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這些電話呀……
我覺得,世上的電話沒有比報紙編輯的電話更煩人的了。恰拉·卡拉耶夫的電話就是如此,從早到晚響個不停。
顯然,事情本身并非在于電話,而在于職位,也就是在于人。電話鈴的多寡直接同坐在編輯桌子后的那個人的性格是否果斷成比例。恰拉·卡拉耶夫剛剛調(diào)到另一個工作崗位去了,這個位置被薩拉·托拉耶夫占用,桌上的這部電話機就像被悄悄調(diào)換了一樣,再也不吭聲,猶如被掐斷了線路!
已經(jīng)習(xí)慣于辦公室電話鈴聲的同僚們無論再怎么細聽,他們的耳朵也捕捉不到類似的聲音。新編輯的電話機始終沉默著。
日子過去了幾天,幾星期。報紙按部就班地出版著……
可能是關(guān)于他辦公室里如此反常安靜的議論傳到了編輯本人耳朵里,一天早上,他把責(zé)任秘書叫到身邊:
“您在編輯部工作很久了嗎?”
這么一問引起了秘書的戒心。
“很快就一年了。將……就是說我……”
“沒什么……話題與您無關(guān)。我是想問,”托拉耶夫看了一眼秘書,“如果您在這里工作了快一年,那可能知道……為什么我桌上的電話機不響了?”
秘書舒了一口氣,詭秘地笑了。
“我們大家也正為此驚訝呢,薩拉·托拉耶維奇。”
編輯沒有領(lǐng)會暗示。
“怎么做才能使它響起來?”
“應(yīng)當(dāng)考慮考慮?!必?zé)任秘書的回答很模糊。
第二天,編輯一上班又把責(zé)任秘書叫到跟前。
“怎么樣?想好了嗎?”
“想過了?!必?zé)任秘書說著把一份稿子放到桌上。
“這是什么?”
“這個?我的雜文唄?!?/p>
“怎么,您寫雜文?”
“偶爾,有時遇到極其有意思的事情。”
“這樣啊……”編輯瞥了一眼稿子,點燃了一支香煙。
他吐著煙瀏覽稿件。
“喂,不同尋常??!您認真核對過事實嗎?”
“那當(dāng)然。必須核實。如果我自己不相信,一行也不會寫?!?/p>
“這樣啊……”托拉耶夫重復(fù)著陷入沉思。
他猶豫不決地坐了兩分鐘,然后伸手拿起紅鉛筆。
“這篇雜文似乎不錯,但仍然需要確認一下事實。這個……”他說著一行接一行地做出標記。
“請放心,全部事實都經(jīng)過了認真核對,薩拉·托拉耶維奇?!必?zé)任秘書試圖說服他。
“不行!不行!”編輯搖著頭反駁道,“必須再核實一遍,必須?!?/p>
責(zé)任秘書還沒來得及在身后帶上辦公室門,桌上的電話就響起來了。起初,托拉耶夫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驚訝地盯住復(fù)活的電話機。沒錯,沒錯,電話鈴又響了。編輯急忙抓起話筒。
“是您嗎,托拉耶夫同志?”那邊的聲音有些膽怯。
“正是我。”
“我非常高興……非常高興……”
“我能為您效勞嗎?”
“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從何講起好,托拉耶夫同志……”
“那就從頭講起?!?/p>
“嗯,好的……我想透露給您一個重大問題……是的,特別重大的問題……怎么對您敘述呢?我不希望任何人承受如此的壓力。很難對別人把你不了解的事情一下子解釋清楚……關(guān)于您這個人聰明并且善解人意,我聽說的太多了。都說您不曾委屈過一個人。百姓傳說的從沒有假話。我相信,這符合真理的事實……”
“您到底有什么問題?”
“我的問題人所共知……”
“那就直說,不必拘束!”
“這就說,托拉耶夫同志。聽說您手里有謝爾維洛夫的黑材料……”
“誰?不明白?!?/p>
“謝爾維爾,您聽見了嗎?謝爾維爾·謝爾維洛維奇·謝爾維洛夫?!?/p>
“那您是誰?謝爾維洛夫?”
“我?”
“對,就是您?!?/p>
“怎么跟您說呢……我和他,謝爾維爾·謝爾維洛維奇,雖然非親非故……但我和他情同手足,親如兄弟?!?/p>
“接下來呢?您認為這份材料不公正?”
“不是的……”
“那為要何打電話?”
“嗨,俗話說,天下哪有不犯錯誤的人。我們已經(jīng)狠狠教訓(xùn)了他。他再也不會做這種蠢事了。我們將不勝感激,如果您想辦法不在報紙刊發(fā)這份材料。一些上層人士將會感謝您。我們將永遠記住您的好處……”
托拉耶夫剛把話筒擱下,電話鈴又響了。他覺得這次鈴聲比剛才響得刺耳些。
編輯拿起話筒,傳來阿諛奉承、討好巴結(jié)的聲音。
“是托拉耶夫同志嗎?”
“正是本人?!?/p>
“您好啊,托拉耶夫同志!生活怎樣?工作如何?一切都順利嗎?身體好嗎?”
“謝謝,湊合吧?!?/p>
“生活中最重要的是健康……”
“能為您做什么呢?”
“我有一個重大問題,托拉耶夫同志……”
“我在聽呢?!?/p>
“我始終認為您是一位體諒民情的人。我不會錯的。只有通情達理的人才可勝任報紙編輯,不可能相反。特別是在我們這個時代……”
“您想讓我做什么?”
“是的,當(dāng)然啦……”
“您終于要說出來了。什么事?”
“說實話,編輯同志,我就是謝爾維爾·謝爾維洛維奇的叔叔,是他直系的親叔叔。我聽說,有人寫了關(guān)于他的雜文。自從我得知此事后,心里就平靜不下來,甚至失眠。倘若真有人寫出這種雜文,而且要見報,那我們?nèi)冶戎x爾維爾·謝爾維洛維奇本人還要痛心。您是不久前才到我們這邊來的,所以還不了解我們家。只要我們活著就能見面,自然也會相互了解。我是村子里的知名人士之一。簡而言之,直言不諱地說,關(guān)于我侄兒的那篇雜文非常有損于我的威信。很多人會失望。畢竟也會出現(xiàn)高興的人,糟糕就糟糕在這兒。心胸狹窄的人將冷嘲熱諷、幸災(zāi)樂禍。嫉妒別人的壞人很多……因為自己的行徑,這個蠢貨已經(jīng)被我們懲罰了,被好好收拾了一頓。請您相信!我們已經(jīng)嚴厲地訓(xùn)斥了他。所以嘛……假使可以的話……請您盡力……我們會非常珍視您的善意……”
第三次來電話的時候,鈴聲比前兩次拖拉得更長,但是,托拉耶夫卻覺得聲音不大,而且很溫和。雙方互報家門以后,來電者并沒有拐彎抹角,而是直接抖落出自己的問題。編輯根據(jù)對方語氣和第一句話,馬上揣測到將要談什么,所以急忙做出結(jié)論:
“您如此迫不急待地表達抱怨,使我疑竇頓生:您不是謝爾維洛夫本人吧?”
“怎么可能呢,難道謝爾維洛夫有膽子打電話給您這樣的人士?他永遠也不敢給您添堵啊!”訴苦的聲音哀求起來。“他本人很難堪,也很窘迫……我是謝爾維爾·謝爾維洛維奇的朋友,但不是一般的朋友,而是最知己的朋友、最親密的朋友……盡管我是他朋友,但我們心心相映,我一點也不為謝爾維爾·謝爾維洛維奇感到惋惜……請您相信我!有了過錯,自己就得負責(zé)……我情緒難以平靜是其他原因。謝爾維爾·謝爾維洛維奇還年輕,未來的生活道路還很漫長。知道嘛,他不久前結(jié)婚了。哇,他妻子好得不可思議!四個月前他們的小寶寶才出生。小男孩太可愛了,簡直是百看不厭!輕輕拍一下他的小手心,他立刻甜甜地一笑,小眼睛那么機靈地看著你,小胖腳丫子不停地挪來搗去,笑得那么開心!……我可憐的是無辜的妻子和無辜的嬰兒啊……編輯同志,也許,您明白我想說什么……”
家庭,妻子,孩子,魔力十足的詞語。它們對人具有軟化心腸的作用。倘若謝爾維洛夫這樣的人能夠給予這些詞語應(yīng)有的重視,就不會出現(xiàn)諸如自私自利、只顧滿足個人私欲、一腦門子個人癖好……這些現(xiàn)象。
謝爾維洛夫的朋友或是狡猾的人,或是精于算計的人。他大談妻子和孩子,深知要撥動對方的哪一根心弦。他的話的確觸動了托拉耶夫。編輯放下話筒,陷入了沉思。
“如果不刊發(fā)雜文,或許實際作用會更好?有必要讓公眾來討論這事嗎?或者把材料寄給農(nóng)場,建議他們開會討論和采取措施?……”
假如電話鈴沒有第四次響起來,假如它再沉默一會兒,那么薩拉·托拉斯耶夫可能就決定這么辦了。他心懷這樣的意向,伸手準備摁電鈴,打算把雜文作者叫過來……可是,他的手指還沒接觸到按鈕,電話鈴響了。準確地說,不是響起來,而是尖叫起來,而且是歇斯底里地尖叫。電話機幾乎跳起來,尖厲的聲音響徹寬敞的辦公室。
鈴聲過后傳來的聲音低沉而威嚴,不像是剛才的那位。
“喂!喂!是誰呀?”
“托拉耶夫?!?/p>
“那就是編輯本人了。你知道自己在同誰講話嗎?”
“不知道,猜不著?!?/p>
“但愿你熟悉我的聲音?!?/p>
“不管您是誰,我都不認識。”
“竟然如此!你以為當(dāng)了編輯就可以趾高氣揚了?”男低音很有氣勢地咳嗽了一聲,自報了家門?!艾F(xiàn)在你知道了吧?”
“是的,我現(xiàn)在知道了。”
“嗯,既然知道了,那就聽我說。”
“我聽著呢?!?/p>
“除了吩咐部下撰寫謝爾維洛夫的雜文,難道你就沒有其他正事干了嗎?”
“我沒有吩咐任何人,雜文是作者自己寫的?!?/p>
“誰寫的?!”
“我的一位同事?!?/p>
“我理解你,”男低音的口氣緩和下來,“你有責(zé)任保守編輯部的秘密,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我贊同,也是必須的。只不過……你聽著呢嗎?”
“聽著哪?!?/p>
“既然你聽著,那我就要問問你。你知道謝爾維洛夫兄弟的工作身份嗎?”
“他兄弟跟這事有什么關(guān)系?”
“我只是問你,知道謝爾維洛夫兄弟的工作身份嗎?”
“不知道?!?/p>
“遺憾。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p>
“他兄弟是誰對我來說無所謂?!?/p>
“你還年輕,所以愚蠢!怎么能無所謂呢?!你還得工作,還要進步嘛!”
“您是什么意思?”
“你別裝聽不懂!我要做的就是提醒你。勿謂言之不預(yù)也,事后說自己弄錯了……哼!”
第四次電話鈴之后,好像有一朵烏云壓住了編輯心頭,他愁眉苦臉地放下電話筒時手都在顫抖。責(zé)任秘書很快就要過來商討下一期報紙的事。可編輯已經(jīng)等不到那一刻,他坐不住了,親自找到編輯。
“您的那篇雜文呢?”
“您自己說過,事實……”
薩拉·托拉耶夫容不得他繼續(xù)講下去,打斷道:
“全部事實都確認了。馬上發(fā)排,明天見報,讓公眾了解?!?/p>
責(zé)任秘書等的就是這個。雜文馬上就送去排版了。果然第二天就見了報。
從那天起,新任編輯的電話鈴就響個不停,一個接一個。編輯部里,責(zé)任秘書高興得簡直心花怒放。
(譯自弗·吉托娃俄文譯本)
庫爾班杜爾德·庫爾班薩哈托夫(1919—1992),土庫曼斯坦當(dāng)代作家,翻譯家。畢業(yè)于國家?guī)煼秾W(xué)院。曾任土庫曼斯坦作家協(xié)會主席,紅旗勛章和勞動勛章獲得者。有多部著作出版。
欄目責(zé)編:孫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