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抒雁
3個小時,從北京飛到昆明。又6個小時,車子到了普者黑。一眼看去,萬畝碧蓮在風中搖曳,點點荷花,或白或紅,與日爭輝。
普者黑,聽起來怪怪的,其實是彝語,說那里是有魚有蝦的湖泊。一進丘北縣境,這一類名字在路牌上頻頻閃過,頗耐琢磨。
比如“曰者”很有古意,以為是漢語“說話的人”。
比如“膩腳”,一問,和“腳”毫無關系,是指那里早先“一片紅土崗子”。
這些名字先已給普者黑蒙上一層淡淡的神秘面紗,而現(xiàn)在,又是一個奇異飛俗“花臉節(jié)”,更讓人驚奇。
到普者黑,四處一望,盡是綠荷遮掩的水面。一座座山包,短樹黑石相間,孤立地坐落在湖間,像是琉璃盤上點綴著一只只海螺。天高,云涌,那景致如在海邊。說是山啊、湖呀,心胸里卻十分暢然。
普者黑是座五千口人家的彝族撒尼人村落,土坯瓦舍與白瓷樓房,交錯相間,展示著人們生活變化的先后步履。
我們趕上撒尼人節(jié)日祭祀,山前正有一位頭纏黑帕,身披黑色披風的“畢摩”(巫師)在進行祭山儀式。
兩個圖騰柱,一左一右刻著兩個裸體男女,柱間一合石磨,莊重地擺在地上。石磨前擺著兩碗白酒,畢摩口中念念有詞,我們聽不懂,想來應是對先祖的祝頌和對風調雨順的祈禱。他把一只公雞割開脖子,將淋淋鮮血歃進酒里。
這石磨的傳說我知道,彝人“創(chuàng)世紀”的詩歌里唱過的。說是洪荒之時,大水過去,彝人僅余一對兄妹。為了繁殖人口,必須結為夫妻,但是兄妹結婚,又違倫理。于是,他們一邊將一合石磨分開,各持一扇,從山頭滾落下去,一邊祈示天神,如能結為夫妻,就將石磨合在一起。神奇!石磨果然合在一起。彝人先祖自此開荒種田,績麻織布,捕魚打獵,繁衍后代。這一合石磨,便是天意的象征,讓后人永遠紀念、敬奉。
彝人是多神論者,天上有日神,地上有土地神,還有蛇神、蟲神,這些都一概刻石供奉,如今倒成了古老文化的神秘景觀。
這一“黑衣族群”,勤勞、智慧、本分、謙恭,普者黑于是就成了所謂的“阿著底”——生長快樂的地方。
入夜,高高的鳳尾竹在風中輕輕拂動,篩下一地月光。若在江南,如此良辰美景,該在竹下水邊,吹笛品簫,普者黑卻沉入一片狂歡。
熊熊篝火,燒紅了夜空。普者黑的村民開始為客人表演他們的舞蹈,他們跳收割、跳打漁、跳愛情、跳飲酒,有的健美,有的纏綿,有的輕盈。令我驚訝的是,這些歌者舞者都是村里地道的農民,從五六歲的孩子到十八九歲的姑娘、小伙乃至五六十歲的老人,都跳得自如、投入、和諧,雖說沒有經(jīng)受過舞蹈的專業(yè)訓練,但是自小至長,就以歌舞表現(xiàn)心中的歡樂,這使他們的歌喉變得甜美,舞步變得輕巧。
快樂是可以傳染的,當“晚會”進入聯(lián)歡階段,所有人都成了演員,涌進舞場,牽著手,拉成一條長龍,圍著篝火,會跳不會跳,都舞動起來。快樂從一條條手臂流向手指,通過手指,又傳遞給另一條陌生的手臂。你不用問那位白發(fā)飄然的老人是何人,也不須打聽纖纖素手給你愉快的少女是誰,大家都是舞者,是一群歡樂的生命在為歡樂而舞。我的腳步沉重而笨拙,我的心卻輕快而歡騰。身邊那位穿著民族盛裝的姑娘,一邊跳著,一邊指點給我:“一、二、三,踢腿!一、二、三,轉身!”
月在天上,竹在頭頂,歌在水面,火在胸中。普者黑,給每個人一個躍動著的沉醉與夢幻,一個短暫的忘卻塵世喧囂的寧靜和歡樂。
當歌歇舞住,篝火緩緩熄滅,我忽然看到人群里歡叫著的追逐引起一陣小小的騷動,我的腳也不知被誰輕輕踩了一下。朋友說,踩腳是撒尼姑娘表示愛慕的一種方式,你準定會交好運。而追逐安靜下來之后,一個個被抹成黑臉花臉的人,正歡樂地相互指點和擦拭著。
對了,這是“花臉節(jié)”之夜。每年的這個節(jié)日,歌罷,舞罷,人們就相互用鍋底灰去涂對方的臉,這是“祝?!?。這一夜,先前不管是黑是白是美是丑的面孔,一概被人涂黑抹花,只有亮閃閃的眼珠滾動著真誠,白森森的牙齒袒露著歡笑。一種無聲的從心底流淌出來的彼此的信賴和溝通,一個古老聰明的民族選擇了如此有趣的方式,用快樂把人們凝聚在一起。
可是“抹黑”一詞,在漢語里偏成了表示仇恨的象征,等同于誣陷、攻擊和栽臟。到普者黑來吧,讓祝福和關愛重新定義“抹黑”這個詞匯。
阿著底,普者黑!快樂的普者黑!
普者黑當然有她快樂的理由。
這是在清晨,我站在寧靜的擺龍湖邊想到的。此刻,被歌舞和歡樂灌醉的人們尚在夢中,悄悄撩開普者黑的寧靜,我沐浴在清新的晨光里。過山雨剛停,欲退又進的云團間,彩虹鮮艷地展示著美麗,湖水面蕩漾著明晃晃的倒影,是虹在洗浴。荷葉上,水珠隨風滾動,把一滴搖碎成兩滴,又把雨滴融合成一滴,恰似“大珠小珠落玉盤”。又一陣風,明亮的珠子便跌落在湖水里,一聲輕細的“叮咚”,濺起一朵淺淺的漣漪。也有早行的人,一位中年婦人,輕輕地劃了船,從荷葉里鉆出,船上是一把結滿蓮籽的鮮蓬,艙里躍動著小小一堆銀鱗。
這萬畝荷塘、萬畝水面,這生長著鮮藕和魚蝦的擺龍湖,不就是上天賜給人間的一座伊甸園!
我舒展臂膀,讓飽含荷香的空氣鼓滿肺葉;自由的風,吹拂濡染著我的靈魂。
一個思靜的人,盡情享受著普者黑深邃的寧靜。寧靜,讓我歡快。
崇尚運動的人也會歡樂,普者黑為你準備好了爬山。彎彎曲曲的山徑,在葛藤纏繞中,在古樹簇擁下,時起時落;石板路被晨霧打得有些濕滑,不時呈現(xiàn)出或黃或青的石的本色。轉過一個山頭,開闊湖光,盡在眼底,彝人的屋舍密密擠在湖畔,縷縷炊煙,從瓦縫里彌漫出來,成了一片霧藹;再轉過一個山頭,又見大片農田,綠禾正在風里輕輕舒展。在美景里跋涉,陪你的會是一片歡快的鳥語,一聲長一聲短地響在樹葉背后。
溶洞則充滿神奇。在仙人洞里,八百米洞廊,上下左右,一尊尊鐘乳石,變幻成世間各種凝固的生命,或奔馳,或飛揚,或游動,有的拔地而起,有的垂天而落,測驗著你的想象和智力。這是大自然積億萬年的創(chuàng)造,被神秘地藏匿在山的懷抱。穿行在山洞,你像進入了一部充滿奇麗想象的詩卷,讓你震撼、驚呼,一個個出人意料的景致,使你不能不慨嘆自己想象力的蒼白。
擺龍湖也有“戰(zhàn)爭”。水戰(zhàn),在一條條游弋于湖面的船只上。
每一位踏上游船的客人,都早早做好了戰(zhàn)斗的準備。先穿上桔黃色的救生衣,外邊再罩上一件塑料雨衣,萬無一失之后,便是準備好戰(zhàn)斗的武器:潑水用的盆子,射水用的水槍。船到“愛情湖”,就進入了“戰(zhàn)區(qū)”。那一只船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卻一概充溢著戰(zhàn)斗的欲望和激情。不問對方從何而至,一陣陣清水,兜頭而下,如瓢潑大雨。助戰(zhàn)聲、吶喊聲、歡笑聲和噼噼啪啪的落水聲,匯成一曲交響。失敗者,悄悄劃到一邊,憨笑著將船里的水一瓢瓢輕輕舀出,重整旗鼓,準備再戰(zhàn)。勝利者,齊齊站在船上,臉上洋溢著喜悅,四下追尋著新的對手。
我們的船上,坐著的都是些“干布”(干部)。我們自知無力戰(zhàn)勝別人,又不肯“濕身”,只好繞過“戰(zhàn)區(qū)”,在一邊觀戰(zhàn)。那些尋找對手的年輕人,看著我們這些不愿參戰(zhàn)的人,不免失望地說:“都是干布!”也就過去,語氣里多少有些挑戰(zhàn)和揶揄。我們自稱“和平之舟”,卻為瘋狂的“水戰(zhàn)”所吸引,一路觀看戰(zhàn)事的起落,評點戰(zhàn)斗的巧拙,享受著因別人的歡樂而引發(fā)的歡樂。
普者黑清涼的湖水,荒茂野荷與水草,讓人回到稚氣的童年,回到簡單的原始,回到人際間毫無隔閡和顧忌的單純?!八畱?zhàn)”,潑過去的其實是歡快的情感問候,是幸福的人生祝福,是美好生命的單一與清純,是生命力的縱情張揚和展示。
普者黑,一個遠在西南邊疆的神秘之地,生長著快樂,釋放著歡樂。
一方人性的山水,普者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