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戀春
一
“老頭,老頭!”老太婆邊在鍋里舀食物,邊喊,她知道,自己這樣的喊叫,已經(jīng)意義不大或者說根本沒有什么意義,但是,她還是習(xí)慣于這樣喊個不停。就像一個吸煙的人,隔不多久,就習(xí)慣性地掏一支煙出來。像大腦里有一個固定的設(shè)置,總會到什么時間點,自然而然地就會做什么。
“老頭,老頭!”老太婆喊聲中帶著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你說是急切吧,也可以。你理解為像小孩子自認(rèn)為做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而邀功請賞吧,也行。反正,老太婆是有那么一點喜滋滋的感覺,這種感覺就是,小孩子做了一件會讓大人高興的事情,只等著大人表揚了。
老太婆左手端著一碗米糊糊,碗里放著調(diào)羹,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囟酥?。右手拿著一把大蒲扇,不緊不慢地?fù)u著,給碗里扇風(fēng),也給自己扇風(fēng)。今年氣溫特別怪,居然接近了40度。坐著不動,也會滿身是汗,更不要說在廚房煙熏火燎地做飯了。很多家屬院的人,都不開伙了,直接吃食堂,進屋就開空調(diào)。但是,老太婆卻仍然保持了幾十年來的習(xí)慣,一日三餐自己買、自己做。老太婆解釋說:“這樣干凈!”其實,她沒有說出來的是,食堂的東西賣得太貴了,自己買來做,至少要便宜近一半。
老頭還是那樣,躺在床上,老太婆離開的時候怎么躺的,仍然是那樣的躺姿。房間與外面簡直是兩塊天地,涼爽宜人。墻上掛式空調(diào)開著,空調(diào)的溫度開在26度,不冷不熱,空調(diào)也是才換不久的空調(diào),質(zhì)量好,不像以前的那個老空調(diào),一開機,就呱嗒呱嗒地叫喚。地上還有一個落地扇搖著,旋轉(zhuǎn),風(fēng)一陣陣地過來又過去,對著床上的老頭,當(dāng)然,只是對著老頭的上空,只輕微的風(fēng),從老頭的身體上拂過。老頭帶了尿不濕,尿不濕里面加了一個接尿器,一根塑料管子連接到床邊的一個塑料袋,塑料管子和袋里有少許黃黃的尿液,像是給老頭身體輸入了什么。
老太婆進得屋來,使勁聞了聞,還好,只有一絲淡淡的尿騷味,說明老頭還沒有把大便拉到床上。她把碗放在床頭柜上,又喊了一聲老頭,就看老頭,老頭側(cè)身躺著,接尿的管子已經(jīng)脫離襠部,老頭像一個出生不久的嬰兒,正用手在赤裸的身體上,這里摳一下,那里抓一把。對老太婆的喊叫充耳不聞。
老太婆在老頭瘦骨嶙峋的屁股上打了一下:“老不死的!”“啪”地一聲,老頭似乎有了一點反應(yīng),六神無主地看了她一眼。老頭的眼神,除了六神無主以外,還有一些茫然,看不出來有什么內(nèi)容,就像嬰兒的眼睛一樣,清澈而透明。一看見這個眼神,老太婆的心就痛了一下,像被什么扯了似的,整個心臟就軟軟的了。她用力搬動老頭,仔細(xì)查看老頭的尿不濕,查看老頭的屁股。尿不濕仍然是干干爽爽的,只有幾滴黃色的尿漬。但是,老頭的屁股卻越來越慘不忍睹了。
從醫(yī)院出來后,老頭就一直躺在床上吃喝拉撒了。吃喝,好說,老太婆變著法子做,什么芝麻糊、老年營養(yǎng)早餐,超市里買回來,如果嫌貴,就在市場上買好芝麻、花生、黑桃等用機子打成粉末,拿回來用開水一兌,就可以食用。拉撒就麻煩了,小便用接尿器。老頭好像對接尿器很不感冒,人一離開,他就扯脫,反反復(fù)復(fù)的,老太婆不厭其煩,給他接上后,就抓著老頭的手,抓了一會,老頭就開始掙扎,想掙脫。老太婆看老頭實在難受,就放手了,也不知道老頭哪里難受,比如撓癢癢,只有自己才知道,外人是看不出來的。老頭的手得到解放,就又開始亂抓,一把就扯脫了接尿器。老太婆忍無可忍,在老頭的手臂上使勁一拍:“老頭,你不亂抓會死???”
在床上躺久了,老頭的身體開始有了變化。本來,老頭是肥滾滾的一個人,經(jīng)常保持在160斤,如今已經(jīng)接近骨瘦如柴了,如風(fēng)干的老臘肉,但是,長時間的接觸席子,老頭的屁股開始破皮。剛開始,也沒有注意,老太婆就用溫水經(jīng)常給他擦洗,把破皮的地方洗得像才出殼的老鼠,鮮嫩鮮紅的瘆人,趕緊買來這樣膏、那樣貼什么的貼上??粗呛昧?,可是,一揭開,皮膚更加猩紅。問他疼不疼?老頭只看著,不回答。
問了醫(yī)生,醫(yī)生說,要經(jīng)常翻身。老太婆陪著老頭睡,一個晚上都睡不踏實,一會就給老頭翻身,一會又看老頭怎么了。一會就喊“老頭”、“老頭”。老頭手在空中緩慢地?fù)]著,直到抓住老太婆的手了,老太婆才打個盹。150多斤的老太婆,在空調(diào)屋里,伺候著如今100斤左右的老頭,每天晚上都是汗流浹背的。
此時,老太婆很仔細(xì)地檢查了一遍,老頭除了扯脫了接尿器外,還沒有大礙。她把靠枕放在床頭,抱住老頭:“來,我們吃飯了!”老頭哼哼了兩聲。老太婆就撲下身子,把老頭抱著往床頭靠,老頭老老實實地憑老太婆擺布。老頭自己搭不起力氣,像一個軟面帶,越是這樣,越顯得老頭的重。老太婆感到,自己都快接不上氣了,才把老頭勉強放正,擺弄出坐在床上的模樣。
老太婆拿來一張小方巾,圍在老頭的頸子上,就開始喂飯。她先舀了半調(diào)羹不干不稀的米糊糊,習(xí)慣性地在嘴邊吹了吹,又用嘴唇試了試,不冷不熱的,正好。
老太婆說“老頭,來,吃!”把調(diào)羹遞到老頭的嘴邊。老頭的嘴半豁著,似張非張的。老太婆連忙把調(diào)羹遞到老頭的嘴唇邊,老頭一動不動,嘴唇還是原來的樣子,表情也還是原來的樣子。對于吃飯、或者說吃什么,他已經(jīng)沒有什么概念,吃不吃對他來說都不重要。
老太婆把米糊糊往老頭嘴里塞。老頭的嘴被撬開,張得能夠伸進去調(diào)羹了,老太婆表揚道:“嗯,乖,吃!”老太婆乘機把米糊糊倒進老頭嘴里。
老太婆趁熱打鐵,趕緊又舀了一調(diào)羹。
老頭含著米糊糊,嘴唇一動不動。米糊糊就慢慢地往外流,一滴、兩滴,準(zhǔn)確地滴在小方巾上。標(biāo)志著老太婆的工夫已經(jīng)白費了。
老太婆放下碗。幫助老頭的頭往后仰,老頭豁著嘴,仍然不吞不咽。老太婆無計可施,就抱住老頭的頭,使勁搖:“你要吃啥?干飯泡雞湯你不吃、爛肉稀飯你不吃、米糊糊你也不吃,你到底要吃啥?你告訴我!”
被老太婆一搖晃,老頭嘴里的米糊糊像巖漿、泥石流一樣勢不可擋地流了出來。
老太婆泄氣了,坐著喘氣。本來期盼自己的努力能夠讓老頭吃幾口,現(xiàn)在看來,又是徒勞無功了??粗项^,來氣了,照準(zhǔn)老頭的臉就是一巴掌。
“啪”地一聲脆響。
老頭居然“嘿嘿”地樂了。
老太婆咬牙切齒的,接著又是一巴掌。這一巴掌比前一巴掌還用力,打得老頭的頭在墻上一撞,不是“啪”,而是“咚”地一聲。
老太婆罵了一句:“上輩子欠了你啥?讓我這輩子不得安生?”
老頭不搭話。像幾十年一貫的做法一樣,不回答老太婆的問題。任憑老太婆一個人自言自語。老頭自顧自的,手又開始東抓西扯。
老太婆再次一巴掌。這一巴掌似乎有了效果。老頭又老老實實不動了。眼神也有了內(nèi)容,眼巴巴地看著老太婆,如一只待宰的羔羊。
老太婆撲上去,抱著老頭,似乎有點泣不成聲:“爹!爹!”
老太婆喊老頭為“爹”的時候,就表明老太婆實在忍無可忍了,這么多年來,也只喊過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她這樣喊了兩聲。被抱著擠壓的老頭輕微地咳嗽了。
“爹,爹!這輩子是不是專門來給你還賬的?你不告訴我,哪個來告訴我?你說,你個還不死的老東西,要我還到什么時候?”
老太婆咬牙切齒地罵著,老頭仍然不回答。身子開始慢慢地往下倒,有躺平的意向。老太婆理解了,但是,她無動于衷,不幫忙,任由老頭折騰。
老太婆趴在床上,沒有哭聲,只有眼淚一串一串地流出來。門外傳來腳步聲,女兒、女婿、外孫已經(jīng)開始陸陸續(xù)續(xù)的下班回家了。
老太婆抬起頭,擦著淚,從心底嘆出一聲:“這一輩子就是來還賬的!”嘆完,就撲在了老頭身體上,扯著老頭的兩只耳朵搖晃:“爹!爹!你聽見了嗎?”
老太婆對老頭一輩子使用了3個稱呼:萬勇哥哥、老頭、爹。每次使用什么,全看老太婆的心情,完全是無規(guī)律的,只有老頭知道老太婆的意思。
老太婆抱著老頭,幫著老頭擺放出一個最舒服的姿勢。
二
媒人說,楊五妹很漂亮。臉上沒有疤,也沒有麻子。
媒人又說,別看楊五妹家境殷實,楊五妹并不是好吃懶做的角色,還會做針線活。
媒人是鄉(xiāng)里有名的媒婆。姓甘,真名早就被大家忘記了,老老少少都喊甘八姐。這樣一來,倒好像她本來就叫甘八姐一樣的自自然然。甘八姐臉盤大,嘴角并沒有啥顯眼的黑痣。腰身粗壯,屁股肥大,按說,這樣的體型應(yīng)該是一個種莊稼的好把式。但是,好像甘八姐天生就不是種莊稼的料。她的謀生之道一是生孩子,一口氣生了七個,四男三女,整整齊齊的一排。一個賽一個地壯實。有了這本錢,在婆家就站住了腳。不但站住了,而且還站得很穩(wěn)。穩(wěn)如磐石。等第七個孩子落地,就篡黨奪權(quán)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大當(dāng)家的自然不用干農(nóng)活了,只安排就是。她用人所長,把一大家子男人分工、責(zé)任到人,一致主外。女人專注家里的一日三餐、縫縫補補、雞鴨家禽,不幾年,這個大家庭就名聲鵲起,成了十里八鄉(xiāng)數(shù)得著的富戶。二是做媒。甘八姐似乎有這方面的天分,本來,看著兩個并不般配的男女,經(jīng)她一說,好像不在一起就是天大的錯誤。再比如,兩個看著完全不搭界的家庭背景,經(jīng)她一說,兩家如不結(jié)親,就似乎成了稀世怪物。總之,甘八姐的嘴雖然不是字字珠璣,但是在撮合姻緣上,再也沒有能夠與之抗衡的了。
甘八姐這次做媒的境況屬于后者。即看著兩家家境完全不搭界。豈止是不搭界,甚至有天壤之別。
媒人甘八姐說得不多,句句在理。比如,第一句話說“楊五妹很漂亮”。這個十鄉(xiāng)八里誰不知道?楊五妹雖然不是經(jīng)常拋頭露面的,但是,逢年過節(jié),大吉慶、大的紅白喜事什么的,總能夠看見她的身影。應(yīng)該說萬達鋒是這個家庭看見楊五妹最多的人。給某地主幫工,往往是萬家傾巢出動,萬達鋒和老婆給地主家種莊稼,五個孩子就去給地主家放羊、放豬、放鴨、放鵝。楊五妹此時此刻應(yīng)該在十五歲左右,經(jīng)常往來于這些地主家庭,因為他們是一個階層的人。楊五妹的往來不是干活,而是玩耍。她的上面有四個哥哥,號稱“四大金剛”,家里勞力強健,多次置田地后,除了家里常年請的傭人外,仍然很少請長工。不是特別農(nóng)忙,家里的地,都是自己耕種。楊老爺把楊五妹當(dāng)掌上明珠,從小過著舒坦的日子。只會做些“女兒紅”,繡個花,納個鞋底什么的,倒也有模有樣。正因為楊家這樣吃苦耐勞,才使得楊家越來越家大業(yè)大。萬家一起外出幫工的四個孩子最大的才十四歲,依次為兩年一個,相繼出世。萬達鋒也有自己的算盤,拉家?guī)Э诘亩汲鰜韼凸?,家里就用不著再考慮一日三餐,家境貧窮,這也是不是辦法的辦法。僅靠萬達鋒兩口子的能力,要養(yǎng)大五個孩子,顯然是力不從心。每次看見這個扎著小辮,穿著大紅大紫新衣服的楊五妹,都羨慕得直流口水。楊五妹呢,總會站下來,對四個孩子摸摸頭、拍拍肩什么的,絲毫沒有大戶人家的那種高人一等。看見萬達鋒,還會甜甜地喊一聲“萬表爺”。這樣的稱呼,在鄉(xiāng)里是小輩對長輩的統(tǒng)稱。每當(dāng)這個時候,萬達鋒就在心里嘆氣,誰家要是娶上楊五妹,可真是燒了高香。他低頭看看自己身邊這兩男兩女,越看越自卑。
沒有想到,甘八姐居然主動找上門來,給自己大兒子介紹的正是楊五妹。
楊達鋒養(yǎng)育了五個孩子。大兒子萬勇遠(yuǎn)在成都求學(xué)。其他四個孩子都在家。本來,按照萬達鋒的想法,大兒子萬勇應(yīng)該成為家里幫工、種莊稼的頂梁柱,但是,萬勇好像不是萬家的后代一樣,有了變異。首先表現(xiàn)在體格上。萬達鋒兩口子都牛高馬大的,渾身力氣,放牛的時候,敢和瘋牛賽跑。因此,萬達鋒被大家叫著“瘋子”,意思是干活不要命。放羊的時候,敢把亂跑的羊追得休克。正因為這樣,所以,一年四季才有那么多東家請他們幫工。東家也不是不知道只要請,就是萬達鋒一家。都知道萬達鋒的不容易,就當(dāng)做善事。而萬勇呢?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胳膊腿像秧雞一樣,一點不像莊稼人的樣子。其次表現(xiàn)在智力上。萬達鋒兩口子都是文盲,只扳著指頭懂一些很簡單的運算。數(shù)字大了,就眼巴巴地看著東家??墒侨f勇卻不一樣。有一次,萬達鋒給楊老爺家?guī)凸?,結(jié)算報酬時,萬達鋒沒有多想,接了就走,回到家后,萬勇說,不對喲,少給了半斗糧食。說完,直接追到楊老爺家里,等萬達鋒追到楊老爺家里的時候,萬勇和楊老爺已經(jīng)理論結(jié)束了,看不出勝負(fù)。萬勇站在楊老爺?shù)拇筇美?,對面坐著悠閑自在喝茶的楊老爺,四大金剛兇神惡煞地站在旁邊,萬達鋒立即就軟了。一個勁的向楊老爺認(rèn)錯。
“楊老爺,是孩子不懂事,得罪了!”萬達鋒邊認(rèn)錯邊打躬作揖,邊用眼瞟那四大金剛,四大金剛個個膀大腰圓,只要其中的任何一個動起手來,都能夠一下置萬勇于死地。除了不欺行霸市廣結(jié)善緣外,武力生猛也是楊家能夠屹立不倒的主要原因。
楊老爺慢悠悠地喝著茶,四大金剛隨時隨地等著楊老爺?shù)拿?,這個命令不只是扯著嗓子吼什么,也可能是一個極其細(xì)微的動作,比如,放茶碗的聲音輕重等等。這讓萬達鋒更加緊張,轉(zhuǎn)而責(zé)備起萬勇來:“就你能干?平時看不出來,跑得比兔子還快!”萬達鋒這樣說的意思是,他還沒有來得及阻止,萬勇就已經(jīng)跑來了。他是后面追來了的。這樣的解釋很好,別人會想,幾歲的孩子不懂事,未必你一個大男人還不懂事,最關(guān)鍵的是,你要想想,你一家?guī)卓冢瑳]有自己的土地,沒有自己的牛羊,是哪個養(yǎng)活?佃戶出身,就只有賣力的命。很多時候,東家有意克扣,也只有忍了,還得長年累月地在這些老爺手里討生活。這樣罵了一通,萬達鋒就去看楊老爺?shù)哪樕?/p>
楊老爺還是沒有反應(yīng)。用手示意萬達鋒坐。萬達鋒不敢隨便坐,他怕這一坐下來,就把以后給楊老爺幫工的事情坐黃了。楊老爺家雖然輕易不請幫工,但是,都認(rèn)為他是對幫工最好的老爺。說話輕言細(xì)語,不打不罵,結(jié)算酬勞時,往往還會問:“對不對?”有時候,在酬勞之外,往往還會額外送你一個雞蛋,或者一斤小麥。這樣的老爺,不是時時刻刻都能夠碰得著的。
楊老爺端著蓋碗茶、加重了語氣:“瘋子,你坐!”
萬達鋒就不得不坐下了。坐下后,就更加緊張了,不知道自己這個大兒子萬勇究竟怎么樣得罪了楊老爺。這個局面不是他萬達鋒能夠控制的。萬勇站得端端正正,看情形,目前臉上沒有傷疤,腿也站得筆直,沒有挨打,可是臉上的表情,一幅我行我素的樣子,這個惹了天禍的孩子,絲毫沒有感受到什么危險,這讓萬達鋒更加緊張。
楊老爺頭一偏,這是一個示意,至于究竟示意什么,萬達鋒是不清楚的。到了這個時候,一起只能聽天由命了,是禍?zhǔn)歉?,都只能接著。果然,楊家老四端來了一碗蓋碗茶。這讓萬達鋒吃驚不小,這待遇是以前從來沒有享受過的。
“喝!”楊老爺笑了。自己端起做示范,先“滋滋”地喝了一口。萬達鋒也趕忙端起象征性的喝了一口,茶入口里,苦澀苦澀的。萬達鋒從來沒有喝過茶,在家里渴得沒有辦法了,一直習(xí)慣喝生水,用碗在缸里舀上就喝,“咕咚咕咚”地一氣就解決問題了,來人來客的時候,也就是燒一壺開水,扯一把薄荷葉壓壓水腥氣。雖然茶葉苦澀,萬達鋒還是得咽下去,包在嘴里,說話不方便,還容易嗆口,洋相就出大了。萬達鋒再膽大也不愿在楊老爺面前出洋相,那是關(guān)乎生存的問題。
楊老爺放下蓋碗茶,對萬勇招手:“娃娃,你過來!”萬勇遲疑了,看萬達鋒,萬達鋒腰再一挺,緊張了一下,不知道楊老爺要干什么。
萬勇站在楊老爺面前。一個坐著、一個站著。萬勇的頭剛好齊楊老爺?shù)南掳吞?。楊老爺平視就能夠看見萬勇的一舉一動。萬勇筆直的站著,說:“老爺,我沒有算錯!”說完,嘟著嘴,似乎還受了委屈。眼神也不躲閃。就這樣看著楊老爺。
萬達鋒咬牙喊了一聲:“小勇!”邊這樣喊,腳就在地上跺了一下。意思是叫萬勇別說話,別申辯,一切聽從楊老爺?shù)摹?/p>
萬勇不看萬達鋒,而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楊老爺。
楊老爺就站了起來,理了理長衫,摸了摸萬勇的頭,獨自在堂屋里走來走去,邊走還邊捶打著自己的腰身,好像坐著也是一件很傷腰身的事情。其實楊老爺年齡并不大,只比萬達鋒大十來歲。楊老爺這樣一捶,萬達鋒也感覺自己的腰身有點酸痛了。他也想站起來像楊老爺那樣走走捶捶。他只欠了欠身子,楊老爺就用手勢叫他坐著別動。
“聽我說,瘋子!”楊老爺說,楊老爺走向萬達鋒,站住,萬達鋒馬上站了起來,楊老爺就壓住萬達鋒的肩膀,繼續(xù)說:“瘋子,這娃娃是塊好料,可千萬別毀在你手里,他不是幫工的料,是個干大事情的人物!”
三
幾十年里,萬勇對楊五妹說得最多、最帶感情的一句話就是:“你受苦了!”這好像現(xiàn)在很多領(lǐng)導(dǎo)表揚下屬的口頭禪。事實上,就算后來貴為大學(xué)教授、學(xué)院院長的萬勇,也再沒有找到恰當(dāng)?shù)脑~語來形容或者表揚楊五妹。至于說了多少次“你受苦了”,萬勇沒有楊五妹記得清楚。看似不帶感情色彩的四個字,也許就是萬勇對楊五妹最大的褒獎。至于這一輩子楊五妹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一些什么,老年的楊五妹坐在電視機前,也經(jīng)常捫心自問。她是一個文盲,面對這個重大的命題,怎么都理不出一個頭緒。
和自己這樣較勁一會,就釋然了,自己反而捂著癟瘦的嘴巴笑了起來,“這一輩子就是來還賬的!”這樣一想,一解釋,就啥怨氣都沒有了,辛苦不辛苦,已經(jīng)不重要了。再說,人活一世,哪個又不辛苦?如果不辛苦,人為什么一生下來就開始哭,應(yīng)該哈哈大笑才對??!看看。哪個不是一出生就哭得要死不活的?
作為文盲的楊五妹不需要大學(xué)教授講哲學(xué),她用自己的哲學(xué)把自己說服了,一時間,她簡直很佩服自己有這樣的頭腦。很多人長年累月一臉苦大仇深的樣子,就是根本不會想通這些的。心里有了疙瘩,一定要想通才行,通則不痛,楊五妹就是這樣一個會想、容易想通的人。這個時候,楊五妹很滿足,甚至是很為那些鉆進牛角尖的人感到難受和不理解。
萬勇第一次說“你受苦了”的時候,楊五妹笑瞇瞇地反駁,以一句“哈(傻)兒,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來阻止這個讓她心生敬畏和仰慕一生的男人。
說這個話的時候,正是洞房花燭夜。萬勇的“你受苦了”,其實意義深遠(yuǎn),也是實事求是。楊五妹與他的結(jié)合,可以用當(dāng)?shù)氐囊痪渫猎拋硇稳?,那就是“從米籮筐跳到糠籮筐”。本來,吃穿不愁,過著飯來張口的神仙日子,卻偏偏跑到萬家來受窮受累。事物總是兩面性的,有得就有失。如果一方失去了,那么另一方就得到了。
萬達鋒的祖墳毫無征兆,突然冒青煙了。一個佃戶居然和大戶結(jié)了親,這事情轟動了十里八鄉(xiāng)。人們都以為楊五妹會大吵大鬧,沒有想到,楊五妹比哪個都興高采烈。臉上紅霞飛,進門、出門都笑瞇瞇的,這樣的笑是從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來的。她大大方方地喊著萬達鋒為“爹!”,喊著萬勇的媽媽為“媽”,聲音怯怯的,帶著一點敬畏。規(guī)規(guī)矩矩地獻著茶,倒是萬達鋒兩口子很不自在,動作忙忙慌慌的,態(tài)度唯唯諾諾的,一點沒有長輩應(yīng)有的尊嚴(yán)。以前看楊五妹都不敢用正眼,不論是心里還是現(xiàn)實生活都是有巨大差距或者鴻溝的。突然之間,這個讓整個家庭仰視的女孩子居然叫自己為“爹媽”,這角色,對于兩個長年累月靠幫工討生活的人來說,一時半會還很難適應(yīng)。
還有,楊老爺?shù)谋憩F(xiàn),更是讓大家沒有想到。第一個沒有想到的是,這個酒席都是楊老爺操辦的。大到各種葷菜、煙酒,小到素菜碗筷,楊老爺帶著四大金剛都辦得有條有理。這在當(dāng)時是很難想象的,尤其是,像萬達鋒這樣貧窮的家庭,莫說結(jié)兒媳婦,還是楊老爺這樣的大戶人家。哪怕就是比萬達鋒更窮的佃戶人家,也不愿意把女孩子往火坑里推,誰都知道,萬勇下面還有四個兄弟姐妹。時年萬勇十六歲,二弟十四歲,三妹十二歲,四弟十歲,五妹八歲。進入這個家后,當(dāng)牛做馬的日子何時是個頭?第二個沒有想到的是,楊老爺居然出錢出物把萬達鋒家重新整治了一下,原來的茅草屋變成了青瓦,原來的灰突突的堂屋,也鋪上了青石板,再也不像以前那樣雨天一腳泥、晴天一身灰了。特別是灶房,通過一番整治,顯得干凈整潔了。第三個沒有想到的是,楊老爺當(dāng)眾說,以后,我這個姑爺我不會把他拴住,他在外面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家里的事情不用操心。
婚禮這天,萬達鋒兩口子的腦子整個都是懵懵的??粗鴹罴业乃拇蠼饎傄约八拇蠼饎偟睦项^、孩子一起上陣,指揮著人們在忙忙碌碌,兩口子恍惚走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或者是錯進了別人家。一切都是虛幻的,顯得很不真實,再看那些桌椅、炊具、餐具、柴草,甚至沒有經(jīng)過萬達鋒的允許,直接下地采來的蔬菜,都好像離自己很遠(yuǎn)很遠(yuǎn)。兩口子站在哪里都感覺別扭,人人都很忙的樣子,沒有哪個閑下來陪他們家長里短。這就更加顯得兩口子成了不相干的人。
在萬達鋒家喜氣洋洋的時候,楊老爺家卻顯得平靜。深宅大院幾個傭人在打掃衛(wèi)生,也是靜悄悄的。只聽見打掃落葉的聲音。楊老爺正在堂屋給萬勇和楊五妹單獨訓(xùn)話。這要把“訓(xùn)話”二字撤開來說,“訓(xùn)”是對楊五妹的,楊老爺一改以前的慈眉善目,眼里滿含著愛憐??此菩那楸容^復(fù)雜。
“五妹!”楊老爺聲音啞啞地喊了一聲。萬勇和楊五妹都站了起來,認(rèn)真地聽著。楊老爺異常的慈祥,也站了起來,摟著兩個人,在手臂上用了用力:“都是我的好娃娃!”。說完,把兩個人分別按到椅子上坐下。
接下來,楊老爺語重心長地對五妹說了這么一些意思。他說,五妹,你已經(jīng)十五歲了,十五年來,你在我們家沒有吃過苦、沒有受過罪。一直過著飯來張口的日子??梢哉f,在娘家,我們沒有虧待你,你是我們的掌上明珠。你的四個哥哥,也是對你特別的好,你一生下來就有傭人照顧著,你的哥哥們,沒有哪個有這種待遇。你的人品,孝敬父母什么的,我不用擔(dān)心,你是我的閨女,在手掌心捧著你長大,我了解。我現(xiàn)在擔(dān)心的是,去婆家后,你還沒有吃苦的準(zhǔn)備。
楊五妹低著頭。一時半會她還沒有能力消化楊老爺?shù)脑?。這個一直的小姐,還沒有轉(zhuǎn)換成為別人家的兒媳婦。
楊老爺又說,過去之后,你就是長嫂。俗話說,長哥當(dāng)父,長嫂如母,萬勇底下還有幾個兄弟姐妹,都還不懂事,生活啊都需要照顧。僅靠親家兩口子,是很難有起色的。你盡到當(dāng)長嫂的責(zé)任就行了,把這個家的擔(dān)子擔(dān)起來。擔(dān)不動了,不要向萬勇說,再大的困難也不要向萬勇叫苦,他有他的事情,不要影響他。讓他一心一意地做大事,你有什么困難回來給我們說,不要啥事情都抱怨,或者在外面和一些長舌婦一起搬弄是非,弄得自己灰溜溜的,也弄得家里烏煙瘴氣的。時時刻刻要盡到一個做女人、做兒媳婦、做母親的本分和責(zé)任。
楊五妹使勁地點著頭:“老漢(爸爸),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楊老爺舒了一口氣。接著說,我們家,雖然有四大金剛,而且,還有了小金剛,大金剛都只是一身蠻力,叫干什么干什么,死腦筋,不靈活,處理問題就只知道耍拳頭硬。小金剛只知道耍,我看也不是干大事情的料,眼睛不搶字,看見書本就打瞌睡。這樣下去不得行,光憑二兩蠻力,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是沒有辦法和能力把家業(yè)做大的。你以后要多聽你男人的,萬勇說什么就是什么。他是一個掌舵的人,他看得比你們遠(yuǎn)、想得比你們透,他做的事情,你們插不上手。聽他的就行。當(dāng)然,我還另外有對五妹說的,就不在這里說了,我私下交待。
萬勇羞澀地低下了頭。
楊五妹含著眼淚。再次使勁點了點頭。
到此,楊老爺該給楊五妹交待的,就算交待完了。不管她理解了也好,沒有完全理解也好,說出來后,她就會放在心里,慢慢的去揣摩。自己的女兒,楊老爺當(dāng)然知道,畢竟和四個哥哥不同,楊五妹從小就是一個比較安靜的人,父母說了什么,都很順從的,那就讓她慢慢去理解吧。
楊老爺一口氣說下來,一時間好像把該用的詞語都用得差不多了,因此,停頓了一會,在想著該怎么給萬勇說。面對小夫妻,做長輩的當(dāng)然不能只告誡一個人,都得告誡或者勉勵幾句。萬勇也意識到了,端正了身子,迎著楊老爺?shù)哪抗?,主動請求接受告誡或者勉勵:“老爺,你說,我認(rèn)真聽著呢!”
楊老爺好像終于找到怎么開口了,面露不悅地嗔怪:“還啥子老爺,叫老漢!你們讀書人叫那啥岳父什么的,文縐縐的聽不習(xí)慣。”
萬勇就怯怯地叫了一聲“老漢”。
楊老爺很滿意,臉就笑成了一朵花。心情大好的楊老爺就推心置腹地給萬勇講話了。
楊老爺說,按說,我們兩家僅憑家境,是不可能結(jié)親的。這個事實擺在這里,不需要說,說不說都是傷你自尊心的事情。明眼人都可以看出來,我老楊家不是看不起貧窮,也不是我們炫富,事實就是這樣的。在短時間內(nèi),誰也否認(rèn)不了。
萬勇的臉色由紅慢慢變綠,他有一種被恩賜的受辱感,恨不得有一個地洞鉆進去。這樣一想,他就真低頭找地洞,楊老爺?shù)募依?,尤其是堂屋非常漂亮,地上是一尺以上的條石鋪就,耗子,難以在這樣的地方打一個洞出來。堂屋是待客的地方,也是一個家庭的對外窗口,根本不可能有啥地洞。萬勇感覺到了不自在,腳在地上磨蹭,先伸直,感覺不妥,又收回,感覺還是不妥。就有點不知所措了。
楊老爺看在眼里,繼續(xù)說,我再說說人,我們家五妹不說是萬里挑一、千里挑一,至少也是百里挑一。為什么我偏偏看重你,在我看來,你至少是千里挑一。
萬勇的腰一下就坐直了。他感覺到,自己這個岳父確實不簡單,以前還覺得大戶人家也就是莽撞莽干出來的,除了爾虞我詐、欺行霸市外,沒有啥思想的。這樣看來,自己的想法很荒謬。如果沒有一套立本的處世為人之道,一個家庭或者一個家族怎么也不會做大做強的。這個時候,萬勇開始佩服楊老爺、或者直接說自己的這個岳父了。就拿對自己的告誡或者勉勵來說,先說的家境,這是有點讓貧窮者難堪。在你剛剛難堪的時候,接著再說人,也是實事求是的表揚你,十里八鄉(xiāng)成千上萬人,就你萬勇一個人先私塾、再成都地一路讀上去,讀得順風(fēng)順?biāo)?,一路凱歌。如果再放開想象,只要條件容許,以后讀到世界上哪個大城市去,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這樣贊揚一個人,你還有什么聽不進去的?句句在理,不褒不貶,不說萬勇這樣的讀書人,就算是稍微明點事理的人,要理解楊老爺這話的意思,也不難。
“你明白嗎?”楊老爺明知故問。
“老爺,我明白!”萬勇兩只腳互相搓來搓去的回答。
“還在老爺老爺?shù)慕校磕氵@個娃娃??!”楊老爺真生氣了。
“老漢,你生啥子氣?老爺、老漢、岳父不都是喊的你嗎?”楊五妹站了起來,有大義凜然的意思,急赤白眼地辯解道。
楊老爺笑了,笑得眼淚直流。
笑夠了,楊老爺才贊賞地看著五妹。楊五妹一臉地不解:“老漢,好笑嗎?”楊老爺用手在空中指指點點,愛憐地看著自己的掌上明珠,端著喝了一口茶,一只手仍然在空中揮舞,毫無目的地?fù)]來揮去,揮舞夠了,馬上嚴(yán)肅了一張臉:“不好笑,一點也不好笑!”楊老爺這樣自我解釋說,可是自己卻沒有相信自己的解釋,一時間沒繃住,又“撲哧”一聲?!皳溥辍蓖炅?,就開始劇烈地咳嗽,茶水在喉嚨里還沒有完全吞下去,一笑就嗆著了。楊五妹和萬勇馬上跑過去為楊老爺捶背,邊捶邊勸:“慢點慢點!”可是,楊老爺?shù)目人詤s慢不下來??鹊梦鼩舛紟е?,像拉風(fēng)箱一樣“呼哧呼哧”的。
楊老爺終于止住了咳嗽,抬起頭來,眼淚汪汪的樣子。
“今天是你們的大喜日子,其他我就不多說什么了,那邊客人已經(jīng)來得差不多了,一會我們就過去熱鬧起來!”楊老爺征求著萬勇和五妹的意見。
兩個人都不說話。完全聽任安排的樣子,這讓楊老爺更加滿意。
楊老爺說,我最后想單獨對萬勇說幾句話。五妹,你暫時出去一下。你在門口等著就行,就一會。
五妹深情的看著萬勇,遲遲疑疑的,萬勇也示意她去門口等著他,自己沒事的。
楊老爺是拉著萬勇的手說這番話的:“娃娃,你今年十六歲了。學(xué)業(yè)馬上也要結(jié)束了。你安心干你的事情,家里的事情不要操心,五妹也不會拖你后腿。我今天把一個完整的五妹交給你,我也知道,憑個人能力和素質(zhì),她配不上你。但是,她有一些優(yōu)點,也是你不具備的。兩個人過日子就要互相取長補短,包容。你如果哪天心性高了、心勁大了、心境寬了、翅膀硬了,或者認(rèn)為我家五妹違背了‘三從四德,認(rèn)為五妹丟你臉了,讓你難堪了。也就是說,有或者沒有其他原因,你接觸了其他女人,也開始嫌棄她了,我理解。只是請你不要打她,她是一個善良的女人,也是一個不會打架吵架的女人。你不要她了,不要在外面到處宣揚說她壞話,更加不要在家里大吵大鬧,你直接來給我說,我再把她帶回家,不會給你找任何麻煩!”楊老爺似乎是因為咳嗽,聲音約顯沙啞,還帶著一些哽咽。
萬勇用力握了握楊老爺?shù)氖?。深情地喊了一聲“老漢”。
萬勇表態(tài)說,我知道我這一輩子能夠做成什么,這是我一直想追求的,當(dāng)然也可能啥都做不成?,F(xiàn)在有了楊五妹,我很滿足了。我做夢都沒有想到,你肯把楊五妹許配給我,這是我們?nèi)f家前世修來的福。我會好好珍惜的!
楊老爺擦了一下眼淚,笑著說:“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說明我沒有看錯人,啥都不要說了,快去吧,五妹還在門口等著你!”
望著萬勇離去的背影,楊老爺?shù)难蹨I一顆接一顆地往下滴。喜悅里夾著傷感。她的掌上明珠從此以后就將嫁入萬門,為人妻、為人母。
當(dāng)晚,洞房花燭,萬勇和五妹都很稀奇。一個十六歲、一個十五歲。一頓酒席之后,居然就成為了兩口子,自己都不相信這是真的,兩個人互相用眼神詢問著,在尋找著自己想要的答案。這樣的答案如影如風(fēng),看不見、感受不到、說不出來。
五妹喊了一聲:“萬哥哥!”
正在發(fā)愣的萬勇冷不丁地“抖”了一下,在這個紅燭搖曳的晚上,有月光通過窗子透進來,還有細(xì)微的風(fēng)吹進來,不冷不熱的天氣,正是禾苗栽下田的四月,也是萬物生長的四月。到處都有生命的萌動。溫暖的混合光,映照著一個嶄新的世界。床是新的、床上的被子、褥子是新的。釘在墻壁上的四個紅燭托盤是新的、紅燭是新的。連紅燭發(fā)出來的光也是新的。光的溫度仍然是新的。
萬勇走向楊五妹,深情款款地?fù)еp言細(xì)語地說:“五妹,你真漂亮!”嬌羞的五妹把頭埋在萬勇胸前,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的聞著一個陌生男人的體味,第一次被一個陌生男人抱著、第一次心跳過速,她感到,頭開始發(fā)暈,身體開始慢慢變熱,腳開始慢慢變軟。真想就這樣倒在床上,讓這個被自己稱為“萬哥哥”的男人摟在懷里、疼在心里。
以萬哥哥的學(xué)識,他肯定會有一整夜的甜言蜜語。等到上床后,萬勇?lián)碇迕?,目光堅定的說了六個字:“五妹,你受苦了!”
五妹調(diào)皮地反駁:“萬哥哥,我還沒受苦呢!”
四
老頭第一次發(fā)病的時候,把五妹嚇得不輕。
當(dāng)時,五妹和小女兒已經(jīng)隨老頭進城一些時候了。老頭被評為講師后,國家政策就可以帶家屬進城。自從第一個兒子落地,五妹對萬勇的稱呼就由“萬哥哥”變成了“老頭”。老頭不是指年齡到了什么程度才能叫老頭,而是五妹的心境變化了,幾年的“受苦了”的磨練,這樣的日子,把兩個人的心扭在了一起。盡管在這個大學(xué)里,兩口子之間仍然習(xí)慣文縐縐地叫“先生”、叫“夫人”、叫“相公”、叫“娘子”什么的,全是戲里的詞兒。但是,五妹卻仍然能夠在大庭廣眾之下,響亮地喊“老頭”。身為教授、系主任的萬勇一聽見這稱呼,總會毫不猶豫地應(yīng)答“老婆子,啥子事?”在這所大學(xué)里,萬勇是一個比較有名氣的人。曾經(jīng)一口氣讀了四川大學(xué)、國立省教育學(xué)院,后留校任教。無牽無掛、形如單身的萬勇,一心撲在工作上,深得同事和學(xué)生喜歡。萬勇長一張娃娃臉,白嫩白嫩的,與其他大學(xué)生的相貌比較起來,看不出有多少年齡上面的差距。很多老師都以為萬勇還是單身,都在積極準(zhǔn)備著給他張羅對象。找他一打聽,萬勇總是說“我是有家室的人了”。這讓一些熱心人很不相信。后來,果然見到五妹和小女兒,大家才真的相信,萬勇早已經(jīng)是有婦之夫,介紹對象的人才死了心。
這個時候的楊五妹,腰身粗壯,頭發(fā)花白,微微有一點駝背。最不可思議的是那雙手,雙手滿是老繭。系里的老師第一次見面時,總禮貌性、熱情地伸出手去握握,一握才知道,五妹的那雙手根本不叫手,掌中的老繭如一把刀,刺得你生痛??粗峭g人,她五妹的手怎么就那樣不可思議呢?在大學(xué)里號稱學(xué)富五車、見多識廣的老師們也百思不得其解。
當(dāng)見到五妹的第一眼,同事們就在心里嘆了一口氣,一表人才、哲學(xué)功力深厚、著作等身、桃李滿天下的萬勇教授怎么就找了這么樣一個老婆?當(dāng)然,這樣的疑惑只在心里,沒有問出來。大學(xué)教師們就有這樣的優(yōu)點,他們知道哪些事可以說不能做,哪些事只能做不能說,特別是事不關(guān)己的事情。再說,系主任這個官,在大學(xué)來說,不算大、也不算小。好在萬教授是一個坦蕩的人,一個顧全大局的人,每次有同事申報職稱,他都積極奔走。就拿他的這個教授職稱來說,也是他再三推讓,后在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的干預(yù)下,才評上去的。這樣一個品信端正、學(xué)富五車的文化人,于人于己無害,一點沒有少數(shù)文化人那種“窩里斗”和小肚雞腸的斤斤計較,自然廣受歡迎。
萬勇教授最喜歡的是給學(xué)生上課。哲學(xué),本來是枯燥無味的。但是經(jīng)過他一講出來,就變得生動有趣了。因此,萬勇的課總是安排在大教室。很多外系的學(xué)生也來蹭課,每堂課,都有萬人空巷的感覺。
萬勇教授總喜歡把自己的課排得滿滿的。很多年輕老師要耍朋友、要旅游,都不想上課,這個時候,萬勇總是頂上去,自告奮勇代課。不像有些教授,帶研究生后,就很不愿意給本科生、特別是新生上課了,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或者在課時費上討價還價。從來來者不拒的萬勇,這樣一來,萬勇老師的課在全校都算是最多的。不僅如此,寒暑假期間,他還應(yīng)一些院校的邀請,經(jīng)常穿梭于幾個大學(xué)之間,去給研究生上課。每當(dāng)看見萬勇教授前往火車站或者走出火車站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就知道他又完成了一次哲學(xué)的旅行。萬教授經(jīng)常說“教授哲學(xué),就是一次哲學(xué)的旅行”。與“哲學(xué)旅行”配套的風(fēng)景是,每當(dāng)萬教授匆匆忙忙趕往火車站的時候,后面總跟著汗流浹背的楊五妹,楊五妹背著一個大帆布包,脹鼓鼓的包上面還有幾個針腳均勻的補丁。這些補丁,似乎與一個大學(xué)教授不搭界。當(dāng)然更加不搭界的是包里的物品。有麻花、方便面、榨菜、酥餅,甚至還有小瓶裝二鍋頭。麻花、榨菜是自己做的,自己實在做不出來的,才去街上買。品種琳瑯滿目,盡是一些填肚子的東西。當(dāng)然,這些秘密只有萬教授兩口子知道。不但包里的秘密如此,就連被別人認(rèn)為萬教授主動的代課,這些高風(fēng)亮節(jié)的美德,其背后的秘密,也只有萬教授兩口子知道。
楊五妹經(jīng)常性的身在曹營心在漢,她的思維跳躍程度驚人,跨越時空,突然地有意無意的嘮叨:“老大家準(zhǔn)備再添一頭水牛!”
“老二家過年前準(zhǔn)備把房子翻新一下,稻草容易爛,都開始漏雨了?!?/p>
隔不多久,又會自言自語:“該買種子了,該買肥料了!”
提到老大和老二。萬教授多半就是沉默。當(dāng)初按政策能夠辦家屬進城時,老大、老二兩個兒子已經(jīng)在老家農(nóng)村結(jié)婚并且還有了孩子,這樣,自然的,兩個兒子就只能臉朝黃土背朝天地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nóng)民日子。
萬教授總是默默地聽著。然后默默地行動。主動攬課,為的是那一點可憐的課時費。主動出擊,外出講學(xué),為的還是那一點講課費。
為了節(jié)省每一分錢,楊五妹可謂絞盡了腦汁。城市里不比鄉(xiāng)下,出門就要錢,連上個廁所也得花錢。對此,剛剛進城時,楊五妹很不適應(yīng)。這么多年來,也就慢慢習(xí)慣了。出門前在家上廁所,不在街上到處去花錢尋找。出門前吃飽喝足,不在街上吃什么。因此,每次萬教授出門,她都準(zhǔn)備得很充分。楊五妹總結(jié)道:“如果晚上別人不請你吃飯,你就在旅館吃餅干。想喝酒了,有二鍋頭。榨菜就是很好的下酒菜。然后,再泡上方便面,酒也喝了,肚子也填飽了,衛(wèi)生又干凈。”
看似健健康康的萬教授,就是在這樣的日夜奔忙中,出現(xiàn)了問題。
那天下午,萬教授有大二的哲學(xué)課。與往常一樣,上課前半個小時,他提著水杯,慢悠悠地往教室走。萬教授不像有些年輕老師,資料、講義的抱一堆。他踱著不緊不慢的四方步,手里的水杯隨著步伐前后搖擺,有點像以前的公子哥遛鳥。看似風(fēng)平浪靜,其實,他在心里打著腹稿。哲學(xué)教了幾十年,已經(jīng)爛熟于心。打腹稿無非是怎么樣讓自己的講課更加生動、更加有吸引力。他這樣行進的速度,在開課前10分鐘,就能夠精準(zhǔn)到位,并做好一切講課準(zhǔn)備。
自然的有學(xué)生在教室門口迎接。禮貌地接過茶杯,恭恭敬敬地放在講臺上。還有兩個學(xué)生自告奮勇地上前,做攙扶狀。這些都一切正常,表明萬教授是被學(xué)生充分喜愛的。
萬教授就開講。他今天開講的是黑格爾的邏輯學(xué)。這門課,有一定的難度。對于老師來說,教起來不好把握,對于學(xué)生來說,聽著枯燥乏味。
為此,萬教授先講了一個明星的故事。這個故事就是明星好不容易成為明星后,在某電視臺做了一期訪談節(jié)目。這個節(jié)目比較簡單,就是主持人和明星的一段又一段的對話。很簡單的問答式——
主持人: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你有唱歌天賦的?
明星:我們家祖祖輩輩都是農(nóng)民,他們沒有音樂細(xì)胞,沒有一個會唱歌的。只有我幺姑還能夠哼兩首紅白喜事的歌謠。比如婚嫁的坐歌堂。
主持人(皺眉):那你是怎么走上唱歌道路的呢?
明星:有一次,一個歌舞團來招學(xué)生,我知道自己不行,我路過考場的時候,隨口哼著媽媽小時候的歌謠……
主持人(欣喜):是不是考官被你的歌聲吸引住了,結(jié)果正考的落榜,卻意外的錄取了你?
明星(捂住胸、嗲聲嗲氣):主持人,你不知道,我好想好想我的麻麻噢!
……
教室里笑成一團,熱身的效果達到了。萬教授才說,這就是邏輯。為了強調(diào)邏輯的重要,他就起身板書“邏輯”二字。只可惜,“輯”字的右上口還沒有寫完,就癱倒在了講臺上。
急急忙忙趕往神經(jīng)病醫(yī)院的時候,楊五妹還帶著一身泥。學(xué)生來報信的時候,她正在菜地里種植青椒、茄子之類。聽到消息,摔下鋤頭就往醫(yī)院趕。她不明白,出門還好好的,怎么突然之間就病倒了?神經(jīng)病是很可怕的,在楊五妹的老家就有這么一個神經(jīng)病,能吃不能做,做也是只做傻事,點火燒柴垛、薅死沒有長成的小南瓜,用火燒大鵝的腳掌。甚至有時候,嘿嘿嘿嘿地笑著,就突然劈來一磚頭。這樣的人,人見人恨、人見人怕。自家老頭文質(zhì)彬彬的,一輩子教書育人,怎么就一下子變成一個不可思議的人了?
幾個學(xué)生見著楊五妹,似乎松了一口氣,說:“萬師母來了,萬師母來了!”學(xué)生們讓出一條路。醫(yī)生拿著一個翻開的夾子,面無表情地問:“哪個是家屬?”
學(xué)生們望著楊五妹。楊五妹馬上說:“我是他老太婆!”說完就沖進病房,抱著萬教授,一個勁地?fù)u晃:“老頭,老頭,你咋了?怎么得神經(jīng)病了?”醫(yī)生示意拉開楊五妹,不要對病人做劇烈的搖晃。
“我怎么這么命苦啊!”楊五妹在學(xué)生和老師們的勸說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了起來。
五
沒有花轎,只是兩個人一前一后地就走向了洞房,這對于一個大戶人家的嬌小姐來說,是有點不可思議。但是,這確實是楊五妹的親身經(jīng)歷。
第三天,萬勇哥哥就回成都了。也就是從這天起,以前的楊五妹就改天換地了。六點,雞剛打鳴的時候,她就起了床。她不知道該干什么,就站在公公婆婆的門外等著,等著婆婆來教她怎么做一家人的早飯。雖然來這個家三天了,但是,油鹽菜米放在什么地方,怎么保管,家里平時早上吃的是怎么做出來的,這些,五妹都是不知道的,一切要從頭學(xué)起。十五歲的楊五妹明白,自己從此以后再沒有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好日子了。她相信,自己的老漢(爸爸)一直把自己當(dāng)掌上明珠,絕不會把自己往火坑里推。這個年紀(jì)的女孩子,對社會基本上還是一片茫然,一切有著或者由著父母做主。放眼十里八鄉(xiāng),要找一個好男人還真難。都說爸爸是一個聰明過人的人,爸爸的聰明,也是五妹從小仰慕的,對于爸爸的安排,五妹都是樂意服從的。
五妹在門口東張西望。到處都是黑黝黝的,四周一遍寂靜??梢郧逦芈犚姽镊?,高低起伏,一浪高過一浪。二弟四弟的房間里,傳來磨牙的聲音和說夢話的聲音。只有三妹、五妹的房間,什么聲音都沒有。這些聲音,無形中對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造成一些瘆人的恐懼。五妹腳站麻木了,就開始輕手輕腳地走來走去。房間太黑,又不能走太遠(yuǎn),感覺走到哪里都會碰壁。
雞叫第二遍的時候,婆婆開門了。門一打開,婆婆一聲尖叫。嚇得五妹也跟著一聲尖叫。尖叫完了,各自拍著自己的胸口喘氣:“嚇?biāo)牢伊?!嚇?biāo)牢伊?!?/p>
尖叫聲也驚醒了公公、二弟、三妹、四弟、五妹。門吱吱呀呀地開了。聽見楊五妹的尖叫,作為公公的萬達鋒緊張了,人家閨女好好的來到這個貧窮家庭,不出三天,未必就讓人家擔(dān)驚受怕地回去告狀?他迅速地點上煤油燈,急迫地喊道“五妹五妹,你怎么了?”萬家五妹邊披衣服邊回答:“老漢,我還在睡覺!”
萬達鋒一跺腳:“哪個在問你了?”討了沒趣的萬五妹嘀嘀咕咕,把門一關(guān),“砰”地一聲,繼續(xù)睡覺去了。
婆婆抱著五妹,五妹身體在瑟瑟發(fā)抖。婆婆輕輕地拍著背:“別怕,別怕,你去睡覺,我來做!”
五妹說,我就是起來做早飯的,不知道怎么做!
公公婆婆互相看了一眼。公公輕微的搖了一下頭,搖出來一個不明不白的意思,把灶房的燈也點亮了。
婆婆就手把手地教五妹做早飯。婆婆手拿大鐵水瓢,走到裝米的柜子邊,掏出鑰匙打開,在里面抓了幾把米。然后,又把柜子鎖上。來到另外一個柜子邊,又掏出另外一把鑰匙,在里面抓了幾把玉米粒,又鎖上。又來到一個柜子邊,抓出一把綠豆。
婆婆一系列的動作下來,流暢自然。不用量具,全憑手抓。五妹跟在后面,亦步亦趨。她感覺自己根本插不上手,只能把婆婆做的一切默默地記在心里。
第二天,五妹更加起了一個大早。提前要了鑰匙,摸索著婆婆昨天的動作,勉強為大家做了餐早飯。期間,婆婆起來兩次、一次是被聲音驚醒,起來查看情況,以為是五妹上廁所。就又回去睡了。第二次,是五妹用水瓢的聲音,磕出了響聲,聽見聲音又起來了,這次起來就陪著五妹做早飯。婆婆呵欠連天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小心翼翼地五妹問,是不是起來早了?婆婆望了望黑黝黝的外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五妹就埋頭做飯。心想,自己一定要努力,要讓大家都認(rèn)可,要做出一個榜樣,絕不能讓遠(yuǎn)在成都的萬勇哥哥擔(dān)心家里。
如是一周,五妹就熟悉了做飯,并且能夠把飯做得基本上像那么回事了。吃飯的時候,五妹笑著問:“老漢,我做的飯怎么樣?”萬達鋒一口飯含在嘴里,一時間有點尷尬。鼓著眼睛往下吞,說真話,五妹做的飯有點不倫不類。是在做飯的時候水添多了那么一點點。這樣做出來的飯,本意是做干飯,卻有點不干不稀的樣子。對于常年靠幫工為生的家庭,早餐是要吃扎實的,一個上午的體力都靠著這餐早飯支撐。萬達鋒的尷尬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是沒有想到,這個昔日的大戶人家小姐,居然喊自己“老漢”,而且還喊得很自然,就像天生的一家人一樣。一般來說,要改口,需要一個彼此適應(yīng)的過程,在心里接受后,喊著就比較合適。二是沒有想到,直接問著他。在這個家里,做飯向來是老婆的事情,最多幾個孩子打打下手。萬達鋒本人對做飯一竅不通。這樣好像不合常理,一個貧苦人家的孩子,對于做飯這樣的小事情,應(yīng)該無師自通才對,但就是這樣,萬達鋒確實不會做飯。
萬達鋒鼓著眼睛梗咽下了一口咸菜。點著頭說:“好吃!”邊說邊看萬家?guī)讉€孩子,以期得到聲援。但是萬家?guī)讉€孩子都不說話。一時間五妹就有點手足無措了,她就看婆婆。
婆婆開口了,她壓著聲音說,你們幾個是聾了還是啞了?婆婆用筷子點著幾個孩子,質(zhì)問道,大姐姐在問你們。
萬家五妹嘟著嘴說:“不好吃!”
五妹看著其他人,兩個弟弟不置可否。婆婆敲著碗低聲吼道,不好吃就不要吃,不知好歹的東西!
萬家五妹把筷子一摔,不吃就不吃!
楊五妹沖進臥室,撲在床上,用被子蒙著頭,一個勁地抽泣。
萬家五妹似乎天生與五妹過不去。在萬家五妹的心里,五妹是來搶走大哥萬勇的,在她心里,用事實證明,不但搶走了大哥哥萬勇,也搶走了這個家庭的所有歡樂。比如,萬達鋒就反反復(fù)復(fù)地給幾個孩子交待,遇見五妹要主動喊大姐。不能惹五妹生氣。要聽五妹的話。要……萬達鋒一口氣列出來十幾條。最后,咬牙切齒地問大家,聽清楚沒有?
都說聽清楚了。
萬達鋒逐個盯著大家,再次強調(diào):以后哪個敢惹楊五妹生氣,看我怎么揍他!
這次事件后,萬家五妹自然挨了一頓飽揍。萬達鋒對待孩子的方式方法很簡單,也最有效。那就是直接動手。說得不對路了,順手一巴掌打到臉上。并且要求,打你的時候,你還不能躲,越躲打你越狠。如果是跑了,一直會追上,逮住了,就會連巴掌帶腳踢了。萬家老大萬勇就吃過虧。那次,從成都讀書回來,萬達鋒問這段時間先生教了什么?萬勇支支吾吾的,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吞吞吐吐地回答著老漢的問題,不知道怎么就惹著老漢了,老漢一巴掌扇過去,居然落了空。這下真惹著了,作為老漢的萬達鋒,一下子臉面掃盡,接著第二巴掌。見勢不妙的萬勇轉(zhuǎn)身就往外面跑,惹得渾身冒火的萬達鋒拼命地追。被追回來的萬勇被一陣拳打腳踢。連萬勇的媽媽說了幾句阻止的話,也挨了一頓拳腳。被打得半死的萬勇攤在地上,幾個孩子嚇得渾身啰嗦。打累了的萬達鋒也攤在地上,哭著,沙啞著嗓子嚎叫:“老天爺,楊老爺說娃娃是個讀書的料,你老實告訴我,他究竟是不是一塊讀書的料?”萬達鋒哭得山呼海嘯,這哭聲里含著太多的委屈、甚至屈辱。誰都知道,萬達鋒是聽信了楊老爺?shù)脑挘挪幌б磺写鷥r讓萬勇上私塾,然后再去成都求學(xué)的。萬達鋒把整個家庭的希望,賭命一樣押寶在萬勇讀書上。他堅信“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自己這樣的家庭要想轉(zhuǎn)運,靠給祖墳燒香是根本不可能冒青煙的??坷咸?,也是根本不可能給他家下糧食的。唯一可能靠得著的就是萬勇了。他容不得半點閃失,今后這個家庭,能不能出人頭地,能不能不冷著、不餓著,就看萬勇的了。萬勇是這個家庭最后的希望。底下的幾個孩子,都沒有一個是讀書的料。這更讓萬達鋒孤注一擲。他時時刻刻關(guān)注著萬勇的每一次進步。他的檢驗方式就是,如果我問,你對答如流,就是學(xué)好了。如果你吞吞吐吐,說明你沒有學(xué)進去,自然就該挨打。
此事完全起到了“殺雞儆猴”的特效,自此,幾個孩子每當(dāng)挨耳光的時候,任憑老漢扇過來,“啪”地一聲,把腦殼扇歪了,自己立即矯正,等著挨扇過來的另外一下。等到不偏不倚地迎接著扇過來“啪”地第二聲,就基本上平息了。自然的,萬家五妹這次挨打只是象征性的,萬達鋒再沒有以前那樣暴跳如雷了。這樣的改變,好像從五妹來這個家開始,萬達鋒就已經(jīng)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平時少言寡語,下死力氣地干活。對幾個孩子的管教,也讓全部都聽“大姐姐”的。好像一下子,萬達鋒的霸主地位都不要了,對老婆也有好言好語了。這些變化,都被孩子們看在眼里,不然,放在以前,給她幾個膽子,萬家五妹也不敢說出來那樣的話。
其實,改變?nèi)f達鋒的,是英雄氣短??芍^吃人口軟,拿人手短。楊五妹不但沒有要一分彩禮,還順便帶過來三畝良田。當(dāng)時,楊家四大金剛都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只是沒有分家,大家一直在楊老爺?shù)慕y(tǒng)領(lǐng)下生活。也可以說,正是楊老爺這樣“當(dāng)家的”說一不二的家風(fēng),才使得楊五妹帶著良田嫁人。四大金剛再有怨言,也只能在心里和自己較勁。不敢暴露出什么來,他們對自己最恨之入骨的是,一個一個地居然都不會說理。都說,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如果要四大金剛中的任何一個選擇去和別人說理。全都傻愣愣地懵了,比喊他們坐牢還難受。老三說:“有啥好說的?老子情愿去爬皂角樹!”他的牢騷,得到老大、老二、老四的熱烈擁護。就因為老三有這樣一句名言,甚至已經(jīng)取代按資排輩的老大,成為了事實上的精神領(lǐng)袖。誰都知道,皂角樹又高又滑,爬上去像登天一樣艱難。愿意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爬皂角樹的人,該有多大的決心和毅力??!
對于楊五妹就不一樣了,楊老爺這樣做,讓五妹在萬家身份就比較特別。楊老爺這樣做的原因,顯然告訴大家,我家五妹不是來你萬家吃閑飯的,自帶口糧,來你家當(dāng)傭人,怎么講,都沒有讓她當(dāng)受氣媳婦的理由。而萬達鋒呢,也甘心情愿的接受“勝者為王敗者寇”的結(jié)局。這樣的接受,雖然不是理直氣壯,但是確實是心甘情愿甜蜜著的。如同天上掉餡餅,一下砸在了自己的腦殼上,雖然被餡餅砸得頭破血流,但是比起得到的這個大餡餅來說,其利弊用腳趾頭都能夠想明白。一個常年累月靠幫工的人,每天勞作、耕種的都是別人的土地,那滋味別人是沒有辦法體會的。種子自己播下地、養(yǎng)護除草澆糞都是自己干的,主人家在一邊喝著茶,指手劃腳一下就完事。可是,辛苦收回來的糧食卻沒有一顆是辛苦勞作的人的,放哪個身上,也很難想通?,F(xiàn)在,萬達鋒終于有了自己的土地,這喜悅的心情,簡直難以言表。他把這份喜悅埋在心里,化作對五妹的全天候無微不至的保護,化作對五妹唯唯諾諾的尊重?;鲗ν恋馗由畛恋臒釔郏f達鋒成了真正的瘋子,拼著命地折騰著土地,讓每一寸土地都發(fā)揮著它最大的效益。由此可見,五妹當(dāng)萬家媳婦自然是合格的。她的合格,緣于楊老爺?shù)乃较陆淮?。緣于她對萬勇哥哥的死心塌地。有了這種信念,她在萬家做任何事情都心甘情愿,吃任何苦都無怨無悔。
不出一月,五妹在這個家庭做起事情來已經(jīng)得心應(yīng)手。只是自己完全變了,細(xì)細(xì)嫩嫩的臉,有了疙疙瘩瘩。一頭瀑布般流暢的長發(fā),也有了互相胡攪蠻纏的樣子。白白凈凈的手,也開始起繭、滲血,再結(jié)繭。干干凈凈的衣服,不時污漬斑斑。變化最大的是身體,嚴(yán)格說來是體力,以前弱不禁風(fēng)的苗條身子,現(xiàn)在就是挑上滿桶的糞水也是說走就走,且步伐均勻樁穩(wěn)。
六
老頭的病說重不重,說輕不輕。這樣的說法只是相對的。
重,是不能再上講臺了。輕,是不至于要命。
老頭因為腦溢血徹底告別了講臺。出院后,出現(xiàn)了右半身偏癱的征兆,走路就開始一瘸一拐了,天高云淡的日子,老頭就杵著拐杖在家屬院慢慢地走,后面跟著老太婆推著自助車慢慢地跟著。隔一會,老太婆就問:“老頭,累沒得?”老頭回頭看看,嘴唇動了動,笑得很是燦爛,慢悠悠地回答說:“不累!”
老太婆并不放心,再三叮囑道:“老頭,累了就坐車車,我推你走,別犟,要乖!”
老頭不再往前面走了,反身轉(zhuǎn)來,迎著老太婆推著的自助車,慢吞吞地坐上去。然后慢慢的往回推,直接就推進了自己家里。老頭抬頭望望五樓,就啥都不說了,握著老太婆的手,抓得緊緊的,像怕走失的孩子。
等到萬老師能夠帶家屬農(nóng)轉(zhuǎn)非的時候,萬老師專門回家,去辦理此事,一時間轟動不小。特別是萬達鋒和楊老爺,那個高興啊,沒有辦法用語言來形容。當(dāng)然,這個時候的楊老爺,早已經(jīng)不再是老爺,土地是集體的了,有的地方都開始分到各家各戶了。因為以前的大戶人家,楊老爺也受過一些苦。由于平時樂善好施,也沒有過多過激的欺詐行為,再加上有一個在省城工作的女婿能說會道,據(jù)傳說,他的這個女婿省長都接見過??偟恼f來,楊老爺沒有惹上大麻煩,很樂意地把土地拿了出來。做了一些檢討,陪著挨了幾回斗,就算風(fēng)平浪靜了。很奇怪的是,以前每個農(nóng)民都渴望土地,而真正有了土地后,人們的心思,早已經(jīng)不在土地上。都渴望跳出土地,人人都挖空心思地想成為公家人,進城工作,哪怕是挑大糞也好,守門也好,只要在城市工作,就讓農(nóng)民們羨慕不已。人們的心思,早已經(jīng)不在土地上。這個時候,就是萬老師回來辦理家屬進城農(nóng)轉(zhuǎn)非的時候。其效應(yīng)可想而知。萬達鋒專門殺了一頭豬,不但召集來了楊老爺家的四大金剛,召集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召集了萬勇早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的二弟、三弟、四弟、五妹。也特別召集了萬勇的大兒子、二兒子兩家人。萬達鋒和楊老爺雖然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了,但是精神特別好。像總指揮一樣,到處指點江山。
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氖畮鬃谰葡?,花掉了萬達鋒有生以來的全部積蓄。他笑著講了一句話:“我瘋子這一生,值了!”
楊老爺單獨在一邊,拉著楊五妹粗糙的手,眼睛望著頭發(fā)花白的五妹,只簡單的問了一句:“五妹,老漢這一輩子害過你沒得?”
楊五妹抹著一筐眼淚:“老漢!”就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
楊老爺也帶著哽咽,感嘆道“總算熬出頭了!”
腿腳不方便后,老頭再沒有單獨外出的機會了,也很少走動。其實老頭還勉強能夠走動,左腳邁前,右腳跟上去,每走一步,右腳就不由自主地在空中劃拉那么一下。如果不劃拉,就在地上刮,刮得重了,又怕摔倒,一瘸一拐地走著,不但艱難,而且走姿比較難看。因此老太婆就限定他不外出,在自己的視線內(nèi)活動。更多的時候,老頭是在自己家里消磨著時光。
外屋空間比較狹小,以前放了一張床,一個縫紉機。床是給進城來的大兒子家、二兒子家準(zhǔn)備的。當(dāng)初辦理農(nóng)轉(zhuǎn)非的時候,大兒子、二兒子已經(jīng)在農(nóng)村結(jié)婚生子,不符政策規(guī)定而永遠(yuǎn)地留在了農(nóng)村,只帶出來了時年十三歲的么女兒。這也使得老太婆更加愧疚,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欠兩個兒子的。恨不得像抱雞婆一樣,一輩子都把孩子們放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放著這張床,就是表明這個家時時刻刻在等候著孩子們的到來。也真是的,兩個孩子像商量好似的,輪流來城市里。國慶節(jié),大兒子一家來,來住幾天,走時再拿上千把元,回去要么買種子化肥,要么買一頭豬養(yǎng)著。二兒子一家元旦來,在城市里耍幾天,走的時候也拿走千把元。當(dāng)然,他們拿去的錢,究竟干什么,老頭和老太婆都不關(guān)心,他們關(guān)心的是,給了孩子,也相信孩子們知道錢來的不容易,會好好珍惜著花。老頭看出來了一些端倪,比如,孩子們經(jīng)常打電話來訴苦。孩子們自然不再只是大兒子、二兒子。因為大兒子、二兒子都有了不小的孩子,或正在上學(xué),或已經(jīng)輟學(xué)在社會上飄蕩??傊?,后輩再沒有一個靠讀書改變命運的,其中也包括帶進城來的幺女,也只能讀到高中畢業(yè)就進入了大集體單位就業(yè)。老太婆一輩子爭強好勝,在子女們的教育面前,卻有力無處使。老太婆也試著排解自己的能量。在幺女高考前夕,她更加起早貪黑,抓緊做完所有的家務(wù),只要幺女一回到家,她就寸步不離地陪著。老太婆本人沒有文化,屬于真正的文盲,也不懂得讀書比爬皂角樹還難的道理,但是她堅信,只要自己陪著幺女,幺女就有了兩個人的能量。幺女拿著書本,老太婆就在旁邊打著扇。老太婆的習(xí)慣是,大熱天,手拿一把蒲扇。哪怕坐在電扇下面,她也這樣。只有這樣,她才感到自己沒有閑著。幺女抬頭望望,她便馬上遞上切好的水果。盡管自己費心費力,幺女還是落榜了。老太婆終于悟出一個道理“這讀書肯定比爬皂角樹還難!”悟出這個道理后,老太婆對一腦殼裝滿知識、學(xué)問的老頭,就更加佩服得五體投地。
空間再小,床不能撤。孩子們會把這個家當(dāng)成一個客棧,或者一個旅游接待點。定時不定時地就會到來,不像候鳥,有規(guī)律。他們的到來是沒有規(guī)律的。昨天還在百里之外的老家打著電話,冷不丁地今天就到了你的面前。當(dāng)然,突然襲擊也好,預(yù)約到來也好,無一例外的原因是遇到困難了。自己解決不了了,腦殼都想痛了。那意思是,再不來,就要憋出人命了。有時候是一家人一起來,有時候,是一個人單獨來,不管是以什么樣的形式來,都是為了一個目的:需要錢了。至于錢的數(shù)量,就其編造的理由,由老太婆決定給多少。老頭從來不管禮尚往來和家里錢財,這么多年省吃儉用,留存了多少,老頭一概不知。一句話,在這個家里,老太婆是地地道道的內(nèi)當(dāng)家。
床不能撤,那縫紉機呢?答案是縫紉機也不能撤,按說,都到什么年代了,人人都在成品店直接買衣服,家里留著縫紉機已經(jīng)沒有任何實質(zhì)意義。那是普遍的認(rèn)識,對于老太婆家來說,當(dāng)初買這臺縫紉機還是有史以來置辦的最貴的家產(chǎn)。幺女高考落榜,老太婆首先想到的是,在城市里,沒有土地可以耕種,要生活,得有一門手藝。一個女孩子,做裁縫很不錯。當(dāng)初在老家時,每當(dāng)過年過節(jié)、紅白喜事,漸漸有了錢的農(nóng)村人,家家戶戶都要添置一些新衣服。這個時候,裁縫就特別吃香喝辣。日漸開始富裕的農(nóng)民把制作新衣服當(dāng)成一件過年的大事情,家家戶戶輪流著請裁縫到家。除了吃香喝辣外,還有一些報酬,裁縫的活路輕巧,不是使蠻力,腳把縫紉機踩轉(zhuǎn)動就行。這樣的活路日曬不著、雨淋不著,跟國家工人基本上沒有什么區(qū)別。當(dāng)初自己如果不是福星高照和幺女進城了,她的目標(biāo),就是把幺女培養(yǎng)成為一個聞名鄉(xiāng)鎮(zhèn)的裁縫。事實上,這個夢想一直存在,在么女落榜后,她居然獨自買回了這臺高檔的縫紉機。幺女自然很高興,當(dāng)天就把縫紉機踩得“哐當(dāng)哐當(dāng)”的,開始踏板是左旋一下,右旋一下,幾個回合后,就一直往一個方向旋轉(zhuǎn)了。老太婆很欣喜,連忙找出了已經(jīng)不能再穿的兩只褲腿,要幺女改成一幅袖套。幺女也真爭氣,在半天時間里,拿出了一幅針腳歪歪扭扭,大小、長短不一的袖套。老太婆把袖套成天戴著。但是,從此以后,么女對縫紉機失去了興趣,縫紉機再也沒有派上用場,一直閑著,但是老太婆仍然把它擦拭得一塵不染。這件寶貝自然不能丟,只能想其他辦法了。
后來,想出來的辦法是,在縫紉機上面鋪一塊薄木板,把縫紉機當(dāng)成了一張寫字臺。這樣老頭就能打發(fā)時間了。
從此,一天的生活基本上是這樣開始的。老太婆還是一貫地六點起床,煮好早飯,女兒女婿、外孫起床吃飯后,各自上班上學(xué)。女兒女婿外孫一走,家里就安靜了。老太婆就開始服侍著老頭起床。老頭是一個一輩子動腦不動手的人,按說,這樣的人,應(yīng)該是仙風(fēng)道骨,才符合教授氣質(zhì)。但是,滿腹經(jīng)綸的老頭,幾十年來,仍然被老太婆養(yǎng)得肥頭大耳的,在大學(xué)教授里是最白白胖胖的。熱天還好說,穿得少,老頭還可以活動。到了冬天,就比較麻煩,老頭睡覺穿得多,被老太婆里三層外三層地裹著,睡覺要脫,脫好辦,有女兒女婿幫忙,穿就比較累人了,老太婆一個人要把近160斤左右的老頭拉起來,確實不容易,老頭只一米六多一點,體重從來沒有下降過,老太婆每隔一段時間,都要把老頭拉到門口的醫(yī)藥店門口去稱一稱,重了,就高興,輕了就悶頭不語,回到家就開始瘋狂地給老頭補身子。
起床的第一件事,是給老頭遞上一杯加了蜂蜜的溫開水,老頭喝了后,休息一會就開始上廁所、洗漱。
吃過早飯,老頭就開始揮毫潑墨。
老頭喜歡書法,是那種隨心所欲的喜歡,讀了一些貼,看了一些書法書,有一定的理論。這樣,他寫出來的書法有一定的自由性,不是很中規(guī)中矩。屬于自得其樂、自娛自樂的愛好者。老太婆買菜回來,幫著把家里的廢報紙、廣告?zhèn)鲉蔚惹謇沓鲆淮蠖?,老頭每天上午鋪開廢報紙就開始信筆涂鴉。剛開始幾天,老太婆還站在一邊看,看老頭寫得龍飛鳳舞的,心里充滿了羨慕。這更加助長了老頭的自豪感,他明明白白知道老太婆是一個文盲,但是長久沒有上課,憋得慌了,教書育人、誨人不倦的習(xí)慣又在老太婆面前忍無可忍地表現(xiàn)了出來:“老太婆,你看看這個,”老頭揮舞著毛筆,指點著他寫好的某一個字,繼續(xù)說“這是有講究的,不是隨便寫的,你看看,這個‘閣字,為什么里面空空蕩蕩的?這是古人強調(diào),書法作品要美觀、要有功力,這些怎么體現(xiàn)?就在八個字中?!崩咸磐耆牪欢?,但是仍然配合著老頭,笑瞇瞇地看著侃侃而談的老頭:“你還會算八字?”
要是以前,老頭就搖著頭,嘆一聲“不可理喻”而丟盔卸甲地走開。你看看老太婆的層次?啥是算八字?那是農(nóng)村人搞的封建迷信,每個鄉(xiāng)鎮(zhèn)總有那么幾個神人,給戀愛中的青年男女合八字,看是相生還是相克?;蛘?,掐著指頭算陽壽,算房屋的朝向……現(xiàn)在情況不同了,老頭腿腳不方便,離開了老太婆,走不了哪里去,于是,前所未有的耐心就慢慢地替代了老頭以前的“不屑一顧”,老頭開始津津樂道地對老太婆“對牛彈琴”:“八個字說的是書法中的一種境界,不是看相算命那一套,此八字非彼八字?!崩咸怕牭媚X殼脹痛,欲走開,但是老頭卻非要賣弄:“疏可跑馬,密不透風(fēng)!說的是……”老太婆忍無可忍了,向廚房走去:“水燒開了!”
老頭站在原處,再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演講找錯了對象,表錯了情,望著老太婆匆匆忙忙的背影,重復(fù)著這一輩子重復(fù)過無數(shù)次的那句老話“對牛彈琴”。
下午的生活,就比較靜了。老兩口在家稍事休息,起床后,老頭就在藤椅上打盹,以前老頭的精神特別好,長年累月的奔波,也似乎沒有感覺到累,而如今,動不動就犯困,站著就想坐著,坐著就想躺著。這是老太婆不愿意看見的,她仍然希望老頭像以前一樣風(fēng)風(fēng)火火、馬不停蹄地走南闖北。
老頭打盹,老太婆卻不閑著。老太婆一輩子都是一個閑不住的人。手里老是有干不完的活。她坐在小凳上,不是理著蔥子,就是剝著蒜瓣,不是做著針線,就是搖著蒲扇。反正不能空著。一閑著,老太婆就莫名其妙地心慌。老太婆更多的是縫縫補補,自己穿的襪子,已經(jīng)補丁重復(fù)補丁了,她還仍然堅持。女兒女婿看不過去,專門去買了一大堆襪子回來,但是,老太婆卻把新襪子放著,仍然穿她自己的補丁襪子。
做著事,嘴不能閑著。老太婆認(rèn)為,人睡覺、打盹的時候,是最沒有精神的。一個沒有精神的人,做什么事情都困難。為了讓老頭有精神,老太婆試圖帶著老頭開始回憶過去。這樣的回憶,老頭不感興趣,不搭話、不附和,不交流。老太婆就開始質(zhì)問:“你說說五樓和一樓哪個好?”
這個問題老頭就不得不回答了,因為當(dāng)初,為這個問題產(chǎn)生過一些風(fēng)波。
老太婆進城后,學(xué)校還是福利房。副高以上才能分配到這樣的房子。兩室一廳,面積很小。老頭分的是五樓,按說,五樓確實很不錯,光線好,空氣也好。惹得住一樓的副教授們很是羨慕。當(dāng)然,一樓也有一樓的好處,那就是有一個很小的空地,長四米多、寬兩米多的樣子,配合著學(xué)校的綠化,種了些花花草草,就像是自己的私家花園。最大的壞處在于,非常潮濕。老房子、老建筑技術(shù),根本沒有防潮處理。到了夏天,每逢下雨來臨,地下就滲出水來。私家花園和長期居住潮濕環(huán)境比起來,五樓的優(yōu)勢顯然要突出得多。再說,家屬院到處都是花花草草,那個十來平米的小花園,真的可以忽略不計了。一樓的老師們都抱怨,這樣下去,肯定要得關(guān)節(jié)炎。如果得了關(guān)節(jié)炎,走路都打偏偏,還怎么上講臺?怎么教書育人?一樓的住戶集體找到校領(lǐng)導(dǎo),聲聲淚、字字血地反映,無奈,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走馬燈地?fù)Q,等說動了現(xiàn)任領(lǐng)導(dǎo),第二天卻突然又調(diào)走了。總之,不是這樣的問題,就是那樣的問題,反正,多少年來,一直拖著。
老太婆知道后,就去問哪個愿意換房?
一樓的十戶都爭先恐后地來找老太婆,老太婆就選了自己最滿意的一戶,很豪氣地喊來幾個民工,一口氣就把家搬到了一樓。等老頭從外地講學(xué)回來,一切已經(jīng)成為了事實。
老頭搖著頭,長嘆一聲:“不可理喻!”對方很緊張,還專門找到老頭,說萬老師啊,是萬師母要求換的。如果你現(xiàn)在反悔了,東西還得各自往回搬,也麻煩得很。其實呢,一樓也有一樓的好處,接地氣、出門方便。雖然不是老頭親自和對方談的換房,顯然老太婆已經(jīng)完全把自己當(dāng)成了“家長”,老頭就只能用一句“你說得對”來掩飾自己“有理無處說”的尷尬或者冤屈。第三天,政策突變,現(xiàn)住福利房一律改為私房,交錢辦手續(xù),一氣呵成,住一樓就成為了板上釘釘,再也不能更改了。對方和老太婆都松了一口氣。
接下來,老太婆更加不消停了,讓兩個農(nóng)村的兒子再進城的時候,長途跋涉地帶來了鋤頭、小鏟、背篼等一系列農(nóng)具。當(dāng)然這些東西去市場也可以買到,但是老太婆不相信城市里農(nóng)具的質(zhì)量,認(rèn)為是花架子,沒有多少實用性。她始終認(rèn)為,做農(nóng)活就得土鐵匠一錘一錘敲打出來的鋤頭、鐮刀才是符合實際的。這樣的鋤頭、鐮刀才是種莊稼的。
農(nóng)具一到,小花園的花花草草就全軍覆沒,老太婆頂著烈日,把小花園翻了個底朝天。兩頭是花花草草,到處都有蝶飛蜂舞,而到了老頭這家,卻是光禿禿的一塊地。家屬院的其他家屬,很多也是無工作的家庭主婦,閑的時間多,就圍著看老太婆折騰小花園。她們多少有些文化,再加上,比老太婆年輕不少,自然就懂得或者故意地要表現(xiàn)自己的品味,有意無意地把自己和老太婆區(qū)分開來,甚至有劃清界限的意思,看著老太婆得心應(yīng)手地?fù)]舞著各種農(nóng)具,既稀奇又不知道該如何評價,就指手劃腳的說:“萬師母,你這是搞哪樣喲?花兒沒了,草兒沒了,蝴蝶飛走了,好漂亮的喲,原來多好的美景,就剩下光禿禿的泥土了!臭得很喲!”邊說還捂著鼻子。
這些話,有很大的諷刺意味。諷刺也好、贊美也好,人們在使用最雅或者最俗的交流時,關(guān)鍵的是要對方聽明白你的意思,否則,那你說這些還有什么意義?這些家屬,也深刻體會到了萬教授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不可理喻”。
老太婆一聲不吭,擦著滿頭大汗,汗水就啪嗒啪嗒地滴在土里,嘿嘿地樂!
其他家屬就不樂意了,你這樣一意孤行,破壞學(xué)校好環(huán)境,讓我們怎么能夠忍受。不相信沒有講理的地方,當(dāng)然,有的事情,還根本沒有大到找學(xué)校出面解決的地步,就去找萬教授告狀。萬教授一臉無辜,充滿了歉意:“不可理喻,不可理喻,我勸勸看!”
萬教授肯定勸不出結(jié)果。他知道,他的滿腦殼學(xué)問,在老太婆這里是行不通的,就像電,遇著木頭,就失靈了。老太婆一句話就把才高八斗的萬教授打回原形:“我的地盤,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
萬教授試著想解釋,那小花園不是我們家的,是當(dāng)初建設(shè)宿舍區(qū)的時候,在一樓規(guī)劃的這么點地,不是在哪個屋外就歸于哪家,它是公共用地。想了想,萬教授又放棄了,聰明人就是有這點聰明,那就是,絕不要和不聰明的人講理。你給他講理,他給你講莊稼。你給他講莊稼,他給你講生日。你給他講生日,他給你講鬼故事。你給他講鬼故事,他給你講十月懷胎……萬教授幾十年來,在和老太婆講理面前,常常碰得滿頭青包或者頭破血流,早死了和她講理的心思。最多,別人對老太婆這樣的據(jù)公為私暗示不滿意的時候,萬教授就無可奈何地表示“不可理喻”。時間不久,就知道了老太婆真的是不可理喻。
老太婆果然越來越不可理喻。她在買菜的時候,認(rèn)識了一個郊區(qū)賣菜的婦女,兩個人熟得像親姊妹。老太婆去那個姊妹家背來了油枯(榨油后的桐子餅),把平整出來的這塊地鋪了滿滿的一層。捂了幾天后,又把地翻了一遍,澆上水,把油枯漚爛。剛開始,人們比較好奇,不知道老太婆要哪樣板眼,真的看不明白,就問萬教授,萬教授來去匆匆,說真的,他也很少關(guān)注這塊地,只是隱隱約約地聞見一種香味,這香味是油枯發(fā)出來的。過幾天,又沒有了。他問過老太婆在干什么,老太婆說,你不懂!萬教授就啞了。
這塊地慢慢地就長出了各種時令蔬菜。密密麻麻的,已經(jīng)看不見土地了,全部被莊稼和蔬菜覆蓋。很多菜市場上賣過的菜,這塊地里全部都有。凡是路過的人,都駐足觀看,贊不絕口。這塊菜地鶴立雞群,與兩邊的綠化不同,像是一個標(biāo)志性景觀。這個時候,老太婆往往在旁邊站著,手里拿著剛摘下的一把豇豆,或者幾個茄子、青椒。很是滿足。特別是黃瓜,凡是在場的人,她都遞一根:“嘗嘗,新鮮得掉牙!”對方遲遲疑疑的接了,老太婆就做示范,用長滿老繭的手,把黃瓜刺一抹,張口就咬。都看著她的反應(yīng),老太婆咬得“咯嘣咯嘣”的,黃瓜的清香四溢。
“沒有打藥!沒有用化肥!”老太婆強調(diào)。
人們的擔(dān)心消除了,都學(xué)著先抹了黃瓜刺,咬一口。
“媽喲!咋這么香脆?”
這些都是家屬,平時的專業(yè)是買菜煮飯,他們對蔬菜的品鑒水平已經(jīng)達到了教授級別,因此,對蔬菜最有話語權(quán)。噴著滿口清香,就開始議論,市場上的菜沒有菜味道,哪像老太婆種出來的菜,色香味美,一應(yīng)俱全。這樣的蔬菜,不說炒肉,就是生吃,口都停不下來。
老太婆的地,成為了家屬院的一道風(fēng)景。一年四季,地從來沒有閑過。從莊稼到蔬菜,種植過市面上所有的蔬菜。特別是生姜、蔥子、蒜苗啥的佐料類,一年四季從來沒間斷過,這棟樓的,經(jīng)常性地突然魚都下鍋了,才發(fā)現(xiàn)少了什么佐料,站在地邊喊一聲:“萬師母,我扯點蔥子吃面?!薄叭f師母,我要點姜煮魚?!?/p>
老太婆門都不開,站在屋里大聲回答:“要啥扯啥!”
整個家屬院,對老太婆的菜地贊不絕口。老太婆一時間成為了最受歡迎的人。當(dāng)然,他們在心里也有一些嫉妒。我們長年累月地吃打了農(nóng)藥、用了化肥的菜,就她老太婆一家自給自足,還是吃的最環(huán)保的放心菜,怎么能不令人羨慕嫉妒恨?很多一樓的家庭主婦也想學(xué)著老太婆把門前的地給收拾收拾,找老太婆取經(jīng)。老太婆就仔仔細(xì)細(xì)地說了,怎么樣鋤地,要翻兩三遍。怎么樣護苗,要半夜起來,把接下的小便兌水澆上。怎么樣搭架,要用竹竿綁成架子,讓絲瓜、黃瓜、四季豆……老太婆還沒有說到一半,對方聽得頭皮發(fā)麻,就都放棄了。他們從心底里認(rèn)可,老太婆的收獲,是大家不可能復(fù)制的。這么大個家屬院,住一樓的也有幾十家,幾乎家家都想平整自己的小菜園子,但是,都沒有成功。老太婆成了家屬院前無古人,也許后無來者的莊稼人。早先據(jù)公為私的不滿,早沒有人提及,甚至想,那塊地本來就應(yīng)該是老太婆的,只有她才配是土地的主人。每當(dāng)經(jīng)過她的家門口,飄出陣陣飯菜香味,或者看著萬教授,手拿新鮮黃瓜,咬得“咯嘣咯嘣”地脆響,邊走邊咬著黃瓜去上課,就羨慕地說:“萬教授的命真好!”
七
人一生有無數(shù)個轉(zhuǎn)折點,也許,最重要的就只有那么一兩個。只要抓住了一個,人一輩子就會擠入“命好”的行列。當(dāng)然轉(zhuǎn)折點來臨的時候,多數(shù)人是不知道的,猶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一樣,要貴人來點撥點破。
萬勇的轉(zhuǎn)折點,就是小時候追到楊老爺家去算賬。楊老爺一句話就改變了他的命運。如果不出意外,萬勇應(yīng)該是這樣的,小時候跟著父親萬達鋒去幫工,父親幫工,他就放豬放羊放牛。等到了十五六歲,張羅著結(jié)婚,就成為了勞動力,接過父親的擔(dān)子,然后帶著一家老小、弟弟妹妹又重復(fù)父輩們的日子。這樣一輩一輩的過著周而復(fù)始日子。
但是,楊老爺慧眼識珠,再次充當(dāng)了伯樂。當(dāng)時萬勇已讀私塾一年,先生說,萬勇是個讀書的料。萬達鋒并不相信,他準(zhǔn)備過年后,就安排萬勇去給楊老爺家長年累月地放豬放牛,幫助家里減少負(fù)擔(dān)。萬勇的二弟、三妹也即將出生,家里負(fù)擔(dān)越來越重。先生那樣說,無非是安慰萬達鋒,好騙取他家每年的糧食。先生以教私塾為生,如果沒有了學(xué)生,私塾怎么辦得下去。安慰也好,表揚也好,就是希望越來越多的孩子,哪怕是窮孩子都去讀書,這樣才能很好的維持先生一家的生計。
楊老爺這樣夸獎,萬達鋒就不得不考慮了。按說,萬勇如果去給楊老爺家放豬放牛什么的,最應(yīng)該高興的是楊老爺,對待幫工的孩子,報酬是極低的,雖然感覺放豬放牛是輕松活,但是,其工作量也是很大的。有時候,甚至很多大人都不愿意去干。楊老爺何苦要自己失去這么一個好幫工?想來想去,那就是楊老爺真心為萬達鋒好、為萬勇好。
經(jīng)過激烈思想斗爭的萬達鋒,終于下定決心,一直供萬勇讀書。砸鍋賣鐵地讀下去,他把萬勇讀書當(dāng)成自己一輩子最大的賭注。也把萬達鋒當(dāng)成了一個家族唯一的標(biāo)桿。這點,從后面再不允許孩子們讀書就可以看出來,他是下了多大的狠勁。
新婚后的楊五妹,在短短的時間里,就學(xué)會了一切家務(wù),很多事情,似乎無師自通。這個家,她已經(jīng)慢慢地走向了中心。公公婆婆好像也習(xí)慣了當(dāng)老爺,當(dāng)甩手掌柜,他們一心撲在土地上,對家里事情,也很少過問了,全由五妹做主。
一天,五妹照常起來做早飯,突然嘔吐不止。她站在灶臺邊,先是一陣干嘔。對于五妹的響動,家里人再沒有先前的緊張。他們都慢慢地接受了現(xiàn)實,五妹就是自己家的兒媳婦、大嫂子。這個家里,沒有什么大老爺,也沒有什么大小姐。進入了這個家庭,都應(yīng)該一視同仁。命運應(yīng)該是捆綁在一起的,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沒有特殊。這才像一家人。定位了,就得按角色走。家務(wù)事基本上就定位在五妹頭上,她起來得早,是應(yīng)該的。相反,如果大家起來沒有早飯吃,那就是五妹的錯。
五妹嘔吐得肝腸寸斷,動靜很大。婆婆不得不起來了,她看著五妹的臉,很驚喜的說,你快去睡回籠覺,早飯我來。
婆婆咋咋呼呼地叫起來了萬家三妹五妹,一起幫忙做早飯。在農(nóng)村,洗衣做飯都是女人的活。以前是婆婆一個人當(dāng)主力,老三、老五打下手。后來,不知不覺的輪到楊五妹一個人當(dāng)主力,家里早上就無比地安靜,五妹忙得昏天黑地的,其他人睡得山呼海嘯。都沒有覺得有啥不妥,分工不同而已。
從這天早上開始,五妹就該好好休息了。明顯的,她懷孕了。五妹的懷孕,應(yīng)該說,是這個家庭最大的喜事。公公婆婆也改了波瀾不驚的習(xí)慣,偶爾問著她哪里不舒服沒有。這讓五妹感到特別的幸福。最高興的是楊老爺。在他四大金剛都有孩子后,按說,五妹的孩子只是他的外孫,遠(yuǎn)遠(yuǎn)趕不上自己的孫子孫女親熱。但是在楊老爺這里,沒有內(nèi)外、沒有親疏。得知消息后,楊老爺趕了過來,一高興,就表態(tài),把西山的一畝地送給這個還沒有出世的小外孫。不但如此,楊老爺還親自安排人到成都給萬勇報信,讓萬勇知道自己要當(dāng)?shù)恕?/p>
萬達鋒自然比哪個都高興。有了三畝良田沃土,家里的生活已經(jīng)完全有保障了,他真有了要“瘋”的感覺,對土地的狂熱,對勞作的狂熱,都是他真正成為瘋子的原因。萬達鋒自作主張地重新調(diào)整了家里的事務(wù)。做飯仍然改由老婆負(fù)責(zé),三妹五妹打下手。莊稼由他負(fù)責(zé),二弟、四弟打下手。這個局面,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內(nèi)。跟周圍每個家庭一樣。說是調(diào)整,也就是把楊五妹的活轉(zhuǎn)嫁回老婆。給楊五妹基本上不安排什么活了,讓她安心地養(yǎng)胎。
楊五妹在興奮中。一旦喊她休息,她反而不習(xí)慣。摸著肚里的胎跳,她是幸福的,滿臉慈祥。喃喃自語,萬勇哥哥,你收到報信沒有?我們有孩子了!
萬勇回來了一次。這個家庭再次出現(xiàn)了自萬勇結(jié)婚以來,最熱鬧、最喜慶的局面。熱鬧的場面過后,就剩下一家人談事情了。萬勇這次回來,是和家里商量,他已經(jīng)畢業(yè),政府希望他去公干。都說,好啊,在政府里,我們這個家以后就有靠山了。
楊老爺一聲不吭。他在想事情。他也在等著萬勇把自己的決定說出來。但是,萬勇顯然還在猶豫不決。
楊老爺忍了一會,還是說話了,他說,照目前的情況看,政府可能也會有很大變動,時局越來越動蕩不安。你讀這么多書,又在省城,眼界也寬,可以考慮,還有沒有更加平穩(wěn)的工作適合你?
這話輕而易舉地就點在了萬勇的穴位。按說,直接去政府當(dāng)差,名聲好不說,還有不菲的俸祿,完全可以靠俸祿把家里的生活水平提高很多。但是,很奇怪的是,萬勇和其他同學(xué)完全不一樣,讀書好像是他一生的追求,對其他事情完全沒有興趣。也不是他對時局多么敏感,相反,這么多年來,除了讀書,對外界知之甚少。是典型的“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類型。對于工作生活,自理能力特別差。在學(xué)校就是吃食堂。三點一線的生活,除了與知識為伍,對社會上的一切基本上都還是一片茫然。就連得知自己要當(dāng)?shù)南⒑?,望著報信者,還在發(fā)愣,他不明白,自己在省城好好的讀書,怎么會突然就有一個孩子喊自己老漢了?
果然,一年后,還在省城讀書的萬勇迎來了第一次探親的隊伍。五妹帶著二弟、四弟,背著兒子,大包小包、風(fēng)塵仆仆地來到省城。把萬勇嚇了一跳。望著兩個弟弟,打著赤腳,汗水流了一身,喊著自己“哥哥”。萬勇在突然之間,他就好像看見了生活的艱辛,看見了弟弟妹妹們平時的生活。五妹搖著孩子,說快喊老漢(爸爸)。萬勇幫著接下孩子,這個虎頭虎腦的胖兒子,望著萬勇,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五妹在孩子臉上親了一下:“兒子,快喊爸爸!”
萬勇抱著孩子,怎么看怎么想不通,這個肉嘟嘟的孩子,剛會牙牙學(xué)語,怎么就該喊自己叫爸爸?他在等著,但是孩子偏著頭,到處尋找,看見二弟后,奶聲奶氣的喊了一聲“二爸!”看見四弟后,又奶聲奶氣地喊了一聲“四爸!”邊喊就把手伸向二弟和四弟。二弟和四弟就圍著大哥萬勇,抓著孩子的小手,去摸萬勇的臉,萬勇一下子有了一種觸電的感覺,不由身子一抖。
“喊爸爸!這個才是你老漢!”二弟和四弟鼓勵著孩子。
孩子看著萬勇,又看看媽媽,媽媽笑著。孩子終于脆生生地喊了一聲“爸爸!”萬勇終于相信,自己做了爸爸了。
這次探親,讓萬勇知道了有一種生活叫艱辛。話題是晚上引出來的。萬勇安頓好二弟和四弟后,把五妹帶到了學(xué)校外面的小旅館。一家三口才認(rèn)認(rèn)真真地團圓了。五妹抱著孩子,萬勇抓著五妹的手,五妹的手把萬勇烙了一下,他仔細(xì)看,想不明白,一個女人的手怎么會在一年多時間里,變成了這樣。關(guān)節(jié)粗大、老繭縱橫,還開了一道一道的冰口(皴裂)。
怎么會這樣?
五妹笑著,笑著,眼淚就出來了。
“萬勇哥哥,我可能是來還賬的!”一年來的辛酸,逐一浮現(xiàn),五妹躺在萬勇的懷里,哭成了淚人。
孩子出生后的第二天,她就掙扎著起床給大家做早飯。因為她十個月的養(yǎng)胎,只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有時候,實在嘔吐得厲害,連湯都喝不下去,自然的,渾身沒有一點力氣。這讓婆婆有了微詞。婆婆背著兒媳婦有意無意地說,我當(dāng)初懷萬勇的時候,照樣干重活。生了第二天,就下床了,現(xiàn)在身子骨還好好的。人的嬌氣都是慣出來的。
不懂事的萬家五妹就指著嫂子鼻子說:“我媽說了,你是裝的,懷個娃兒,哪有那么惱火(嚴(yán)重)。”
五妹不反駁,也不大吵大鬧,把這話記在了心里。生了孩子的第二天,就硬撐著下床了。為此公公把婆婆狠狠地罵了一頓,不是看在五妹在面前的份上,很可能萬達鋒要舊病復(fù)發(fā),一頓老拳下去,婆婆就肝腦涂地了。婆婆小聲嘀咕了一句:“我生了五個娃,你不是沒有看到!”萬達鋒難得的顯出了好脾氣,再沒有糾纏這個問題。要是以往,他就會邊打邊惡狠狠地罵:“狗日的,不打出屎尿來,不長記性!”
五妹的生活,被萬家五妹的一句話就重新定位了。她和萬家五妹的仇,好像就是因為做早飯引起的。萬家五妹人小鬼大,鬼點子多,曾經(jīng)煽動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來共同對付她,但是兩個哥哥好像天生的軟骨頭,對嫂子特別好。于是,她就竭盡所能團結(jié)了三姐,明里當(dāng)著一家人的面,規(guī)規(guī)矩矩的,喊嫂子喊大姐喊得甜滋滋的,暗里就做一些小動作。
楊老爺送來了一只雞給五妹補身子。父母去田地勞作的時候,五妹串起三妹,分幾次就把雞肉偷吃完了,公公婆婆完全蒙在鼓里。還納悶:“一只雞吃下去,怎么兒媳婦還是那樣弱不禁風(fēng)的?”五妹從來不聲張,把這些苦默默地埋在心里。自從有了孩子后,她更加不把自己當(dāng)女人,田里、地里的活,都爭著去干。特別是后來,土地分到戶后,她獨自帶著三個孩子在農(nóng)村,再忙再累都沒有請人,也不告訴萬勇。獨自把一個家撐了起來。
這次探親后,萬勇做出了決定,一定幫著父母把弟弟妹妹撫養(yǎng)成人并結(jié)婚生子。
他對五妹只說了一句話:“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
后來的歲月,五妹就是靠著萬勇的這句話活著、撐著。當(dāng)天要塌下來的時候,她想著她有一個在省城讀書的男人。當(dāng)萬家兩姑子欺負(fù)她的時候,她就會認(rèn)為是自己搶了萬勇對弟弟妹妹的愛。總之,她把一切不是都攬在自己頭上。她也經(jīng)?;貞涍^往,如果自己不來這個家,自己的命運又該是怎么樣。歸根結(jié)底,對于所有的不幸或者苦難,她都?xì)w咎于“命運”!
有了這個自我定位,五妹這輩子對生活再沒有了抱怨。哪怕后來萬勇成為了教授、系主任、著名學(xué)者,她都認(rèn)為是命運的安排。哪怕后來,直到五妹進城農(nóng)轉(zhuǎn)非,萬勇的所有收入基本上都全部幫助了弟弟妹妹,她依然沒有怨言。這仍然是命。甚至,幾十年來,五妹還有一個習(xí)慣,都見不得一家大小比自己過得差。想起就寢食不安。
再后來,萬勇和五妹帶著幺女、女婿、外孫回了一趟老家。她的同輩人都羨慕:“楊五妹,你終于熬出頭了!”五妹一臉的慈祥和滿足。比起這些仍然還在土里刨食,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老家姐妹,在省城大學(xué)生活的五妹,自然就與眾不同了。當(dāng)拉著五妹的手的時候,他們才發(fā)現(xiàn),五妹的手不但沒有變得細(xì)嫩,反而老繭重老繭。萬勇呢,給鄉(xiāng)親們的印象是天生就是一個城里人,對農(nóng)村的一切一竅不通。就只知道拼命地掙錢,再把掙來的錢分發(fā)給自己的兄弟姐妹或者在鄉(xiāng)下生活的兩個兒子。兩個兒子在農(nóng)村都修建了在當(dāng)?shù)胤浅o@眼的樓房。這些,都是萬勇和五妹的能耐,甚至還把萬勇和五妹神話了,在鄉(xiāng)下人的心里,萬勇成了無所不能的化身。所以,對于衣錦還鄉(xiāng),五妹底氣十足。
八
萬教授的智商很高,情商確實不敢恭維。這是知識分子對他的評價。他們舉了一個例子。萬教授的學(xué)識全校有名,被評為最受學(xué)生歡迎的老師。有一年,上級都來考察了,擬提升為副校長。要知道,副校長就是副部級,高干了。但是談話的時候,萬教授的表現(xiàn)很讓考察組地失望,他居然對這個“副部”毫無興趣。他的興趣只在于教書育人,做學(xué)問。要知道,為了爭這個“副部”,有多少人夜不能寐,又有多少人相互之間打得頭破血流??删褪沁@樣的好事,被萬教授白白地送人了。只有老太婆知道其中的蹊蹺,當(dāng)時談話時,萬教授猶猶豫豫,回答得吞吞吐吐,沒有說出個子丑寅卯。老太婆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了去,對考察組說:“老頭不是當(dāng)官那塊料!”
情商低下的萬教授,回到家后,老太婆說:“老頭,不是我說你,副校長一天這里開會,那里開會,這里講話,那里講話。在大學(xué)不教書,哪像在大學(xué)工作?”這話,讓萬教授第一次對老太婆刮目相看。果然,頂替他的那個副校長不久后就出事進了監(jiān)獄,人們才恍然醒悟,如果不是老太婆的阻止,進去的肯定是萬教授。因為他那個位置就是專門管后勤和基建的,很多事情不是自己潔身自好就能夠避免的。
所以,才有同事一致評價萬教授命好的由來。
命好的萬教授因為腦血栓走下了講臺,每天過著修身養(yǎng)性的日子。寫寫字,自得其樂。老太婆買菜煮飯,空了就坐在一邊看他拖著腿在屋里走來走去。有時候,扶一把老頭。有時候,看著老頭一瘸一拐的,就在旁邊嘿嘿地笑。
由于長時間的缺少鍛煉,老頭的行動能力在弱化,肌肉也在慢慢萎縮,腳開始浮腫。一家人連忙把老頭送醫(yī)院,十天后出院,老頭就每況愈下了。一整天坐在一個地方,甚至大小便失禁也不知道。每天晚上,老太婆就拉著老頭的手,睡在一起。老太婆衣服也不脫,準(zhǔn)備著時時刻刻起來。老頭的手動一下,她就驚醒了,連忙爬起來問:“老頭,怎么了?”老頭喃喃地說,心里有點不舒服,緊。老太婆連忙去給老頭弄來蜂蜜水,一調(diào)羹一調(diào)羹的喂。等喂完水,又發(fā)現(xiàn)老頭的褲子全濕透了。什么時候老頭滴尿了也不知道。給老頭換衣褲是件麻煩事,老太婆氣喘吁吁地喊醒女兒女婿,折騰好一番,才收拾妥當(dāng)。后來,用了尿不濕,才稍微有了緩解。也不能解決辦法,特別是熱天,老太婆時時刻刻關(guān)心著老頭的襠部,一不小心就漬爛了。給他擦拭,他也是反應(yīng)遲緩,無法配合,任人宰割的樣子。又吊了接尿器,還是作用不大。
“你老漢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老太婆這樣對女兒女婿說,她的眼神空洞,似乎要流的淚都流干了。女兒做好了飯菜,喊吃飯,她也不吃,一句“不餓!”來搪塞。如果哪天老頭吃了半碗啥,老太婆的胃口就特別好。相反,更加多的時候,老太婆是“不餓”的狀態(tài)。
老頭的嘴一天比一天歪斜,終于很少說話了,老太婆就挨著老頭躺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或者是自言自語。
“老頭,哪里不舒服?”
老頭獨自在自己身體上這里抓一下,那里抓一下。
“你還有啥想說的?”
說完,就看老頭,老頭望著她,嘴唇動了動,沒有聲音。
“老大、老二家化肥、農(nóng)藥都買了,老大家還添了一頭母牛,一年后就可以下崽,能夠賣八千!他們的生活也一天一天好起來了?!?/p>
老頭微笑。
“萬權(quán)那個兔崽子現(xiàn)在也懂事了,幫著家里干活了,他那老婆也沒有以前那樣好吃懶做了?!?/p>
老頭還是一臉慈祥,不知道他聽見沒有。就那樣躺著,眼望天花板,如無人之境。
……
老太婆說得口干舌燥,看老頭沒有反應(yīng),就氣急敗壞了,毫無來由地照著老頭就是一巴掌:“老頭,你說話?。 ?/p>
“這一輩子究竟吃了哪個的?穿了哪個的?跟你幾十年,你自己說,我享到福沒得?”
老頭動了動。
老太婆突然地就有了兔死狐悲的感覺,這種感覺涌上心頭就五味雜陳?!澳闼赖轿仪邦^,是你的福氣!你還有我看著你死。等我死以后,還不知道,還不知道怎么死!”
老太婆眼睜睜地看著老頭,帶著審問的味道。
老太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你一死,我的賬就算還完了!”
“大院的幾個老妖精背地里說我不懂愛情,就她們那樣,天天像個二流子,菜也不買,飯也不做,叫老頭天天吃伙食團,那是愛情?哄鬼喲!”
“萬哥哥,你說,我懂不懂愛情?”
“萬哥哥……”老太婆突然回到了那個十五歲的年齡,臉頰微微泛紅。不由自主地叫著“萬哥哥”,一聲接著一聲地叫。
老頭的手在空中亂抓。老太婆連忙拉著,突然的,老頭的眼里滾出一串渾濁的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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