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薇
我們到達(dá)映川的時候,是二月的最后一天。遠(yuǎn)處的雪松山還覆著一層隱約的白,映川河還沒解凍,閃著凝滯的幽光,如一道美麗的傷痕。河不寬,能看到彼岸一片儒雅的灰,像氤氳著一層水霧。此岸也一樣,都是還沒盛開的水墨花。這里是山區(qū),氣候要比銀城低十幾度。我們找了離河最近的一家小旅館。這里也只有這一家,不像是真正的以賺錢為目的的旅館,只是房主人把用不著的空房改造了下。趙爽和劉小兵放下旅行包,掏出手機(jī)急著連接wifi,被告知沒有。什么鬼地方,落后到恐龍時代了!趙爽不知輕重地說。房主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也是,舉目四望,只有蓬草一樣的幾十戶人家,像古時候的一個荒涼驛站。房主人是位六十多歲的老人,高個子,黑臉膛,頭發(fā)花白,胡子挺長。他讓我們叫他老陸。這個家好像就他一個人。
我們都累極了,趙爽一上床就睡著了。我半倚在被子上。劉小兵疲憊地坐在床邊,掏出煙點上,半瞇著眼睛問,你相信世界上真有一種叫碧狐的狐貍嗎?
我也不知道。我不關(guān)心這些,和趙爽來這里,一方面是陪劉小兵,更大一方面是玩。劉小兵來這里目的明確,就是尋找一塊骨頭,一塊碧狐的骨頭。
來之前,趙爽不止一次地問過我,你說劉小兵跑那么遠(yuǎn)就為了一塊骨頭,值不值啊?還有那個“麻煩”,他到底是誰的孩子?這越來越讓人猜不透了。
我回答不上來。認(rèn)識劉小兵整一年了,可他在我心里不是越來越熟悉,而是像個氫氣球一樣越飄越遠(yuǎn),越來越接近于傳說了。
怎么不說話?劉小兵問。他依然半閉著眼睛,煙霧繚繞,在他眼前畫著一個個巨大的問號。
一年前的傍晚,也是如此。
我跟著陳老板走進(jìn)正陽修理廠的時候,劉小兵正坐在門口休息,一身藍(lán)色工裝,半閉著眼睛,一口接一口地吸煙。他吸煙的姿勢帥極了,漫不經(jīng)心,恍恍惚惚,卻有種刀刻般的力度。還有他那張臉,用趙爽的醉話說,這小子,帥得讓人生氣。你看他那倆眼睛,我看了都走神。還有嗓子,像含著塊冰,沒出聲就能奪人。又指著我,哪像你,瘦得像張豆腐皮,真給你師傅丟人。趙爽罵完了,就睡了。我看著他弓得像頭駱駝的后背,心說就你這張破嘴,活該三十多了還沒娶上媳婦。
這是劉師傅,你以后就跟著他吧。那天,老板交代了幾句就急匆匆地走了。臨走又對劉小兵說,好好教他,手把手,這孩子笨。我當(dāng)時不到十七歲,初中畢業(yè)后在社會上深一腳淺一腳地混了兩年,家里怕我走上歪路,托了關(guān)系讓我來學(xué)修車。說實話,我對這行沒半點興趣,心里早就做好了打算,最多三個月,三個月一到立馬走人。
老板又對我說,還不叫師傅,這孩子沒點禮貌。
我只好站在劉小兵面前,歪著頭,不陰不陽地叫了聲劉師傅好。
劉小兵嗯了聲,算是回答。他依然很陶醉地吸煙,好像吸煙能讓人長生不老似的。
修理廠有幾間倉庫,后來改成簡易宿舍。老板安排我和趙爽一個房間,房間太小,上下鋪,剩下的地方僅夠轉(zhuǎn)身。當(dāng)天晚上,趙爽坐在我頭頂上,像說書一樣把他所知道的劉小兵幾乎都告訴了我。
趙爽說,劉小兵來銀城的時候剛過十八歲生日。他還不如你,你有人管,直接就進(jìn)廠了。他是孤身一人。一天,他在路邊一個小飯館吃飯,那個飯館很小,吃飯的大多是路過的司機(jī)。他吃了碗面,結(jié)賬時發(fā)現(xiàn)忘了帶錢,窘迫間一個女服務(wù)員替他付了賬。劉小兵自然是感激不盡,第二天便跑去還錢。這樣,兩人就算認(rèn)識了。后來,劉小兵聽說那個女人不僅是服務(wù)員,還提供特殊服務(wù)。喂,喂,趙爽拍了下床板,低頭問我,你聽沒聽我講啊?聽著呢。我說。心里很厭煩他這種口氣。劉小兵聽說后就不再和她聯(lián)系了。那個女人還來找過劉小兵,劉小兵一句話都沒說,冷著一張臉。你說這個劉小兵,人家干什么跟他有個啥關(guān)系啊,又不是男女朋友。你怎么知道不是男女朋友?我插嘴道。不太可能。趙爽肯定地說,那時劉小兵才十八歲,那個女人至少三十歲??蓜⑿”姑咕偷姑乖谀莻€女人身上。當(dāng)天晚上,那個女人竟跳樓自殺了。不知是因為劉小兵,還是其他原因。這不是把劉小兵往火坑里推嗎?他接著說,就是銀城商貿(mào)城旁邊那個臨街的二十七層。那個女人死后,劉小兵也離開了銀城??梢粋€月不到,他又回來了,還帶來個孩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上初中了。那孩子那么小就成了街頭小混混,我們都叫他“麻煩”。三天兩頭跑來找劉小兵要錢,不給就威脅他。我要是劉小兵,就先收拾了他……趙爽在上面說累了,伸了個懶腰,咂了兩下嘴,說,睡了。躺下后,又拍了下床板,迷迷糊糊地說,對了,忘了告訴你,那個女人長得還挺耐看。所以說,如果你師傅哪天心情不好批評你,你就忍著點,別頂嘴。說完,他就真的睡了。
外面起風(fēng)了,從雪松山方向刮來,拂過水墨花,掠過映川河,像是貼著耳邊刮過,一陣接著一陣。劉小兵又點上一支煙,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看了眼窗外,淡淡地說,起風(fēng)了。他的口氣讓我心里一驚,我想起兩天前的那個夜晚。劉小兵很晚來敲我和趙爽的門,說他要出一趟遠(yuǎn)門,去映川。彼時,我和趙爽正抱著手機(jī)打游戲。他也是這樣淡淡的口氣。他對我說,有幾個活兒電話里說不清楚,反正也睡不著就過來了。可我發(fā)現(xiàn)他那天跟平常不一樣,他說話的時候眼神專注而熱烈。他不看人,篤定地看著窗外的夜色。夜色薄涼,他的聲音流水一樣,滑過無邊的薄涼,相擁著遠(yuǎn)去。我送他出門的時候,忍不住問他,映川是個什么地方?從沒聽說過啊。他說,我也是第一次聽說,可能是個小地方吧。他看著我,露出迷人的微笑,說,中國西北的雪松山聽說過吧?我點頭。就在雪松山腳下。他說。我很少見劉小兵笑,他的笑讓我的心軟了一下。我說,那么遠(yuǎn),你去那兒干什么?他將手搭在我的肩上,好一會兒才沙啞著嗓音說,去找一塊骨頭,一塊狐貍的骨頭。
劉小兵走后,我的心一直無法平靜,忍不住跟趙爽說了這事。趙爽敲著床板興奮地說,那么好玩的地方,同去,同去。
怎么不說話?劉小兵又問了一遍。他掐滅煙頭,站起來,走到窗前,看著遠(yuǎn)處。遠(yuǎn)處的雪松山如一個沉睡的魂魄。我看著他高瘦的背影,感覺此刻的他比雪松山還要神秘。
我不知劉小兵是什么時候睡的。半夜里,我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不是風(fēng)聲,不是雨聲,像風(fēng)沙卷過曠野發(fā)出的那種蒼涼的盲音。我翻了個身,左邊的趙爽仍胡亂裹著被子,像只大狗熊一樣睡著。
我感覺床板也在輕微地晃動,又翻個身。這時,右邊的劉小兵也翻了個身。我們臉對臉。
睡醒了?我問他,什么聲音這么恐怖?
大地在哭泣。他說。聲音幽幽的,像自言自語。
一會兒,他又坐了起來,點上煙,半瞇著眼睛吸了一口,突然問我,你也想知道嗎?
我被他嚇了一跳,脫口道,知道什么?
他輕笑了下,無奈地?fù)u了搖頭,又吐出一個狀如蓮花的大煙圈。
是和“麻煩”有關(guān)嗎?我小心翼翼地問。最近一段時間,我們都避免提到這個孩子。我感覺自己很卑鄙,這不是趁火打劫嗎?
劉小兵十分清醒地看著我,我以為他會在這個黑沉沉的寂靜里把往事對我和盤托出,可我等了半天,等來的卻是他毫無色彩的聲音,映川河解凍了,水墨花也該開了。
我恍然大悟。映川河那邊傳來巨大而痛苦的撕裂聲,像難產(chǎn)的陣痛,讓人忍不住牙齒打顫,周身冰冷。接著,就聽見冰層在持續(xù)不斷地裂開、破碎,互相撞擊,咔擦咔擦的聲音和巨大的回聲一起順流而下,像整個世界都在粉碎。我不敢動,劉小兵也保持著不變的姿勢。不知過了多久,我漸漸有了睡意,又睡著了。
清晨醒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有映川河從容不迫地流著。我看見劉小兵還一動不動地坐著。我揉揉眼睛問他,你不會一夜都沒睡吧?他不回答,一低頭,竟落下一滴淚來。我大吃一驚,覺得他完全換了一個人。
平時只有我和趙爽兩個人的時候,我們什么都說。但只要劉小兵在,氣氛就不同了,多數(shù)時,大家一起靜靜地吸煙,安分守己地坐著,看云卷云舒,日子放慢了速度,每個人都像有一肚子的心事。劉小兵瞇著眼睛,那雙好看的眼睛變得更加迷人。他不說話,非說不可的話也是能省就省。偶爾在廠里,有人說笑話,他也不笑,頂多掃你一眼,若無其事地該干啥干啥。連一向不茍言笑的老板有天也忍不住問,你說這個劉小兵,他到底是哪路神仙下凡?我們都搖頭。
我給劉小兵當(dāng)徒弟沒多久,就見到了大名鼎鼎的“麻煩”。這孩子大眼睛,寬額頭,高高壯壯,很平常的一個孩子,只是他那眼神很特別,像是看誰都不順眼,灌滿了邪氣。趙爽說,小小年紀(jì)一身戾氣,像個小妖怪。他總是在下班的時候突然冒出來,擋住劉小兵的去路。
劉小兵說,不好好上學(xué),來干什么?
給點錢。說著,伸出像老鴰爪子一樣黑乎乎的手。
不是給夠你生活費了嗎?劉小兵推開那只手,陰沉著臉。
你是叔叔,你就得給我錢。他死死地抓住劉小兵的衣袖不放。
此后,隔一段日子,這個“麻煩”就要來找劉小兵的麻煩。
光要錢也就算了,這個“麻煩”還接二連三地闖禍。半年前,不知踩到哪條地頭蛇的尾巴了,揚(yáng)言要給他點顏色看看。果然沒過多久,他就被幾個人圍在一個荒涼的廢品收購站。他給劉小兵打電話讓他過去。因為他,我?guī)煾祫⑿”幌伦泳统隽嗣?。他以一敵仨,不但沒有掛彩,還成功地把“麻煩”給帶了回來。
我愣愣地看著劉小兵,那滴淚流到他的腮邊,掛在了那里。他也不避諱,抬手擦掉,說,起來了,去踩點。我知道他說的是去找狐骨,忙推醒趙爽。
據(jù)說,映川河岸不但有與世無爭的水墨花,還有一種獨特的狐貍,碧狐。春草發(fā)芽的時候,這種狐貍就會出現(xiàn),在映川河兩岸不分晝夜地追逐、奔跑、覓食,繁衍后代。直到秋天,枯葉落盡的時候才離開。它們有著和青草一樣淡綠的皮毛,很光滑,身形比普通狐貍要小,耳朵尖尖的,瞳孔發(fā)出淺淡的藍(lán)光,像藏著兩片溫暖多情的海。
我們在老陸家吃早餐。趙爽問起碧狐,老陸說,已經(jīng)絕跡幾十年了,骨頭很難找的。映川河邊早就找不到了,山里或許還能找到一兩塊。他還說,他們當(dāng)?shù)厝擞X得碧狐是上帝賜給他們的最好的禮物,他們珍愛狐骨就像新娘子珍愛結(jié)婚戒指一樣。
我想象著這群流浪的碧狐該是怎樣的風(fēng)華絕代。我問老陸,這骨頭到底有啥神奇的?
劉小兵一直悶著頭吃飯,這時,突然抬起頭,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老陸沉默了半晌才說,保佑平安,還能為自己犯下的錯誤贖罪。他說得很慢,一字一頓,像在艱難地翻一座大山。我們都停止了吃飯,無語地看著他。他又說,以前這里的人家嫁女兒,都要讓她接近碧狐,如果有一只碧狐走近她,和她親近,就說明她是清白的,將來會是個溫柔的好妻子、好母親,在夫家才會揚(yáng)眉吐氣。有個女人,她一生都沒有等到她命里的那只碧狐,一輩子沒嫁人,老死在了山里。死的時候,帶走了一塊碧狐的骨頭,說自己有罪,要讓那塊骨頭替她贖罪。就這樣,幾十年過去了,狐骨差不多都被找光了。
我問,真的有這種狐貍嗎?
當(dāng)然有了。老陸長嘆一聲,說,也不知從哪一年起,碧狐就不來了,只有水墨花千秋萬代地開下去,越開越好。還有我,也還在慢悠悠地活著。說完,滄桑地笑笑,招呼我們吃飯。
劉小兵最先吃完,他站起身說,你倆快點,帶幾瓶水,我們上山。
趙爽痛快地說,好。他昨晚睡得很好,巴不得早點出發(fā)。
晚上去。碧狐的骨頭只有在夜里才能找得到。夜里它能發(fā)出一種綠光,很淺很淡的綠光。白天和羊骨狼骨差不多,去了也白去。老陸說,你們可以去河邊玩一天。河里有魚,釣魚一小時收十塊,魚歸自己,挺劃算的。
劉小兵揉了揉因沒睡好而發(fā)腫的眼眶,面無表情地說,你們?nèi)ネ?,我一個人去。說完,扭頭走了。
趙爽瞪了他一眼,咬了口包子,很不滿地說,瞧他那樣兒,說不定“麻煩”就是他兒子。
我心里一驚,抬頭看了眼窗外,劉小兵已經(jīng)進(jìn)了客房。我警告趙爽別亂說,他才多大,怎么可能?
趙爽翻了個白眼。
你說他要一塊骨頭干啥?趙爽很認(rèn)真地看著我,問。
我沒有說話,只回望著他。我知道,我們想到一塊兒去了。
吃完飯,我和趙爽去河邊釣魚,路上他又提起“麻煩”。他說,這個小流氓,劉小兵不在,看他還找誰。要是我,先一頓揍,改了他的邪氣,再好好修理他。
我知道,趙爽還在為劉小兵鳴不平。兩個月前,“麻煩”又來找劉小兵要錢,劉小兵自然沒給?!奥闊本徒辛藥讉€街頭小混混,把劉小兵狠狠地揍了一頓。劉小兵愣是沒還手。這個混蛋,他為什么不還手?他和“麻煩”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趙爽每次提起這事,都忍不住罵。那天劉小兵像一棵被鋸斷的樹轟然倒下,腦袋磕到了馬路牙子上。
劉小兵在醫(yī)院昏迷了兩天兩夜。我知道劉小兵手機(jī)的開機(jī)密碼,他無數(shù)次在我面前劃拉過,我也曾不止一次對他說換個密碼吧,小心我偷看。他總是冷著一張臉說,沒必要。我和趙爽翻遍了他的通訊錄也不知道該把電話打給誰。只有一個叫“兄弟”的人。我們給“兄弟”打了電話,“兄弟”說,他和劉小兵只是一個村的,沒有親戚關(guān)系。我們又問他,劉小兵的家人呢?他說,他家早沒人了。他只有個爸,幾年前就死了。沒有別的親戚了嗎?我們不死心。對方說,好像沒有。我們又看了幾遍通訊錄,其他人好像也都八竿子打不著。
劉小兵病好后,依然在修理廠上班,腦子依然靈活,老顧客都愿意找他。他也不記仇,“麻煩”來了,他還帶他出去吃飯,買衣服,買學(xué)習(xí)用品,但從不多給他一分錢。還說,如果你這個學(xué)期還是倒數(shù),我就走了,永遠(yuǎn)不再回銀城。監(jiān)獄的大門敞開著,誰愿意去,沒有人拉你。他讓“麻煩”好自為之,他欠“麻煩”的都還了,以后的,就是“麻煩”欠他的了?!奥闊辈徽f話了,從此老實多了。
我們還沒走到河邊就站住了,鋪天蓋地的水墨花一夜之間全開了。河兩岸全是濃濃淡淡、深深淺淺、高高低低的灰,像是從遙遠(yuǎn)的天邊流淌過來,美得讓人不寒而栗。
我和趙爽一直在河邊游蕩,暮色降臨時,我們回到小旅館,抽了支煙,在煙頭明滅間天就黑了。
映川的傍晚像首搖滾樂,暮色一降臨,風(fēng)就接踵來了。氣溫驟降,河水似乎又被凍住了,只有水墨花臨危不懼地開著。我和趙爽穿上厚厚的羽絨服,先給劉小兵打了個電話,確定了具體方位,然后就出發(fā)了。
雪松山不高,山上的樹也不多,但棵棵挺拔,直沖云霄,一身正氣的樣子。月光不動聲色地照著,整座大山顯得神秘幽深。老陸給了我們每人一只手電筒,說,早點回來,夜里更冷。我們沿著劉小兵說的小路慢慢地走,每人手握一根粗樹枝,既當(dāng)拐杖又用來找骨頭。我們左一下右一下,睜大眼睛期待著奇跡的發(fā)生。
真是埋骨的好地方,死了也值。趙爽贊嘆著。
走了好久,劉小兵終于出現(xiàn)在手電筒的光柱里。他半跪著,拿著根樹枝,一只手按著地,一只手左右撥動著。他的背影像個凄美而憂傷的吻,不停地落在蒼涼的大地上。
劉小兵!我叫了一聲,快步跑過去,趙爽也跟著跑起來。
劉小兵慢慢回頭,他的腿好像麻木了,他用手按著膝蓋試了好幾次才站起來。你們來了。他說。沒找到?我喘著粗氣問。沒事,慢慢找。他的頭發(fā)亂蓬蓬的,滿臉的灰,想必一整天都在忙活。
我們找到后半夜,別說是狐骨,就連一塊骨頭影子都沒看到。氣溫又下降了,我將羽絨服的領(lǐng)子都拉上了,還是擋不住寒意。劉小兵只穿了件厚外套,我要跟他換換,讓他暖和一會兒,他像聽不懂一樣,茫然地看著我,搖了搖頭。我感覺他不是劉小兵了,像是從哪個地方穿越而來的。平時劉小兵都是漫不經(jīng)心生死不懼的樣子,除了修車,其他的都是可有可無的。可他現(xiàn)在的樣子,讓我恨不能變成一塊狐骨擺在他面前。夜空深邃得像本上古的經(jīng)書。突然,劉小兵被一塊石頭絆倒,他沒有起來,而是一點點朝前爬著。趙爽忍不住罵道,這個蠢貨,他到底藏著什么秘密,他以為一塊破骨頭就能拯救全人類嗎?真他媽的愚蠢!天快亮的時候,劉小兵終于走過來,頹然地坐在我和趙爽身邊,掏出煙點上,面無表情地吸著,一副死了半截的樣子。好一會兒他才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塵,說,算了,我們回去吧。
從映川回來沒多久,劉小兵就死了。我們都不愿相信這個事實。他在休息日去一個建筑工地打零工,被砸在水泥板下。當(dāng)時,我和趙爽都勸他不要去,他彈掉煙灰,淡淡地說,還有“麻煩”,這點工資怎么夠兩個人花。
安葬了劉小兵后,我找到他出事的地方,站在那里,回頭一看,身后就是銀城商貿(mào)城旁邊那個臨街的二十七層。陽光很暖,有風(fēng)吹過,是個很好的天氣。
“麻煩”來找老板,說要學(xué)修車,老板一聲不吭地收下了,讓他跟著趙爽。趙爽對他,就像劉小兵對我一樣。
一天半夜,我正睡得香,趙爽推醒了我。他使勁揪著我的頭發(fā),快醒醒,我夢見你師傅了。
劉小兵?我迷迷糊糊地問。
他變成了鬼。趙爽說。
我覺得趙爽很無聊,沒理他,繼續(xù)睡覺。
他還在找骨頭。趙爽氣急敗壞地說。
什么?我一下子坐了起來,心像被突然而至的碰撞擊中,我問他,劉小兵說了什么沒有?
他好像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清。后來他就把嘴巴閉上了,跟平時一個德性。我勸他別找了,可他不理我。趙爽說完就氣憤地鉆進(jìn)被窩。
我再無睡意,起身從床底下的衣服箱子里摸出劉小兵的手機(jī)。劉小兵出事后,他的手機(jī)沒舍得燒,老板說,你是他徒弟,你就收著吧。我充上電,半個小時后,用我知道的開機(jī)密碼居然打開了,劉小兵還是沒換密碼。我心一酸,小心地翻著他的微信聊天記錄,什么也沒有,都是些簡單的對話。當(dāng)我打開一個叫“卿本無情”的對話框后,終于看到了大段大段的話語。我上翻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都是劉小兵一個人在說,對方只回了一條,我很奇怪,又一條條往下看,越看越緊張。
……
劉小兵說,我是個棄兒,我媽媽和你一樣。她生下我,就把我送給了鄉(xiāng)下一個單身漢。十八年來,我受盡了屈辱。因為她,我連學(xué)都沒上好。我恨她也必須忘了她。是你讓我又想起她。我也恨你!
你告訴我,你為什么要做這個?為什么?我永遠(yuǎn)都不要再見到你。你們都讓我感到羞恥。
我寧愿沒有認(rèn)識過你,以后也不要再聯(lián)系了。
劉小兵說完,對方回了一段話。她說,其實我早就厭倦了活著。我這樣活著,和死又有什么區(qū)別。認(rèn)識你以后,我一直在騙自己說,在這個世界上,至少還有一個人,他那么善良,就算他知道了一切也不會看不起我。可是現(xiàn)在這個人也沒有了。這真是一個巨大的笑話。我太天真了。像我這種人,是不是只有死了才能為自己贖罪?如果生命可以輪回,下輩子一定要做個干凈的女人……
剩下的,就全是劉小兵說的了。
劉小兵說,你怎么那么傻。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我媽媽,我恨了她十八年,也想念了她十八年。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渴望見到她,也害怕見到她。
我現(xiàn)在最恨的是我自己。我每晚都做夢,總是看見你從那么高的空中掉下來,我沒能接住你。我從夢中驚醒,就再也睡不著了。
……
劉小兵說,昨晚在外面吃飯,聽同桌的一位老人說,在中國西北的雪松山下,有個叫映川的地方,那里有一種狐貍,叫碧狐。它們的骨頭能替人贖罪,能讓靈魂得到安寧。我一夜沒睡,吸了一整夜的煙。
我要去映川!立刻就去!三年了,我沒睡過一個完整的覺。
我漸漸明白,人活著,或許都有自己說不出的苦衷。
我沒有找到碧狐的骨頭。我還會去,為你,也為我自己。我相信一定能找到。一定!
后面,全是“一定”,似乎有無數(shù)個。
最后,還有一句——
有了狐骨,你就是清白的了!
這些對話,間隔了整整三年。劉小兵還保存著。
我什么都明白了。我的淚流出了眼眶。
以后的日子,我和趙爽依然住在倉庫改造的宿舍里,一切似乎都沒什么改變。黃昏時,我們不再打游戲,而是像劉小兵一樣坐在屋門口,吸著煙,看落日,不咸不淡地打發(fā)日子。偶爾,我們會談起映川河、水墨花、碧狐,還有——劉小兵。
談到他的時候,我們都很激動,像是在一片陌生的時光里,和過去的自己再度相逢。
映川河該解凍了吧?趙爽問。
我點點頭,說,水墨花也該開了。
接著,我們就笑,肆無忌憚地大笑,像兩個瘋子。
那個“麻煩”,他到底是誰?有時,趙爽會很隨意地問一句。
我不知道。我說。
我們都不說話了。
知或不知,又有什么區(qū)別?正如這世上的水,原本就是同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