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喜來
陸游與唐琬的愛情是歷史長河中曾經的一朵浪花,這浪花打濕了一個平凡的所在,從而使這個所在變得不再平凡,那就是沈園。它是一塊化石,忠實地記錄著那段凄美的愛情。
提到沈園,自然就會想到陸游,想到陸游那凄美的愛情故事。那故事應該是開始于一個春天,一個許多年前的春天。然而,我不知道春天的沈園是一個什么樣子,我來沈園時已是初冬時節(jié)。園門外垂柳依依,綠枝搖搖,一條河水被這綠色染得碧波蕩漾。進入園中,所見一片質樸的江南農家景致:碧綠的翠竹掩映著一條曲折小徑,把我們引入沈園深處。遙望前方,是竹籬茅舍,近旁是一片池塘。池塘中荷葉斑駁,枝梗橫斜,便想起《紅樓夢》大觀園中瀟湘館外的那片殘荷,是林黛玉特意留下來要“留得殘荷聽雨聲”的。假如真的有雨,這碩大憔悴的荷葉真的會被那些雨點敲擊出一池紊亂龐雜的聲音吧!
園中景物大多新建,相信早已沒有了宋時的遺跡。遙想當年人們游春來此,不過是因為這就位于紹興城中,往來圖個方便而已。而正是這樣,才使陸游這位偉大的愛國詩人演繹出那一段令人感傷的愛情故事。
古今中外那些經典的愛情故事,總是不那么真實,總是距離現實很遙遠,讓我們知道那就是一個故事,如《牡丹亭》,如《西廂記》,如《白娘子傳奇》,如《巴黎圣母院》,如《羅米歐與朱麗葉》,如《安娜·卡列尼娜》……那些蕩氣回腸的離奇故事盡管借助了現實生活中的某一場景、某一事件,但畢竟是文學家的創(chuàng)作。而陸游的故事,卻是歷史上真正發(fā)生過的,從而也讓我們認識到詩人情感中至真至誠的一面。
那個故事開始于沈園851年前(公元1155年)的那個春天——我們已經知道在那個春天之前,陸游的母親終于不能容忍兒媳婦不能生育的現實,而把她趕出了家門。盡管歷來的人們都在痛恨這個固執(zhí)的母親,連陸游自己也無奈地稱“東風惡”。但是,我們應該理解這位母親,在那個年代,這樣的家長有這樣的行為是屢見不鮮而又十分正常的。樂府民歌《孔雀東南飛》中不是也有這樣一位惡毒的婆婆嗎?何況到了南宋時代,程朱理學最鼎盛的時期,“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不能生育后代這是大逆不道,是當時社會道德所不容的。因此,盡管陸游的這位妻子唐琬不是旁人,而是她的親侄女,且唐琬也非平庸之女,深得陸游愛戀,夫妻二人能夠吟詩唱和,但是一個必然的悲劇故事依舊要發(fā)生,唐琬被迫離開了陸游。與其譴責這個頑固無情的母親,不如直接控訴那個扭曲了人的本性的封建社會。
兩個有情人在最后分手之時,會說些什么,會想些什么?我們已無從知曉。但我相信他們不甘心就此永訣吧?也許他們會想到一個可能再相見的地點,那就是在春天時城里人常去的那個地方:沈園!
沈園的春天該是一個很美的所在,池塘里麻鴨戲水,白鵝游弋;岸邊上垂柳扶搖,桃花燦爛;小徑上游人徘徊,石橋邊綠水揚波……一個春天又一個春天過去了,不知道陸游在這里留下了多少腳印,終于在南宋紹興三年,即公元1155年的春天,他與唐琬邂逅重逢了。這是意外的巧合嗎?其實在他們的心中不正是一種期盼嗎?“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柳永《雨霖鈴》)。此時,陸游面前的唐琬,是和丈夫同游沈園的,即便是唐琬見到陸游后,特意備了紹興特產的黃酒來三人同飲,陸游又能說什么呢?而唐琬恐怕也是“忍淚佯低面,含恨半斂眉”吧(此處我借用了韋莊的一句詞,卻改了“羞”為“恨”字)。
我猜想,陸游那時只能相顧無言,只能默默喝酒,只能一醉方休……
“紅酥手,
黃滕酒,
滿城春色宮墻柳。
東風惡,
歡情薄。
一懷愁緒,
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
人空瘦,
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
閑池閣。
山盟雖在,
錦書難託。
莫,莫,莫?!?/p>
而唐琬也填詞做答:
“世情薄,
人情惡,
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干,
淚痕殘。
欲箋心事,
獨語斜欄。
難,難,難。
人成各,
今非昨,
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聲寒,
也闌珊。
怕人尋問,
咽淚妝歡。
瞞,瞞,瞞。”
沈園,以這一次見面、這兩首詞,讓陸游的感情有了終生的寄托。公元1192年,陸游經過沈園,寫下七律一首(并序):
“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詞一闋壁間。偶復一到,而園已三易主,讀之悵然。
楓葉初丹槲葉黃,
河陽愁鬢怯新霜。
林亭感舊空回首,
泉路憑誰說斷腸?
壞壁醉題塵漠漠,
斷云幽夢事茫茫。
年來妄念消除盡,
回向蒲龕一炷香?!?/p>
而到了公元1199年,晚年的陸游二次來沈園時,又寫下了《沈園》二首,這是陸游留下的可以與《釵頭鳳》一起相提并論的關于沈園的詩:
“城上斜陽畫角哀,
沈園非復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
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
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
猶吊遺蹤一泫然!”
即便到了蒼蒼暮年,已經81歲的老人仍然夢游沈園,寫下了一生中有關沈園的最后的詩篇:
“路近城南已怕行,
沈家園里更傷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
綠蘸寺橋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
只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
墨恨猶鎖壁間塵。”
這是怎樣一種刻骨銘心的愛情?。∫郧白x陸游的《關山月》、《示兒》等詩,我們知道陸游是位豪放的愛國詩人。卻不知道在他的心中,還有著這樣深重凄美的情感!故事里的海誓山盟總是很感人,但那只是故事。而陸游與唐琬的愛情,卻是歷史長河中曾經的一朵浪花,這浪花打濕了一個平凡的所在,從而使這個所在就再也不平凡了,那就是沈園,它已經成了一塊化石,忠實地記錄著那一段凄美的愛情。
現在的人,也許更愿意把沈園當作一個愛情公園,因為這里畢竟有過這樣忠于愛情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