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
所謂命運,就是說,這一出“人間戲劇”需要各種各樣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隨意調換。
寫過劇本的人知道,要讓一出戲劇吸引人,必要有矛盾,有人物間的沖突。矛盾和沖突的前提,是人物的性格、境遇各異,乃至天壤之異。上帝深諳此理,所以“人間戲劇”精彩紛呈。
寫劇本的時候明白,之后常常糊涂,常會說:“我怎么這么倒霉!”其實誰也有“我怎么這么走運”的時候,只是這樣的時候不嫌多,所以也忘得快。
但是,若非“我怎么這么”和“我怎么那么”,我就是我了嗎?
我就是我。我是一種限制。
比如我現(xiàn)在要去法國看“世界杯”,一般來說是坐飛機去,但那架飛機上天之后要是忽然不聽話,發(fā)動機或起落架謀反,我也沒辦法再跳上另一架飛機了,一切只好看命運的安排,看那一幕戲劇中有沒有飛機墜毀的情節(jié),有的話,多么美妙的足球也只好由別人去看。
躺在“透析室”的病床上,看鮮紅的血在“透析器”里汩汩地走———從我的身體里出來,再回到我的身體里去,那時,我常仿佛聽見飛機在天上掙扎的聲音,猜想上帝的劇本里這一幕是如何編排。
有時候我設想我的墓志銘,并不是說我多么喜歡那路東西,只是想,如果要的話最好要什么?要的話,最好由我自己來選擇。
我看好《再別康橋》中的一句:我輕輕地走,正如我輕輕地來。在徐志摩先生,那未必是指生死,但在我看來,那真是最好的對生死的態(tài)度,最恰當不過,用作墓志銘再好也沒有。我輕輕地走,正如我輕輕地來,掃盡塵囂。
但既然這樣,又何必弄一塊石頭來作證?還是什么都不要吧,墓地、墓碑、花圈、挽聯(lián)以及各種方式的追悼,什么都不要才好,讓寂靜,甚至讓遺忘,去讀那詩句。我希望“機長”走到我面前時,我能鎮(zhèn)靜地把這樣的遺言交給他。但也可能并不如愿,也可能“篩糠”。就算“篩糠”吧,講好的遺言也不要再變。
有一回記者問到我的職業(yè),我說是生病,業(yè)余寫一點東西。這不是調侃,我這四十八年大約有一半時間用于生病,此病未去彼病又來,成群結隊好像都相中我這身體是一處樂園。
或許“鐵生”二字暗合了某種意思,至今竟也不死。但按照某種說法,這樣的不死其實是懲罰,原因是前世必沒有太好的記錄。
生病也是生活體驗之一種,甚或算得一項別開生面的游歷。
這游歷當然是有風險,但去大河上漂流就安全嗎?不同的是,漂流可以事先做些準備,生病通常猝不及防;漂流是自覺的勇猛,生病是被迫的抵抗;漂流,成敗都有一份光榮,生病卻始終不便夸耀。
不過,但凡游歷總有酬報:異地他鄉(xiāng)增長見識,名山大川陶冶性情,激流險阻錘煉意志,生病的經(jīng)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
發(fā)燒了,才知道不發(fā)燒的日子多么清爽??人粤?,才體會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詳。剛坐上輪椅時,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豈非把人的特點搞丟了?便覺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瘡,一連數(shù)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著,才看見端坐的日子其實多么晴朗。
后來又患“尿毒癥”,經(jīng)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懷戀起往日時光。終于醒悟: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難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