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國
由革命音樂家麥新和孟波主編的一套《大眾歌聲》,為當年那場艱苦卓絕又曠日持久的抗日戰(zhàn)爭的最后勝利,曾起過不可估量的積極作用?!洞蟊姼杪暋凡粌H用歌聲宣傳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主張,去喚醒團結廣大民眾,更重要的是激勵億萬中國軍民投身于波瀾壯闊的偉大抗日洪流。
我和孟波是相識相交近三十年的忘年交,他生前多次對我講述過關于《大眾歌聲》創(chuàng)辦前后的許多往事。但遺憾的是,那時我從未見識過這套音樂叢刊的廬山真面目。直至前不久,我再次踏訪孟波故居時,在再三要求下,他的大兒子孟臨才小心翼翼地拿出其父視若珍寶、極少示人的一套《大眾歌聲》。只見第一冊、第二冊的封面和扉頁已嚴重破損,而第三冊則在“文革”中抄家時遺失。后來,戰(zhàn)友周巍峙得知此事后,幾經(jīng)周折才在中央音樂學院的文獻資料室中發(fā)現(xiàn)了原件。于是就替孟波復印、裝訂了一冊送他。這套殘缺不全的歌集,對于旁人來說,至多就是一則感人的故事,但對于孟波顯然是彌足珍貴的,因為它見證了其最初踏上革命之路的那段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
《大眾歌聲》是抗戰(zhàn)時期國統(tǒng)區(qū)內唯一出版的專門刊登抗日救亡歌曲的音樂叢刊,它從創(chuàng)刊起就旗幟鮮明,當年許多革命音樂家的抗日歌曲,都是通過這本歌集而唱響大江南北的。
麥新和孟波的青年時代,風雨飄搖。當時的中國,可謂內外交困、社會動蕩、暗無天日、民不聊生。日本軍國主義在1931年發(fā)動了震驚世界的“九一八事變”后,便侵占了我國東三省,繼而又不斷蠶食我國華北地區(qū),并企圖霸占整個中國。當時的世界列強,對日本軍國主義的狼子野心,采取睜眼閉眼的綏靖縱容政策,而國民黨政府更是奉行“攘外必先安內”的不抵抗政策,但對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下的江西中央蘇區(qū)卻變本加厲地加緊圍剿。
在這中華民族生死存亡的危急時刻,中國國內的民族主義情緒急劇高漲。廣大人民群眾反對內戰(zhàn)、要求一致抗日。他們自發(fā)或有組織地集會、請愿、游行、罷市罷課和抵制日貨,在1935年前后,國內掀起了風起云涌的抗日救亡群眾歌詠活動,像火種一樣星火燎原般地四處蔓延。無疑,此時的群眾歌詠已承擔起激發(fā)、培育和凝聚著億萬中華兒女同仇敵愾的情感功能。
就在這國內矛盾上升為民族矛盾時,中國共產(chǎn)黨不失時機地進一步領導旗下的左翼進步文藝家,在極其艱難困苦的境遇下,創(chuàng)作了一大批令國人熱血沸騰、流傳甚廣的抗日救亡歌曲。當年的革命圣地延安,就是一座歌詠之城。那里的人們,無論生產(chǎn)勞動、還是洗衣訓練,都唱著奮進的歌,歌詠已成為人們生活中的必需。連國統(tǒng)區(qū)的武漢和長沙,在與日寇舉行會戰(zhàn)前,也是群情激昂,到處歌詠。荷蘭著名紀錄片編導伊文思,為拍攝反法西斯的長紀錄片,曾在中國武漢的街頭,用他的鏡頭記錄下許多中國歌詠者慷慨激昂的珍貴歷史畫面。
上海開埠后,一直是帝國主義冒險家的樂園,同時也是中國工人階級最集中的地方。上海的文化,中西交匯、海納百川。這里有中國第一支交響樂團,第一所現(xiàn)代的音樂學院,還有中國最早的電影廠、唱片公司及無數(shù)官辦和私人的電臺和報刊。所有這些,都為共產(chǎn)黨及其領導下的左翼聯(lián)盟,為在國統(tǒng)區(qū)及敵后開辟文化戰(zhàn)線上的另一個戰(zhàn)場,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麥新和孟波,都是愛國的熱血青年,面對國難當頭,義無反顧地選擇用音樂和歌詠的方式去戰(zhàn)斗。他倆是在參加基督教青年會組織的“民眾歌詠會”期間相識相交的。幾百名青年,在愛國人士劉良模先生的指揮下,唱著同一個聲音,大家頗感新鮮又倍添青春活力。隨著中華民族存亡危機的加劇,這兩位志同道合的青年,經(jīng)常相互傳閱進步書刊并在一起議論抗日救亡的形勢,共同為祖國的命運焦慮擔憂。他們在觀看了國產(chǎn)影片《桃李劫》后,非常感動,影片主題曲《畢業(yè)歌》的激昂旋律一直在腦海和心田中揮之不去。于是,他倆在參加“民眾歌詠會”的排練時,向指揮劉良模建議:既然我們的歌詠會被冠以“民眾”二字,那么我們的歌聲就應該跟上時代的步伐,去傾吐大眾的心聲,當下人民大眾最喜歡的就是《畢業(yè)歌》,我們就應該排練這些曲目。
劉良模欣然接受了建議,旋即就把過去練唱過的一首《搖船曲》改成《救中國》:“救、救、救、救中國,一起向前走;努力、努力、努力,救國要奮斗。”這樣一改,大伙唱起來格外有勁,直唱得汗流浹背才肯罷休。劉良模的救亡熱情也高漲起來,他編配了《畢業(yè)歌》《義勇軍進行曲》《打回老家去》等一批抗日救亡歌曲,教團員們練唱。
隨著“民眾歌詠會”的聲望日隆,其隊伍也愈發(fā)壯大,團員很快就發(fā)展到一千多人,原來排練的北四川路青年會禮堂,已容納不下,于是便分一部分成員,去八仙橋青年會禮堂活動。
“民眾歌詠會”的發(fā)展,引起社會關注。有一天,曾譜寫《新編九一八小調》和《自由神》的作曲家、音樂活動家、中共地下黨員呂驥,突然來到“民眾歌詠會”的排練現(xiàn)場,發(fā)表講演。他從聶耳的作品分析,一直講到中國新音樂的偉大意義,特別是關于為大眾、為民族解放,是中國音樂發(fā)展新方向的論述,給麥新和孟波留下深刻印象。
呂驥非??春名溞潞兔喜?,把他們作為入黨的發(fā)展對象。不久,經(jīng)他推薦,麥新和孟波加盟了左翼劇聯(lián)領導下的“業(yè)余合唱團”。從此,他倆有更多的機會,與呂驥、冼星海、賀綠汀、任光、張曙、孫慎和沙梅等革命音樂家,常在一起探討、研究音樂創(chuàng)作如何能更好地為抗日救亡服務的一些問題。同時,他倆的音樂視野更開闊,使命感也更強烈了。
1935年7月17日,聶耳為躲避國民黨的追捕,無奈繞道日本前往蘇聯(lián)留學時,不幸在日本的鵠沼海濱游泳溺水身亡。消息傳來,舉國悲哀。
聶耳是中國新音樂運動的先驅和奠基者,更是一面旗幟。在我們國家和民族危亡之際,他用歌曲為人民唱出心聲,為時代發(fā)出吶喊,振奮了民族精神,并鼓舞著千百萬民眾走上革命道路。麥新和孟波決心走聶耳的路。他倆化悲痛為力量,全身心地參與、組織和領導各種群眾抗日救亡歌詠活動,并竭盡所能,堅持為女工夜校、工友識字班的勞苦大眾們教歌識字,講解革命道理。
同年初秋,冼星海從法國巴黎回到上海參加救亡運動,就接過了聶耳的旗幟,與呂驥、任光等積極投身群眾歌詠。冼星海的到來,也翻開了麥新和孟波音樂人生的新篇章。作為戰(zhàn)友,他倆除了協(xié)助冼星海工作外,更抓緊時間向他學習各種音樂知識和作曲技法及合唱指揮。這種不斷的積累,最終為自己能創(chuàng)作歌曲的理想,插上飛翔的翅膀了。
在中國共產(chǎn)黨和左聯(lián)的領導、影響下,上海的抗日救亡歌詠團體迅猛發(fā)展。到1936年中,除了左聯(lián)旗下的“業(yè)余合唱團”外,又涌現(xiàn)出許多規(guī)模龐大又演唱水準上乘的歌詠團體,如“民眾”“怒吼”“新聲”“蟻社”“時光”“量才”“立信”“晨風”“華聯(lián)”“吼聲”“揚子江”“滬東”及“滬西”等等。在呂驥和冼星海的撮合下,上海的歌詠團體成立了一個聯(lián)合會,簡稱“歌聯(lián)”。由各個合唱團的領導參與工作,每星期開會碰面一次,討論工作。經(jīng)選舉,麥新和孟波負總責。
這年盛夏的一天,“歌聯(lián)”要研究如何進一步開展救亡歌詠活動的問題,會議很重要,這天出席會議的人也特別多,大家爭先恐后、熱情踴躍地發(fā)表各自見解。
有人說:“抗日救亡歌詠活動一天天發(fā)展,可是我們卻沒有一本像樣的歌曲材料可供使用?,F(xiàn)在出的一些歌集,印上那么幾首救亡歌曲,只是做做點綴而已,而且售價很高?!庇腥苏f:“現(xiàn)在不少新歌,得不到及時傳播,就是因為我們的編輯工作沒有跟上?!边€有家歌詠團體的負責人透露:“由于找不到團員喜歡的新歌,參加活動的人越來越少了?!薄?/p>
經(jīng)過大家熱烈的討論,決心自己辦一本歌曲集,還一致推舉麥新和孟波負責編輯工作,并希望未來的新歌集,一定要為抗日救亡服務,并得到人民群眾的喜愛。大家還為未來的歌集起了好多名字,如:《救亡歌曲集》《革命歌集》《人民歌曲》等等。麥新拿出一本《生活星期刊》雜志,打開陶行知的一篇名叫《什么叫大眾歌曲》的文章說:這篇文章給我很大啟發(fā),它說大眾歌曲就是大眾心靈的呼聲,從大眾的心里唱出來,再唱進大眾的心里去,我看用《大眾歌聲》做書名很恰當。麥新感人肺腑的話語說到了大伙的心坎里,于是一致決定新歌集就叫《大眾歌聲》。
打那后,麥新和孟波就開始了緊張而又繁忙的新歌集的編輯工作。很快,各歌詠團體就送來很多群眾喜愛的救亡歌曲。左聯(lián)旗下的“歌曲作者協(xié)會”和“歌曲研究會”的一些新歌,經(jīng)過試唱也被收入。任光、張曙、沙梅、塞克和孫慎等音樂家也及時送來自己的新作。而呂驥和冼星海都表示,要為新歌集專門寫作。
秋日的一個早晨,麥新和孟波專程去呂驥的住所匯報工作。在一間簡陋的亭子間里,呂驥詳細詢問了歌集的進展。麥新把收集到的近百首歌曲及辦刊的初步打算,作了介紹。呂驥聽后很高興,思忖片刻說:“我這里還有聶耳的一部分遺作,你們可以拿去發(fā)表。”接著他又說:“這本歌集在題材和形式上,一定要多樣化。聽了你們剛才談的情況,覺得反映婦女生活的作品還不多,希望你們在這方面多做些工作。而且作者的面還可以更廣泛一些,不要只發(fā)表一些名家的作品,有些青年之作也要重視,也可選登。黃自和趙元任等人的歌曲,只要好的和愛國的,都可登載??谷站韧龈柙佭\動是大家的事,是全民族的事,要團結所有人一道去做,不要有門戶之見。”呂驥還向他倆推薦了一些外國革命歌曲:《青年戰(zhàn)歌》《美國五一歌》《快樂的人們》,并答應為新歌集寫篇論述當前音樂運動方向的文章。臨行時,呂驥還拿出了一摞自己譜寫的抗日救亡歌曲手稿,并叮囑可任意選用合適的,但用后要及時歸還。
當晚,麥新和孟波又去看望了老師冼星海。當時他正參與影片《壯志凌云》的譜曲工作,剛從外景地河南回到上海。當兩人向他全盤介紹了新歌集出版的前期工作后,冼星海很欣賞,隨即拿出他剛為影片《壯志凌云》譜寫的一首插曲《拉犁歌》,又拿出了前不久與賽克合作的《耕農歌》《農民進行曲》和《搬夫曲》等,同時冼星海還為新歌集提出了自己的一些想法,并出了不少好點子。
為了出版這本大眾歡迎的救亡歌曲集,麥新和孟波不知度過了多少不眠之夜,更付出常人難以想象的辛勞。在他倆征集到一百多首歌曲后,在九月下旬的一次“歌聯(lián)”會議上,大家確認了八十七首。第一冊的編輯工作就此結束后,他倆開始尋找印刷廠。
但當時的國統(tǒng)區(qū)白色恐怖,連租界的巡捕房也是限制共產(chǎn)黨活動的,因此,麥新和孟波用了一個多月時間,幾乎跑遍了上海所有的書店和印刷廠,都因為這本歌曲集內容革命激進,怕引來麻煩而不敢接單。最終,還是通過救國會的關系,找到了虹口提籃橋附近的一家里弄小廠來承印。
但這家小廠從未印過歌曲,也沒有驗排歌曲的工人,工作一開始就遇到了很大困難。于是,麥新和孟波想了一個辦法,他倆先教一位工人識譜,然后在排版時與他一起工作。這樣既能提高效率,又可及時糾正錯誤。這一招奏效后,三人就每天工作到深夜才罷手。十月二十八日清晨兩點,在完成了最后一首歌曲的校對后,麥新和孟波才如釋重負。這本歌集就要付印了,隨著那兩臺平板印刷機的滾動,一頁頁的歌譜也猶如一顆顆的炮彈,在迎接全面抗戰(zhàn)勝利的到來。
1936年12月9日,在“全國各界救國聯(lián)合會”的機關刊物《救亡情報》上,刊登了一條醒目的消息:目前,救亡音樂正是普遍到各個角落的時候,我們向每個救亡同志推薦這樣一本內容詳實,好聽動人的歌曲集《大眾歌聲》,售價大洋壹角。
這本有上海眾多音樂團體自己出版的救亡歌曲,刊登了最新創(chuàng)作和翻譯的各類歌曲87首。其中有聶耳遺曲和紀念歌曲,救亡歌曲,工農歌曲,外國革命歌曲,中國民歌及婦女、兒童歌曲,共八類。并附有呂驥、劉良模、陶行知和般木四位大家撰寫的值得參考的文章。封底有國難地圖一幅,封面是丁里設計的木刻畫:一位正氣凜然的高大工人,舉著一幅飄展的大旗,旗上用拉丁字母寫著:“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后面浩蕩的游行隊伍,手挽著手,肩并著肩,在高歌猛進。而書名《大眾歌聲》更像一道閃電,劃破長空。
《大眾歌聲》發(fā)行后,社會反響強烈,很快被搶購一空。四十天后再版,卻遭國民黨和租界當局查禁。但是真正代表大眾的歌聲是禁不住的,歌集還是通過救國會和“歌聯(lián)”的各種渠道,繼續(xù)在暗中發(fā)行,四個月就再版了四次。
《大眾歌聲》在1937年和1938年又出了第二第三冊。麥新和孟波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斗爭中,得到了鍛煉和成長。麥新的代表作《大刀進行曲》和孟波的《犧牲已到最后關頭》成為抗日救亡歌曲中的經(jīng)典。他倆在革命斗爭和音樂實踐中,逐漸成長為人民公認的革命音樂家。后來,麥新奉調去了延安魯藝,而孟波則參加了新四軍,《大眾歌聲》至此結束了它的歷史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