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油蝴蝶結(jié)

飾品店老板已經(jīng)注意小姑娘很久了，他甚至懷疑小姑娘會在自己不注意的時候下手偷點什么。整個下午，她站在店外不停地走動著，有時會跟著來買包包的老年女顧客進(jìn)來看看，有時候會隨著買鏡子的年輕女顧客進(jìn)來瞧瞧。還會到隔壁和臨近的店里去逛逛。

“她到底想干什么？如果想從這些店里偷東西，那可真是想錯了?！憋椘返昀习迕约旱母觳?，以前從健身房練出的那些肌肉疙瘩還在呢?！昂?，她最好能老實點?！?/p>

飾品店老板這樣想著，往外面看了看，太陽已經(jīng)偏到了西邊的第二棵鵝掌楸的樹梢，如果等太陽滑落到第三棵樹的中間部位，天就要黑下來了。飾品店老板不知道小姑娘還在等什么。

路邊的燈開始一盞接一盞地亮起來，飾品店老板也打開了他店里的燈，那些鑲嵌著水晶的飾品在燈光下更好看了，無一不在顯露著自己的光彩。飾品店老板拿出賬本，開始計算今天的收入。

“請問，有奶油蝴蝶結(jié)嗎？”飾品店老板抬起頭，見是那個小姑娘。奇怪，難道她走路沒有聲音嗎？飾品店老板有點愣神了。

“請問，有奶油蝴蝶結(jié)嗎？”小姑娘又問。飾品店老板突然如遭了雷擊一般，他的身子有些發(fā)抖。這句話，埋在他的記憶深處，他自己都不知道過去多少年了。

“啊——啊，這個——”飾品店老板遲疑著，還在大腦里搜索著相關(guān)的資料。小姑娘的眼睛水汪汪的，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拔蚁耄蚁肟赡苡?，也可能已經(jīng)……哦，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我這里是賣飾品的小店，你要買奶油應(yīng)該去蛋糕坊。”

“請問，有奶油蝴蝶結(jié)嗎？”小姑娘再次一本正經(jīng)地問。

“我這里是賣飾品的小店，你要買奶油應(yīng)該去蛋糕坊。”飾品店老板麻利地回答。

小姑娘笑了：“那好?？赡@里會有蝴蝶結(jié)發(fā)卡吧，奶油色的？”

“是的，只有一個了，我來拿給您?！憋椘返昀习逭f完拍拍腦袋，摸摸胸口。

“很好！我是來接替你的小胡，你可以退休了。”小姑娘說著，拿出一封樹葉狀的信來?！澳銣?zhǔn)備一下，把東西收拾收拾，明天早上就不必早起了，這里有我呢。”

顯然，飾品店老板的腦筋還在高速運轉(zhuǎn)著，他一下子接受不了太多，喃喃地說：“嗯，好的。哦，等等，好吧，我該做些準(zhǔn)備了……其實，這么久，我都忘了自己會有退休的一天?！彼f著，接過信卻沒有打開，轉(zhuǎn)身去摸摸身后的一排包包，那些包包很時尚，透著設(shè)計師的前衛(wèi)想法，也把制造者的精工細(xì)作顯露無遺。他接著拿過一塊抹布，無意識地在貨架上擦拭著，事實上，那些貨架每天都會被他擦得干干凈凈。誰不知道，“不二飾品店”是這條街上最整潔的鋪子，每次的衛(wèi)生獎都會準(zhǔn)確地落在他家。

飾品店老板又碰了碰那些深受女孩子歡迎的發(fā)夾，那些小梳子、小鏡子和頭繩。小胡的眼光一直在追隨著他，很顯然，他做這些動作的時候，心里很矛盾，很猶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小胡知道，自己以前也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好像是叫走神。

按照小胡的提醒，他們先進(jìn)行了賬目的交接，當(dāng)飾品店老板一再強烈要求小胡把貨物也清點一下的時候，小胡搖頭拒絕了：“看著你，我就知道不會有錯的。你是個讓我信任的前任老店長?！?/p>

“一晃都二十多年了?！憋椘返昀习迤鹕斫o小胡沏了杯茶?！爱?dāng)年我來的時候也和你一樣年輕呢，這些年，我和這條街都融在一起了，這里的樹、這里的燈、這里的店鋪，甚至是這里的人。”

“他們對你還好吧？我是說，那些人還好相處吧？”小胡啜了口茶，她很想知道自己以后會和怎樣的人在一起?！氨热纾麄儾粫圬?fù)咱們吧？咱們可不是……”

“不會，不會，當(dāng)然不會?！憋椘返昀习鍝u了三下頭。“他們都很善良，對我的店也很關(guān)照。哦，我是說，我們的店。比如瑞斯太太的飯館兒，每天都會準(zhǔn)時給我送上一份可口的晚餐，她甚至能猜出我在哪一天想吃什么。哦，天哪！說起來我要給她打個電話了，今天的晚餐要增加一份才行。你想吃點什么？”

小胡笑著說：“就和你的一樣吧，我倒想嘗嘗這里的伙食呢，也好了解一下這個小鎮(zhèn)和這條街以及這里的居民、老板。”

從飾品店老板打電話的語氣和表情來看，小胡知道他和瑞斯太太相處得輕松而且愉快。放下電話，他搓搓手，又低了低頭，才說：“有件事情在我走之前要交代一下：從這里向西走的第三個小路口，有家面包房，老板家有個小姑娘，她因為生了怪病不能出門，每個周末下午三點，我會去給她講故事。我走后，請把這件事繼續(xù)下去好嗎？”

“講故事？我真怕我的語言和我的脾氣不夠好呀?！毙『@然沒想到還有這樣的任務(wù)，她的猶豫中透著不自信。飾品店老板好脾氣地笑了：“事實上，一開始我也不會講故事，我最多就是和她聊聊天罷了。可是即使我不說話，只陪著她默默地看雞冠花，她也會很開心的。你知道，她的父母太忙了，她甚至沒有別的朋友……”

小胡顯然在思考，然后終于答應(yīng)了：“好吧，好吧，讓我去試試吧。”

飾品店老板松了一口氣，他滿懷著感激又小心翼翼地說：“你也可以給她講講我們那邊的事情，她只會當(dāng)成故事，絕不會懷疑的?！毙『仁浅泽@地睜大了眼睛，接著又笑了：“哦，好，我會想辦法努力的。”

晚上的小街不是很喧鬧，路燈暈出一片一片的柔和黃光，它們照不到的地方就會很灰或者很黑。瑞斯太太提著外賣來到“不二飾品店”的時候，飾品店老板激動地搓搓手：“哎呀，真是沒想到，這會兒您店里應(yīng)該很忙，您還親自給我送來，派個服務(wù)生過來就行了呀?！?/p>

瑞斯太太胖乎乎的，臉都是圓的，她笑起來很爽朗：“哈哈，不二先生，我聽說您要了兩份餐，就知道您這里來客人了，我當(dāng)然要親自過來看看了。這位姑娘是您的親戚吧？老實說，從您到咱們小鎮(zhèn)來，我還沒見到您有親人來過呢?！?/p>

飾品店老板先是樂呵呵地，接著又有些為難，他接過裝著飯菜的盒子說：“啊，是啊，我的親戚。哦，不是，她——”小胡咳嗽了一聲，他就咽下了后面的話。小胡笑嘻嘻地對瑞斯太太說：“啊，親愛的瑞斯太太，這么多年我們的家族開了很多分店，我們都無法一一去各處的店看看，瞧，我是從第128店剛到這里來的?！憋椘返昀习暹B忙跟著點頭：“是啊，是啊，親戚們都很忙。我在這里多虧瑞斯太太的照料呀，她讓我的一日三餐有規(guī)律，有營養(yǎng)?！?/p>

瑞斯太太擺擺手，她身上的肉也跟著晃動起來?！安欢壬矌土宋液芏嗝?，我的小飯店多虧他捧場呀，這里的好多鄰居都受到過他的幫助，他真是個好人?！毙『⑿χ犎鹚固f話?？晌宸昼姾笕鹚固透孓o了，一是她要忙生意，二是她很知趣，明白人家親戚是要聊天的。小胡呵呵地笑著：“他們都叫你不二先生？真有意思，如果他們知道你是潛伏在這里的……呵呵！”

她繼續(xù)笑著，打開了那個盛著飯菜的盒子，接著就吃驚地叫起來：“你每天就吃這些東西？你成了素食主義者？哦！這可讓我怎么吃呀！”飾品店老板抓抓腦袋說：“嘿，我給忘了，我吃素好幾年了，忘了你剛來還不適應(yīng)，這，這可怎么辦呀？”

“算了，還好我有路上吃剩的?！毙『鷱碾S身的包里拿出一塊干了的肉，大口地啃起來。她沒有注意到，飾品店老板的身子微微向后撤了一下，還皺了皺眉頭。

飯后，小胡拿出竹葉青茶，飾品店老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香，很天然的香，我好久沒有喝到這么純凈的茶了。這里什么都好，就是有的人太不注意環(huán)境?！?/p>

“你回去就會每天喝上這么好的茶了?！毙『f著，漫不經(jīng)心地喝了口茶?！澳敲?，我們把彼此的證物都拿出來吧?！闭f著她掏出一個保溫的小盒子，打開來，里面是半個奶油蝴蝶結(jié)。

飾品店老板忙去開保險柜，很快他又返回來打開了冰箱的冷凍室，在最深處找出一個塑料盒，盒子被打開還冒著涼涼的霧氣。“這么多年，它一直藏在最深處，我都忘了?！笔堑模谶@個盒子里也躺著半個奶油蝴蝶結(jié)。小胡笑了，飾品店老板也笑了。

可接著，飾品店老板又變得恓（xī）惶起來：“唉！你現(xiàn)在很難理解我的心情，我和這里的所有人、所有店，都有了感情，甚至一草一木，說起來有好多樹都是我栽的呢。我想，等到許多年過去，有人拿著半個奶油蝴蝶結(jié)來找你的時候，你也會明白我今天的心情?！?/p>

“好吧，你也辛苦這么多年了，是應(yīng)該好好休息了。回去會更有利于你的健康，那才是我們最終的家園呀?！毙『鷰椭蘸煤凶永锏臇|西。

飾品店老板把臥室讓給了小胡，自己在店堂里將就一晚。關(guān)店門的時候，小胡對那把鎖很不放心，飾品店老板笑笑說：“沒事，這里的治安很好，有幾次我根本就沒鎖門。還有，記得在店門口的那個黑布袋里放上些零錢，那些窮得吃不上飯又愛面子的人會在半夜里取走，我從來不去看他們是誰?！?/p>

小胡忍不住笑了：“你來到這里變化很大，聽我爺爺說，你當(dāng)年是咱們那里脾氣最壞、最冷漠的家伙了?！憋椘返昀习搴俸俚匦χ?，不說話。

刷牙的時候，飾品店老板對小胡說：“這些水都來自鎮(zhèn)子那頭的水井，水很甜，可每個月都要淘一次井，你知道這活兒對于那些人來說是很麻煩的，可對于我們就不同了。我總是趁著月圓的深夜干這個事，我想你也會繼續(xù)下去的，是吧？”小胡滿嘴泡沫和水，在呼嚕嚕地漱口，她嘩地一聲把水吐出來才說：“行啊，我答應(yīng)你。”

小胡洗臉的時候，飾品店老板說：“這是一條新的毛巾，只不過樣子稍微難看了些。街東頭的老阿婆就靠織毛巾過活，我隔一段時間就會去買一些。她的眼花了，有時候織得很不均勻，有時候會織錯花紋，可這根本不影響用呀。我買的毛巾很多，都用不完了，我就把那些毛巾縫在一起成了毛巾被。后來還是有剩余，我就做了毛巾包，送給那些買飾品的顧客，就當(dāng)是包裝了，還很環(huán)保呢?！毙『舆^毛巾，濕水試了試?！班?，是不錯，很舒服的。哦，這朵花織錯了位置。不過，如果我有時間，可以做些毛巾花來送人。這樣你可以放心了吧？”

飾品店老板笑了笑，在小胡洗腳的時候，他指著那個木頭腳盆說：“這是瑞斯太太隔壁的‘木木器行做的，老板的兒子叫木木，是個淘氣的男孩，可是他并不壞，所以，如果他來這里玩，跟你搗亂的話，你可別生氣，更不能打罵他，其實他的心理是很脆弱的……”

“好的，好的，他來的時候，我就比他還淘氣，和他比一比好了。”

小胡開始對小鎮(zhèn)里的人感興趣了，她接著問：“還有誰？有趣的人和需要幫助的人？”

飾品店老板興奮得臉上都放光了：“你真的很好，他們派你來是對的，我要先謝謝你！還有油作坊的尤老三，他平時很好的，可是有時候會犯一種病，口吐白沫全身抽搐，人們說這是癲癇。如果及時請來‘愛仁藥店的掌柜他就沒危險，所以，你平時要多注意他那邊的動靜，喏，他的店就在我們對面。醬園老板的女兒絳紫小姐很愛美，你去進(jìn)貨的時候，只要遇到好看的、新奇的發(fā)夾之類的，一定要帶來。只要看到她每次來買東西時那種驚喜的樣子，你也會感到幸福的。她最喜歡買的東西是——”

“鏡子。”小胡搶著回答?！笆堑模瑳]錯，就是鏡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別忘了我也是女生呀。”小胡眨眨眼睛?！斑€有嗎？”

“如果你愿意，可以每天早起把這整條街都打掃一下。夜里路燈會熄滅，請把咱們店門口的燈開著，讓那些偶爾晚歸的人也能看到。白天為了招攬顧客可以放點音樂，但是中午大家有可能會休息一會兒，注意那時候的音量呀……”

直到臨睡前，飾品店老板又想起一件事，他對小胡說：“嗯，還有，你去大城市里進(jìn)貨之前，請在門前貼個告示，這樣有需要東西的人就會找你代捎，千萬別嫌麻煩，那些小事不算什么的，你不知道他們平時對我有多好?！?/p>

第二天，小胡就知道各位鄰居對飾品店老板有多好了。一大早，“不二先生”就按計劃悄悄地離開小鎮(zhèn)了。小胡打開店門，每一個進(jìn)來的顧客都會吃驚得張大嘴巴。

“不二先生呢？他怎么突然走了？是咱們對他不好嗎？”每個人都會這么問，小胡覺得自己回答了不下二百次。于是，這一天，整個小鎮(zhèn)顯得沒有了生氣，人們沒了精神。小胡抬頭看看太陽，也顯得訕訕的?！艾F(xiàn)在完全不是他說的那種情況，看起來人們很難接受這種離開?！毙『靼走@是怎么回事。

無聊，非常地?zé)o聊。小胡開始閱讀前任老板留下的工作日志：

花生年西瓜月番茄日：心情：捉摸不定。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這里，我很難想象如何與人打交道，只希望快點結(jié)束這種潛伏的工作，早日回到森林。結(jié)論：未知。

……

竹子年楓樹月梧桐日：心情：大好。這是我第108次獲得人類的幫助，我發(fā)誓我也會幫助他們，直到我不在這里了。結(jié)論：人類是比較善良、能和平相處的動物。

……

橘子年蘋果月板栗日：心情：超級好轉(zhuǎn)復(fù)雜。今天，是我來小鎮(zhèn)的第二十年，這里的人們?yōu)槲遗e行了慶典，我真是太高興了，作為一個外來的家伙，能被授予榮譽居民，我感覺做人真好，我也想做人。可是同時，我也很害怕早晚要離開這里，那時我將會多么痛苦呀。唉！暫時不想這些了。結(jié)論：我離不開人類。

……

大米年土豆月高粱日：心情：哼歌。我對小鎮(zhèn)居民的幫助從每天一次上升為兩次三次甚至更多次，我覺得只要有可能，就應(yīng)該去幫助別人。結(jié)論：幫助人可以更快樂。

……

風(fēng)信子年郁金香月玫瑰日：心情：極度復(fù)雜。這一天我做了很多思考，像人類一樣的思考，可是我越想越糊涂了。自從我打入人類內(nèi)部，就沒發(fā)現(xiàn)什么危險，我不知道我這樣做下去有沒有意義。不管了，只要每天快樂就好。結(jié)論：人類并沒有毀掉森林消滅所有動物的打算。

……

小胡讀著這些，越發(fā)對小鎮(zhèn)和前任老板感到好奇，她渴望自己也能這樣受歡迎?？墒堑谒奶臁?/p>

“請問，有奶油蝴蝶結(jié)嗎？”小胡還在低頭研究那些日志的時候，被這個聲音嚇了一跳。她抬起頭看到“不二先生”正站在她的面前?！霸趺?？又回來了？”

“對不起，您說錯了暗號?！薄安欢壬眹?yán)肅地說，然后又嘿嘿地笑了。他拿出一封樹葉信遞過去，“我來接任你，你可以回森林了?！?/p>

“為什么？我也喜歡這里！”小胡還在慌亂中。她的前任卻又笑著掏出一封樹葉信：“我就知道你不會同意的，所以我又向上級要了這個文件，這樣我們倆都可以繼續(xù)留下了。還有，放好我們的奶油蝴蝶結(jié)哦?！?/p>

小胡興奮地跳起來：“太好了，熊伯伯，謝謝您！”

“小狐貍，你就別客氣了，以后我們要一起開這個店呢。想聽聽我是怎么說服那些頑固的上級的嗎？”

“不，還是快給我講講小鎮(zhèn)里的人類吧，我要盡快地了解他們，和他們做朋友。天知道等一會兒他們看到您回來會多高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