單。文杰想著心里便也開朗了。

      人群里一個人說:“人心不古,難以聚攏。”他是村里的廟委會主任。這些年,他在村里主持翻修大小廟宇,聽說正在計劃編寫村史。文杰說:“這沒辦法,你說東,他說西,你吃飯他拉稀。”廟委會主任說:“中國的古文化都毀了,現在的人都沒了靈魂。一個心思全奔錢去了。這樣下去很危險。干點活兒,張口就是錢,閉口也是錢。”文杰說:“如果編寫村史,應該好好把黑姑寫寫,應該放在重要的位置上。”主任說:“我正想找你,我們收集了不少材料,就是動不了筆,想讓你參加。當然,在不影響教學的前提下。你有空嗎?”文杰說:“有空有空?!敝魅危骸傲x務勞動啊,沒稿費?!蔽慕芎俸僖恍Γ骸霸搶憣憵v史。國有國史,縣有縣志,村有村史,人也是一部歷史?!敝魅危骸拔幕苏f的就是不一樣,老百姓就會瞎嚷嚷?!倍藭牡匦α?。

      開春不久,黑蛋回來了一次,在大門口貼了一副對聯。棗花開的時候,一個五十多歲的本村老光棍放羊倌劉三兒找上門來,要文杰寫一副對聯把原先的換下來,內容是:“牛羊滿圈,家畜興旺”。劉三兒一直在村外的一眼土窯里住,土窯邊就是羊圈,一般很少回村。他說:“黑姑的侄子黑蛋把舊宅院賣給我了,花了五萬。準備買幾頭牛,在黑姑家養(yǎng)羊養(yǎng)牛。”劉三兒又說:“黑姑離了婚,我想娶她,她看不上我。他媽的,有啥了不起。她死了,逼也爛了。人不就是那么回事嗎?我買了他們的宅子,我沒有睡過她,也要睡在她的炕上?!蔽慕芨械揭魂噽盒摹B牬謇锶苏f,黑蛋準備結婚了,要在省城買房,錢不夠,沒辦法,就把村里的房子賣了。上歲數的人說:“敗家子才賣房子賣地。老人家留下的那點家底容易嗎?”文杰再路過黑姑家,碰見四方人,四方人非拉他去看看羊倌劉三兒。文杰不去,四方人說:“有好東西讓你開眼?!贝箝T敞開著,里面?zhèn)鱽砼5慕新?,牛屎尿和柴草的味道也傳了過來。大門上“忠孝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的對聯被撕掉了,換上了“牛羊滿圈,家畜興旺”。文杰感到恍如隔世,心里也說不清是什么滋味。劉三兒在配房喂牛,讓他們去上房玩兒。房間里充滿了牛羊的膻味。四方人指著墻壁讓文杰看。墻壁上貼著好幾幅女人的裸體畫,下體被描了毛。黑姑年輕時的一幅照片也掛在墻上,邊上寫著一行歪歪扭扭的字:這輩子沒睡過你,也要看著你!文杰上去要撕畫,劉三兒進來攔阻:“別動。你們睡女人睡的鳥都發(fā)軟,我睡不上,看看不行嗎?”文杰急忙起身離開了。四方人說:“劉三想女人想瘋了,找小姐,小姐嫌他一身羊膻氣,不讓上。晚上看著美女的照片手淫。有時候就摟著小羊羔睡覺,把羊羔當成黑姑?!碧低嫌?,文杰朝地上一陣亂吐。四方人說:“假正經。虛偽。”

      四方人叫文杰去家里坐坐。在黑姑家吵架之后,文杰恨了這個人很長一段時間。今天見了卻沒有恨了。文杰進了四方人家的院子。一個桌子上放著一摞嶄新的報紙。文杰問:“哪兒弄的?拿報紙干啥?”四方人說:“在村長家拿的。配房潮了,把舊有的白墻捅掉,重新抹一遍,把原來的木頭門窗換成鋁合金的。把報紙裁成條,準備貼地圍子抹水泥,剩下的報紙當手紙用?!蔽慕懿畔肫疬M門時,大門口有一堆沙子。他一邊裁報紙,一邊說:“看看這報紙,都是新的,根本沒人看,浪費國家錢財?!眻蠹堖€散發(fā)著墨香,原封沒動。說起文杰寫東西的事情,四方人說:“寫的再多也沒人看。主要是寫的不符合實際情況,盡說光面子話,誰看?就說你寫的黑姑的那些事,根本就不是那回事。我不會寫,但是,我知道寫的好不好,是不是那回事?!苯又姆饺擞执直傻貑栁慕埽骸澳愫秃诠酶蛇^沒有?”文杰說:“干啥?”

      四方人說:“男女在一起能干啥?”文杰一陣反感,說:“別這么惡心!別侮辱死去的人。也別侮辱自己!”四方人嘿嘿一笑:“你就裝逼吧,你們走的近,誰不知道。干了也就那么回事。戳不了幫,蹾不了底。不少一兩肉,頂多蹭掉幾根毛。不用白不用,用了也是白用。現在想用也用不上了?!闭f完又嘿嘿地笑了。現在呢?文杰說不上厭惡,也說不上喜歡,就是感覺老百姓的直白,爽快。說起黑姑,文杰夸贊了一番流膘。四方人說:“你知道個屁,流膘沒你想的那么好。流膘給黑姑買鳳冠蟒袍,打發(fā)黑姑和黑姑父母,都是白妮靈芝逼著他干的。白妮靈芝說,流膘答應了這些條件,就認他這個親爹,他以后老了養(yǎng)活他。流膘開始不答應,靈芝就要當場喝毒藥死給他看。流膘知道靈芝和她媽一個脾氣秉性,真敢喝毒藥,就答應了她。父女二人一直交往著并沒有斷了關系,靈芝上學基本都是流膘供養(yǎng)的。流膘不想失去唯一的親閨女?!彼姆饺说脑捔钗慕艽蟪砸惑@,他感到,很多事情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其表不知其里。他遞給四方人一支煙,點燃了轉身出來。文杰開始反省自己。他寫的那篇東西,村里人都看了,都說不真,瞎編。寫的和實際情況是兩回事。這段時間,他又對生活有了認識。他準備利用空余時間重寫。

      這年農歷六月的一天,陰了幾天的空中開始落下雨點,漸漸地越下越大,一會兒便平地起波浪。一直下了兩天兩夜。第三天半夜,一陣陣沉悶的呼嘯遠遠地傳來。文杰從酣睡中驚醒,他走到院子里,雨還在下著。他走到院墻邊,借著手電的微光,看見洪水不斷地上漲。河邊長了十幾年的樹木一棵棵倒在洪水中沖走了。河水咆哮著,像無數的野獸撕咬著,把河灘地撕碎吞下。文杰知道自己的房屋的地基建在堅固的巖石上,是沒問題的。河水的氣勢還是讓他感到心緒不寧,一直熬到天亮。

      天亮的時候,河水還在上漲,洪水吼叫著,一排排巨浪相互追趕著涌向水霧彌漫的遠方。河面漂浮著樹木,各種垃圾。漫水橋的一塊橋面坍塌了,斜立在河道中央,洪水迎面撲來,激起一個巨大的回頭浪。浪頭吼叫著,又反撲過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站在河岸邊,斷橋邊,發(fā)出一陣陣感嘆。這么大的洪水多少年不見了。原來以為不會發(fā)水了,沒想到又發(fā)了這樣大的洪水。沒想到的事情多著呢!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滄海變桑田,桑田變滄海。別說三十年了,記得上一次也就整整二十年吧!大家都記得。一切都在變。不變是時辰未到。事情在變,觀念也在變。那當然,不過,有些人不愿意變,希望一輩子一萬年不變。當皇帝的永遠當皇帝,當太監(jiān)的永遠當太監(jiān)。但是,變不變不由你。

      過了幾天,河水小了,也變清了。河邊的菜園子沒有了,種的樹也沒有了,各種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也沒有了。河灘又露出了多少年不見的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河流石。關于這次洪水的各種消息也傳來。這次洪水災害巨大,又死了不少人,倒塌了不少房屋,一些地勢低洼的家戶也進了水。人們分析的結果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多少年來,干旱少雨,人們失去了警惕,防洪意識淡薄,侵占了河道,把一些工廠建在河邊。

      村里一位半仙兒說:“和老天爺斗,和河神爺斗,斗得過嗎?”這場洪水過后,河道空曠了許多,文杰的心也空曠了許多,亮堂了許多。除了到學校工作,就在家寫作。好在滿河灘的樹木不見了,有月亮的晚上,到院子里走走,看看外面萬鱗波動的河水,心里倒寧靜平和,思緒便如河水發(fā)亮而流動。

      這天是星期六,明天休息。文杰便準備寫個通宵。就準備了夜宵和酒。困時,小飲一杯能給他帶來如泉文思。李白斗酒詩百篇,他相信這句話是真的。半夜了,他飲了兩杯酒,雖然有些迷糊,頭腦還是清醒的,準備再寫一會兒。漸漸地,他感到燈光越發(fā)亮了,抬頭看,發(fā)現窗外天空的那輪月亮比平常大了好幾倍,心里有些怪異。

      隱隱約約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那是一個多少年沒有聽到的聲音:“妹妹找哥淚花流,不見哥哥心憂愁,心憂愁,當年抓丁哥出走——”文杰心里一驚,這不是黑姑彩霞的聲音嗎?當年村里放映電影《小花》,這部電影風靡一時,電影插曲更是到處傳唱。文杰和黑姑他們代表學校參加公社中心學校的匯演。文杰心里一直記著這件事。黑姑下地干活,在河邊地里勞動也常常唱這首歌。文杰也常常在心里說:“我就是你哥,就在一個村里,不用找?!?/p>

      文杰當即放下筆,循著歌聲走出去。歌聲從河邊傳來。文杰快步走出家門,繞路來到河邊。他看見,河水比平時大了許多,滿河道浩浩蕩蕩地流向遠方。河水清澈,在月光下翻滾著銀浪。遠遠地,文杰看見黑姑穿著一身紅衣,坐在河心一塊巨大的光溜溜的石頭上,抬頭看著那輪圓月,依舊深情地歌唱,歌聲動聽而凄婉。忽然,她站起身,把衣服一件件脫去,裸露出光潔如玉的豐滿的身體。兩個豐滿的乳房翹翹地挺著,乳頭像兩粒紅小豆發(fā)著紅光。黑姑慢慢地下了水往前走,河水漫上來,淹過了膝蓋,漫過了小腹。嘩啦一聲,河水里躍起兩條尺把長的魚兒,一白一黑,各自叼住了黑姑的一粒奶頭,拼命吮吸。黑姑驚叫了一聲,拼命拍打兩條魚兒,魚兒緊咬不放。黑姑豐挺的乳房瞬間縮了下去,黑姑也馬上變作了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太。那一白一黑兩條魚卻變作了兩條大魚躍入河水里游走了。黑姑哭喊著,在河水里艱難行走。一個波浪打過來,黑姑不見了。沒水之際,文杰聽見了黑姑喊出的最后一句話:“為兒為女耽擱了自己。”

      文杰驚叫了一聲,便躍入水中去救黑姑。忽然,月亮不見了,河水一片黝黑,裹著他向下游流去。文杰害怕起來。冰冷、堅硬的河水像刀一樣砍刮著渾身的肌肉。一股股帶著腥味的河水嗆進他的喉嚨。沒頂的波浪讓他無法呼吸。這次一定完了,他想。他四肢撲騰,身無所依?;艁y中,他的雙手觸到了一個巨大的移動的樹根似的東西,心中一陣歡喜。他本能地騎在這個巨大的樹根上,雙手也揪住了一對小的凸起。他身體僵硬,身心麻木,使勁地把頭探出水面,使勁地喊出了一句英語:“Help me! Help me!”四周空空蕩蕩,漆黑一片,無人應答,文杰欲哭無淚。天光漸漸放亮。

      一個洪亮的聲音在耳邊炸響:“你放開手,背了你這么長時間,你想累死我呀!你剛才說了一句啥英語,我不懂,以后見了我說漢語,別對牛彈琴!”那個巨大的樹根奮力浮出水面。哪里是啥樹根,原來是四方人。文杰的雙手還緊緊地揪著他的耳朵。四方人一縮身把文杰拋進河水里,說:“自己過河吧,非得聯幫走嗎?過河!”他一揮手,向對岸游去。河面又忽然冒出無數顆頭顱,紛紛踏河而過,到了對岸。四方人站在岸上對文杰說:“大家都過河了,你還不快過,還在那兒摸石頭。你就摸吧!我們走了!不等你了!”說完,四方人和眾人皆不見了蹤跡。文杰哭喊著:“等等我,等等我!”然后猛地站起身,原來水才及腰間。他猛地醒來,淚水打濕了稿子。他不在水里,趴在書桌上酣睡很久了。

      文杰忽然對寫作沒了心勁。禮拜天就參加了村史的編修工作。黃昏,從一個家戶了解情況出來,路過貞節(jié)牌坊,看見一只紅色的烏鴉在那斑駁的石頭橫梁上蹲臥著,探頭探腦地東張西望。不久,凄厲地叫了一聲,飛向那灰蒙蒙的天空。只有那個石牌坊像一個孤獨老人,在太陽的金色余暉中矗立著。

      夜里,在自己的房間,攤開那一份份采訪來的資料,那資料上的名字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坐在沙發(fā)上,文杰瞇著眼睛,構思一個個細節(jié)。房間有了說話聲,文杰感到奇怪,睜眼一看,大吃一驚。資料上的一個個黑字都蠕動起來,變成了無數小人,他們嘰嘰喳喳說著文杰聽不懂的話。忽然,他們一起飛起來破窗而出,桌子上只留下沒有字跡的稿紙。文杰追出來,高喊著:“你們別走。”這個明朝嘉靖年間就已存在的村里又飛出一批人,和這批人會合一處,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喊叫著飛去了。他趕緊翻開自己寫的小說,哪里有啥字跡,只有一張張白紙散發(fā)著空蕩蕩的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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