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邵震
《〈指南錄〉后序》是文天祥詩集《指南錄》的序文,寫于德祐二年(1276年)夏五。按序文所說,這一年,文天祥出使元營,后被扣往大都,他在京口乘隙逃脫,歷經(jīng)波折,終得南歸?!吨改箱洝匪嬩浀募词沁@一時期的詩作,詩集的名字取“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的句意,表達了文天祥強烈的南返之意。
誦讀此文,幾多慷慨,自然會深深被文丞相的“磁針之心”所震撼。但細讀之下,還是會對其文其人產(chǎn)生一些疑問。從京口逃脫的文天祥為什么先選擇往北走呢?文天祥“生以有為”的抉擇,有沒有矯飾的成分呢?他矢志不渝的“忠心”是不是愚忠呢?回答這些問題,需要我們下一番認真仔細的功夫。
辨一:逃歸路線的南與北
讀《后序》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文天祥出使元營被扣,隨后被元軍從臨安(杭州)城外押往大都(北京),在京口(鎮(zhèn)江),文天祥得到機會逃跑,他渡江到了真州(儀征),后因為維揚帥李庭芝“下逐客之令”,文天祥只得“出沒于長淮間”,最后走水路出海到了永嘉(溫州)。也就是說,在鎮(zhèn)江出逃之后,文天祥并沒有立即南歸,而是先北渡長江到了儀征,最后才由水路南返。
那么,“不指南方不肯休”的文天祥為什么在獲得自由之初卻選擇往北走呢?
首先是客觀原因,即當時江蘇南部已經(jīng)被元軍占領(lǐng),文天祥不可能走陸路返回。根據(jù)《宋史》記載,德祐初年“大元兵已發(fā)金陵入常州”,到了德祐二年正月十八,元軍已進駐距臨安僅三十里的皋亭山。也就是說,元軍是從南京渡江,占據(jù)蘇南,一路進軍到浙江杭州的。在《指南錄》卷二中,有《過無錫》和《過常州》等詩,而文天祥在《后序》中指明,卷二收錄的是他被元軍從臨安城外押往鎮(zhèn)江這一路的詩作。也就是說,元軍押送文天祥等人去大都,是取道無錫、常州的。在無錫,文天祥被關(guān)押在四周都是水的“黃埠墩”上,寫下“夜讀程嬰存趙事,一回惆悵一沾巾”這樣的詩句來明志。在《過常州》中,他寫有“山河千里在,煙火一家無”的句子,可見元軍不僅占領(lǐng)了常州,甚至還有大肆的屠戮。由此亦可證明,當時的蘇南地區(qū)已是淪陷區(qū)。而江北揚州一帶,還有“東閫”,即淮東制置使李庭芝在,真州、揚州等城池也還在宋軍手中。所以,文天祥無法直接從陸路南歸,最好的選擇理應是北渡長江。
當然,還有主觀原因,即文天祥想聯(lián)合淮東、淮西兩位制置使舉兵。當時的淮東制置使是李庭芝,淮西制置使是夏貴,兩個制置使轄制著皖、蘇兩地的大部分宋軍。由于元軍的圍困,他們與臨安、他們彼此之間聯(lián)絡出現(xiàn)問題,各種消息難辨真假,“東西二閫”對戰(zhàn)局難以清晰把控。文天祥認為自己這一路所掌握的信息,有助于兩位制置使洞悉全局,制定戰(zhàn)略戰(zhàn)策。所以,文天祥在《后序》中說“以北虛實具告東西二閫,約以聯(lián)兵大舉”,還說“中興機會,庶幾在此”。南宋淮東路首府在揚州,與鎮(zhèn)江一江之隔,文天祥的首選自然是揚州。在奔揚的途中,他首先到了真州(儀征),見到李庭芝的屬下,真州守將苗再成。據(jù)《宋史》記載,苗再成見到文天祥“喜且泣”,并說“兩淮兵足以興復”,這和文天祥的想法很契合,所以文天祥“即以書遺二制置,遣使四出約結(jié)”??上Ш髞碛兄{言說文天祥是元軍派來說降的,當時局勢波譎云詭,派出議和的幾波大臣不是逃走就是投降,守在揚州城內(nèi)的李庭芝無法辨別真?zhèn)危扇×恕皩幮牌溆小钡膽B(tài)度,命苗再成殺文天祥,苗不忍,放了文。這才有了文天祥后面的逃亡。
李庭芝和苗再成都是矢志抗元的英雄,最后都英勇不屈而死,夏貴卻不戰(zhàn)而盡以淮西之地降元?!端问贰氛f“二閫小隙,不能合從”,恐怕橫亙在李夏二人之間的,不是“小隙”,而是“大義”。所以,即便李庭芝相信文天祥,文天祥所謂的“連兵大舉”“中興機會”,恐怕也不會實現(xiàn)。
辨二:生以有為的誠與矯
在《后序》的下半部分,文天祥用22個死寫了17次“非人世所堪”的險惡經(jīng)歷。其后,他問了自己這樣一個問題:幸生也何為?九死一生地活下來,是為了什么。對于這個問題,不僅他自己需要一個答案,當世的人甚至后世的我們,都想要聽聽他的回答。文天祥說,他活著是為了“從王于師”“血九廟之恥”,是想要“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也就是說,他選擇的,不是膽小怕死的“貪生”,也不是保全名節(jié)的“輕死”,他“求生”是要“將以有為也”。
那么,文天祥“生以有為”的抉擇,是發(fā)自赤誠之心還是僅作矯飾之姿呢?
這個問題,很難從《后序》本身找到自證來回答。孟子有言:“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要做出評判,就需要我們?nèi)タ疾槲奶煜橐簧男雄E,知人論世,看他在說此話之前是否早有此志,看他在說此話之后是否終能踐行,而不能僅憑此時此地的“幸生”來武斷。
考察《宋史·文天祥傳》,我們發(fā)現(xiàn)他少年時期,即立志效法先賢。文天祥“為童子時,見學宮所祠鄉(xiāng)先生歐陽修、楊邦乂、胡銓像,皆謚‘忠,即欣然慕之”。從此,文天祥就立志要成為和先賢一樣的“忠臣”。他說“沒不俎豆其間,非夫也”,死后不置身于那些受后人祭祀的忠臣之間,就不算大丈夫。
青年時期,文天祥狀元及第,寫的是一篇“忠肝義膽”的文章。按《宋史》,二十歲,文天祥以“法天不息”為殿試策論,一揮而就,宋理宗“親拔為第一”,考官王應麟稱贊他的文章“忠肝如鐵石”。
而立之后的壯年,文天祥更是剛正不阿、忠心如初。入仕后,他屢次因為直言被貶。三十七歲,他因為諷刺權(quán)臣賈似道被彈劾。德祐初年,元軍入侵,朝廷“詔天下勤王”,文天祥“捧詔涕泣”,組織了萬余人軍隊,并“盡以家貲為軍費”。
其實,選擇“南歸”本身已經(jīng)是一種“忠心”的表現(xiàn)。因為在當時,有更多的人選擇了離開或投降。按《宋史》,“未幾,宋降,宜中、世杰皆去”,按《后序》“呂師孟構(gòu)惡”“賈余慶諂媚”。以當時的情形,南歸是更大的風險,是不“利”的,能南歸就是因為有超越“利”的“忠”。
文天祥南歸后已是中年,忠義之心更熾。他于景炎三年被俘,至厓山,寫下“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名句。元將張弘范勸他投降,他回答說“國亡不能救,為人臣者死有余罪,況敢逃其死而二其心乎”,于是被遣送至京師。囚京師期間,文天祥寫下《正氣歌》,有言曰“時窮節(jié)乃見,一一垂丹青”。至元十九年,元世祖召見文天祥問“汝何愿”,文天祥回答“愿賜之一死足矣”,隨后從容赴死,“謂吏卒曰:‘吾事畢矣。南鄉(xiāng)拜而死”,死時,文天祥四十七歲。
毋庸置疑,貫穿文天祥生命始終的,即是一個“忠”字。從立“忠”志,到寫“忠”文,再到行“忠”事,最后盡“忠”心,文天祥一生的行為足以證明他“生以有為”的一片赤誠。他既不“貪生”,也不“輕死”。他所追求的“生”,是“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的“生”;他所期待的“死”,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死”。
辨三:耿耿忠心的愚與義
德祐二年(1276年)五月,5歲的宋恭宗被俘。7歲的益王被立為端宗,改元“景炎”。此時,文天祥已南歸,拜右丞相。后來,端宗在逃亡途中驚病交加而亡。6歲的衛(wèi)王趙昺繼位,改元“祥興”(1278年)。當年十二月,文天祥被俘。祥興二年(1279年),陸秀夫厓山海戰(zhàn)兵敗,背著帝昺赴海而死,南宋徹底滅亡。四年后,文天祥南面就義。我們注意到,一方面,南宋末期即位的都是“孩子皇帝”,南宋大勢已去,茍延殘喘;而另一方面,元世祖忽必烈卻是雄才大略,野心勃勃,元朝方興未艾,大有可為。
那么,文天祥這種至死不渝的忠心,到底是“愚忠”還是“忠義”呢?
文天祥的生卒年是1236年至1283年,而南宋開始抗元到被元滅亡的時間是1235年至1279年。可以說,文天祥的一生和南宋的抗元始終糾結(jié)在一起。他的矢志抗元,由于“忠君”,更源自“愛國”。據(jù)《宋史》,宋恭宗被俘后,文天祥“聞益王未立,乃上表勸進”,擁立7歲的益王繼位。《指南錄·文信國公紀年錄》中記載,元丞相孛羅就曾責難文天祥“棄嗣君,別立二王,如何是忠君”,文天祥答道:“德祐吾君也,不幸而失國。當此之時,社稷為重,君為輕。吾別立君,為宗廟社稷計,所以為忠臣也。”我們不難看出,盡管在古代忠君與愛國是無法截然分開的,但在文天祥心中,“國”(社稷)確實是超過“君”的。這就已經(jīng)不能簡單地說是“愚忠”了。
進一步說,文天祥的“忠”不僅不“愚”,還包含著“智勇”?!端问贰份d,德祐初年,文天祥奉詔勤王之時,他的朋友曾極力勸阻,說他“以烏合萬余赴之,是何異驅(qū)群羊而搏猛虎”。文天祥是這樣回答的,他說:“吾亦知其然也。第國家養(yǎng)育臣庶三百余年,一旦有急,征天下兵,無一人一騎入關(guān)者,吾深恨于此,故不自量力,而以身徇之”。在天下群豪無人應詔勤王之時,文天祥敢于為天下先,“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是“大勇”。文天祥自己的理由是:“庶天下忠臣義士將有聞風而起者。義勝者謀立,人眾者功濟,如此則社稷猶可保也”。他希望能以忠義感召天下,能憑忠義立謀濟功。他比別人多看一層,多想一層,這是“大智”。正是這份“大智大勇”,給了文天祥巨大的支撐力量,也區(qū)別出他與那些“愚忠”之人的巨大不同,真正突顯了他“忠義之心”的內(nèi)涵。
元丞相脫脫主持修撰《宋史》,在《文天祥傳》的最后這樣議論:“宋至德祐亡矣,文天祥往來兵間,初欲以口舌存之,事既無成,奉兩孱王崎嶇嶺海,以圖興復,兵敗身執(zhí)。我世祖皇帝以天地有容之量,既壯其節(jié),又惜其才,留之數(shù)年,如虎兕在柙,百計馴之,終不可得。觀其從容伏質(zhì),就死如歸,是其所欲有甚于生者,可不謂之‘仁哉?!痹嗣靼孜奶煜樽非蟮牟皇恰俺蓴±g”,而是“信大義于天下”,他們用儒家最高理想的“仁”來評價他。讀罷這樣的評語,我們可以說,文天祥一生抗元,但他的敵人恰恰是最了解他,最尊敬他的。事實上,儒家的“仁義”理想正是文天祥內(nèi)心真正的信仰,是他“忠”的本質(zhì)。毫無疑問,在當時社會歷史條件下,這是“士人”所能體現(xiàn)出的最高思想境界;不僅如此,文天祥對自己信仰的執(zhí)著和踐行,更為后世樹立了一個可以仰止的高標。
文天祥死后數(shù)日,他的妻子歐陽氏收尸,在他的衣帶中發(fā)現(xiàn)藏有贊文,文曰:“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蔽呢┫嗟囊簧?,生而有為,死得其所,真正可以說是“仁至義盡”“庶幾無愧”了。
行文至此,我們不禁想問:如果把像文丞相一樣的人從中國的歷史中抽去,那么,整個中華民族可還有脊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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