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雪
摘 要:以海德格爾《林中路》的現象學眼光,審視余華所寫的第一篇先鋒小說《四月三日事件》,分析主人公在人與世界的緊張關系中如何成長與發(fā)展,并以此留下泥跡,這“泥跡”又如何成為一個關于余華此系列作品的、關于先鋒派小說的指示。
關鍵詞:《林中路》 海德格爾 余華 真 藝術作品
余華從1987年開始到1991年的這一段時間內,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的十幾篇中短篇小說使其被冠以“先鋒派”作家的名號。而學界對余華此類先鋒作品的研究,多集中于他對小說形式的探索和川端康成與卡夫卡的影響,其中最為人所關注的是《十八歲出門遠行》。但發(fā)表在《收獲》1987年第5期上的《四月三日事件》,作為余華先鋒作品的開端,居然被放過了——學界幾乎不存對此文的單獨研讀。
筆者出于對《四月三日事件》中少年的喜愛,細讀了余華回顧此段創(chuàng)作狀態(tài)寫于1989年的散文《虛偽的作品》。受海德格爾《林中路》的啟發(fā),這一細讀過程中發(fā)現了余華創(chuàng)作理念中的現象學光影,筆者就是追隨這些閃爍不定的光影,企圖以一種現象學的目光,探得《四月三日事件》一文中的真味——即男孩如何在成長過程中,以敏銳觸覺去感知人與世界的緊張狀態(tài);帶著人類所共有的、又是少年時期所獨有的緊張情緒,如同黏附于腳底的泥,在成長之路上留下新鮮的泥跡,走向早已預示的未來;余華又如何通過這篇小說,像文中的那個少年一樣背離世俗,踏出求“真”之路的第一步,同時也是先鋒文學具有重要意義的一步。
一、自我與世界:“物”的切近
傳統(tǒng)觀念中,人對于物的理解基于主客觀的對立,即人作為主體對外在失去進行把握。但這種方法并不總是起效。就像開頭出現在少年手中的一把鑰匙,它僅僅是一把能打開房門的鑰匙嗎?余華強調:“自我對世界的感知其終極目的便是消失自我。人只有進入廣闊的精神領域才能真正體會世界的無邊無際?!雹勹€匙的存在不僅僅是我們通常所認為的,是一件開鎖的物什,它可以在各種各樣的存在形態(tài)中帶給人完全不一樣的功用和感受。人怎么能只把鑰匙當作“鑰匙”呢?余華要求人對世界的把握方式,是拋棄成見舊俗后感知其廣闊;與海德格爾在《物與作品》的這一章中論述如出一轍。海德格爾在對藝術作品中的物因素的探尋中,厘清了三種業(yè)已失敗的把握物的方式:第一,基于主客觀對立,人類將物看作是實體與屬性的統(tǒng)一,忽略了物的自足性而將其納入了人類自身的一種認知和語言系統(tǒng)內。真正的物并未凸顯;第二,人們停留在知覺、聽覺、觸覺、嗅覺等陷阱中,先于這些感覺之前的物的存在被隱匿起來了。真正的物依舊遙不可及;第三,人是基于質料與形式的二分來認識物,又被質料決定形式這一思路迷惑住,忽略了形式本身對于質料的召喚。真正的物被曲解了。在此三種歧途之后,海德格爾呼喚物的“在場”,要求關注物本身的自持與堅固。
少年所拿的鑰匙,是海德格爾定義中居于物與藝術品中間位置的器具,因為它作為器具的有用性——開鎖。但鑰匙本身并未止步于此,鑰匙作為器具的有用性存在于它自身的豐富性和可靠性中,即它還可以成為除了“鑰匙”以外的其他物,用它開啤酒瓶,就是一個開瓶器具;恰好經由某位名人的手,也可成一件藝術品……那它怎么可能只是一把鑰匙呢?余華也意識到了對外在事物把握的困難,“敘述進程只能在現在的層面上進行……由于過去的經驗和將來的事物同時存在現在之中,現在往往是無法確定和變幻莫測的”②。因此少年“遭遇”鑰匙的瞬間,消弭了鑰匙作為器具的有用性,從而切近了鑰匙,但轉瞬間又沉浸在了對未來的設想和對過去的慨嘆當中:“可是不久后這溫暖突然消失。他想此刻它已與手指融為一體了,因此也便如同無有。它那動人的炫耀,已經成為過去的形式?!雹鬯浴端脑氯帐录分猩倌臧祽倥ⅲ⒉徽f如何喜歡她的樣貌,有怎樣復雜熱烈的愛意,僅僅身穿一件淡黃襯衣坐在他斜對面,就感動了他。他記下的不是女孩,不是那件襯衣,也不是一種愛情,僅僅是瞬間情緒。余華反復提醒著讀者,少年根本無法把握外在世界,只能在切近外在之“物”的一瞬,完成對“此在”的把握。
人類和人類的常識在浩渺的現實中也是如此——隨著時間推移,依據人類思維而產生的對外在世界的認知,同樣只能瞬間切近,而無法真正接近物本身。這種不能把握“物”的必然性,使得余華在小說中丟掉了時間與邏輯。四月三日到底是昨天、今天還是明天,或者它永遠不會到來?他與世界的交際是否真實存在?或者這全是他的一場幻想? 此時需再回到對那把鑰匙的觀照中,“它那不規(guī)則起伏的齒條,讓他無端想象出某一條凹凸艱難的路,或許他會走到這條路上去”④ 。正如海德格爾的描述中,觀者通過梵高的一幅《農鞋》把握了一個農婦的世界,在余華的小說中,讀者同樣可以通過一把鑰匙把握這個少年的世界。“一個存在者,一雙農鞋,在作品中走進了它存在的光亮……藝術作品以自己的方式開啟了存在者之存在?!雹蓁蟾邔τ谝浑p農鞋的描畫是對物的普遍本質的再現,成為農婦世界的一個符號,具有強烈的暗示性。這張關于農鞋的畫幅,早已自行置入了存在者之真理,于是這雙農鞋為觀者開啟了一個農婦的世界。同樣的,這把鑰匙也預示著他將要踏上怎樣一條崎嶇艱難的路。畢竟,連對一把鑰匙都具有細膩感受的少年,如何會放過成長路途中所有等待著他的荊棘與淵藪;他早在對鑰匙凹凸不平的感知中,就預設了自己的前路艱難啊!因而女孩穿著什么衣物不重要,都是他緊張情緒的具象顯現;小說里的時間不重要,每一刻都是長久以來對父母、玩伴冷漠態(tài)度的不滿的爆發(fā)臨界點;少年與父母、玩伴之間的冷淡關系并未嚴重到如余華的其他先鋒作品《一九八六年》等,揭露了“文革”時期人們之間冷漠和暴力,但它切實地指向了自人類誕生以來從未停止過的殺戮和傷害,人類從來就沒有擺脫過的緊迫狀態(tài)。鑰匙正如一條冥冥之中的早已注定的路,指向更大的世界和更為普泛的共性,因此這把鑰匙才成為一把出現在小說開頭的鑰匙,而非別的鑰匙,它指引少年向前,暗示一種人在企圖把握物之時,所要遭遇與世界的緊張關系。
二、敞開或遮蔽:“門”的啟示
小說中的少年與陌生人,對門進行了一場辯駁:
“屋里沒人?!彼终f。
那人像看一扇門一樣看著他,然后說:“你怎么知道沒人?!?/p>
“如果有人,這門已經開了?!彼f。
“不敲門會開嗎?”那人嘲弄似的說。
“可是沒人再敲也不會開。”
“但有人敲下去就會開的?!雹?/p>
門開或者不開,門里有人或者沒人,少年與陌生人各執(zhí)一詞的爭論是一段充滿悖謬的詩意對話。少年沉浸在全世界都謀殺他的妄想之中,對屋里沒人和門不會開的論斷,是基于他對門的阻隔作用的認知,更是他抗拒溝通逃避外界的心理暗示。而那個不斷敲門的陌生人用自以為是的姿態(tài)蔑視了少年,認為門就是為門外的“敲門人”或者說“敲”的動作而存在的,堅持屋里有人和門會開。在此應提起小說集的封底上的一段話:“講述的都是少年茫然的經歷和內心的成長。那是恐懼、不安和想入非非的歷史,也是欲望和天性的道路。這時候,世界最初的圖像就像復印機一樣,迅速地印在了這些少年的心靈深處,他們的成長就是對這圖像的不斷修改。”⑦少年始終認為這世界在陰謀殺死自己,就是余華所說的“恐懼、不安和想入非非的歷史”。而這種恐懼的根源很容易找到:小說題目和一再被提起的四月三日,其實是少年的生日;結尾處他逃離家園,想起了那個在十八歲時患黃肝膽炎死去的鄰居,這也是所謂的世界最初的圖像——死亡,被刻入少年的心靈深處。在臨近十八歲生日,即將跨越這個可能的生死門檻時,少年有了這一場際遇。也唯有在余華所構設的、這樣一種致命決斷被懸置的狀態(tài)中,敞開或遮蔽的爭執(zhí)中,門安靜地保以自持,少年才得以真正地臨近了一種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緊張狀態(tài)。
海德格爾對于藝術作品如何揭示真理的一番論述,恰如其分地解釋了門如何在此時得到自持。在一部作品中,大地與世界的爭執(zhí),“讓爭執(zhí)者雙方相互進入其本質的自我確立中……大地是一切涌現者的翻身隱匿之所……世界是自行公開的敞開狀態(tài)”⑧。大地意圖保持永遠的鎖閉,世界意圖將一切帶入敞開領域;兩者爭執(zhí)越激烈,就越成其作為藝術作品的榮耀與成功。就如那扇自持的門,是在陌生人的試圖敲開和少年的否定會開的狀態(tài)中,成為門本身,一問一答,相輔相成。如果沒有陌生人的屋內有人、門會打開的堅持,那么少年對于沒人會在、門不會開的堅持也就不會如此顯明。也只有這種兩人對峙,未知門是否會開的情況下,才能看到少年心靈被刻下的圖像——恐懼,才能看到少年與陌生人的相互詰問——人與世界的緊張。這扇門顯現的時機也值得玩味——唯有在十八歲,門才得以成為少年的“門”。 人類所擁有的恐懼、冷漠、懷疑等負面情感,大多數時候,被遮掩在要求隱匿其自身的大地中了,但它堅實確定地存在著,就像人生路上的泥土,承托著人成長過程中或輕或重、或急或緩的每一步。同時,世界在人的行進中一次又一次請求敞開這種存在,人所踏下的每一步對泥土施以強力,留下深深腳印,有時黏附起一塊泥土并將它覆蓋在另一塊泥土上,帶著腳的形狀——于是觀者看到路上泥跡,看到少年關于恐懼和死亡的新鮮情緒。這也正是余華所說:“去關注泥跡可能顯示的意義,那種意義顯然是不確定和不可捉摸的。有關它的答案像天空一樣隨意變化,那么我們也許能夠獲得純粹個人的新鮮經驗?!雹岫倌陼粫倪@樣一種緊張情緒和關系中走出來,就如同那扇門的自持,這種關鍵命題被懸置的形態(tài),是海德格爾所謂的真理生成的一種方式。門的敞開或遮蔽的爭執(zhí),讓人類普遍生存經驗中一直存在的緊張關系,作為一種“真”而顯現出來了。
三、背離或因循:“真”的光亮
借由《虛偽的作品》,余華一次又一次地強調在創(chuàng)作小說的過程中尋求最為真實的表現形式。由于過去的經驗和將來的事物同時存在于現在之中,時間斷裂、重疊甚至是繞著圈都不重要,不同事件的打亂重組所產生的全新意義,是為了揭示人類所不能認識的全部世界以它自己的規(guī)律運行著,并用一個物、一件事來暗示它作為整體的存在,比如一把鑰匙一扇門。四月三日事件也是如此,這是少年的命運在十八周歲的一次偷偷露臉,它想謀殺少年,或者只是冷漠對他,并無太大差別;少年的生活總會是如此,人類的生活自古如此。不一樣的是,少年離家出走了,他躲開了提心吊膽地度過被謀殺的日常生活,逃開了一條因循守舊的道路;離家出走是作為人類個體的偶然,畢竟大部分人連短暫逃開的機會都沒有;更是他作為自己的個體的必然——即他從一開始感知一把鑰匙時,就展現出了非同常人的感受。在背離與因循的抉擇中,他揭開了自己命運的頭罩,全然暴露在一片光亮之中——這是作為個體的“真”。余華對少年命運的安排,正契合海德格爾對藝術作品中“被創(chuàng)作存在”的闡釋,這一次的背離開啟了一道窺見命運真容的裂隙,而通過裂隙進入形態(tài)的爭執(zhí)被固定為了一種存在。因循舊路與背離創(chuàng)新之間的爭執(zhí),令少年選擇的背離,成為一條被新發(fā)現的路,一扇被新開啟的門,人類因循守舊中所凸顯出的一條裂隙,所謂“真理”也就閃耀在這條被自行嵌合入作品的裂隙中了。透過這條裂隙,通過少年必然會走的背井離鄉(xiāng)之路,它的陌生與驚異,抑制了常識對觀者的控制,觀者才越發(fā)貼近了人在少年時期的孤獨與惶惑,越發(fā)感受到人作為個體的永恒孤獨,最終確認少年與這作品一樣真實存在,與他們共同地活著,這也是余華所追求的“真”。
“真”的步伐當然不止于此。這篇小說放在余華的系列先鋒作品中,同樣可以看作是一個裂隙。離家出走在《十八歲出門遠行》中再現,混亂的時空線在《此文獻給少女楊柳》中變得更加顛倒錯亂,還有越發(fā)平面的、不知所謂的人物形象設置……《四月三日事件》所飽含的豐富性與象征性遠遠超出它自身。這些當然可以歸因于文學作品有相似或者相同的文學要素,但究其根本,如海德格爾所言,“真理所投射的東西只是歷史性此在本身的隱秘的使命”j。當真理自行被設置如入藝術作品之后,所有藝術作品的本源——藝術,就成了真理的生成和發(fā)生。也即余華所要展示出的,一個無法眼見的整體存在具有自身的規(guī)律。《四月三日事件》中的少年的命運所彰顯的,就是世界作為整體存在的一種必然的命運,個體人類總是在遭遇自我與世界的隔閡。而且《四月三日事件》的本質是余華所追求和創(chuàng)建的“真”,更是一種贈予、建基和開端。當少年的背離棄家作為設定在舊路上的一條裂隙,而凸顯著自身不同于因循常規(guī)的奇異,創(chuàng)建并贈予少年和后來人更多可能性;又敞開了本就遮蔽著的人性的變化發(fā)展,作為未來承受或因循或背離的存在者的基底;還作為背離的開端,預示著過去與未來的爭斗。
同樣的,余華的《四月三日事件》作為自行設置在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中的一條裂隙,而也凸顯著自身的先鋒。這些都是命運的指示,是一種歷史性的必然。在經歷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尋根文學的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后,20世紀80年代的先鋒小說的終于決絕地打斷了它;就如同《四月三日事件》中的少年最終決絕地踏上背井離鄉(xiāng)的道路;這是一種命定。而余華打斷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傳統(tǒng)、開啟先鋒小說的第一個步,就是寫出的《四月三日事件》,它自誕生起就聚合了它身后的所有余華的先鋒作品,更是聚集起先鋒派的前前后后的小說作品與小說歷史。這也是一種命運的必然?!端脑氯帐录匪嬖诘膮^(qū)域,正是海德格爾所言的“林中之路”,一條作家余華在彼時走著的林中路,雖然已經過去近二十年,泥跡依舊新鮮可見。余華所踏出的第一步,在求真的文學史上留下了一個顯眼的泥跡,是那個離家出走的少年留下的,也是“求真”的余華留下的,更是先鋒派留下的一塊泥跡。小說《四月三日事件》自身早已暗暗攜上了過往文學作品的印跡,又作為象征指向著未來的道路。
abgi 余華:《沒有一條道路是重復的》,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第168頁,第170頁,封底,第165頁。
cdf 余華:《我膽小如鼠》,作家出版社 2011年版,第101頁,第102頁,第122頁。
ehj 〔德〕海德格爾:《林中路》,孫周興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21-25頁,第27-35頁,第6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