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亮

上世紀60年代初，我從內(nèi)蒙古藝術學校畢業(yè)，被分配到內(nèi)蒙古電影制片廠。是時，國家連續(xù)遭受嚴重自然災害，吃飯成為國人頭等大事。內(nèi)蒙古文化局（現(xiàn)內(nèi)蒙古文化廳）為緩解饑荒，按著當時的政策，在畢克齊鎮(zhèn)南的溝子板村辦了一家農(nóng)場。農(nóng)場辦公的地點，我們統(tǒng)稱“場部”。場部不知從哪里弄來20來只羊，借村里的飼養(yǎng)院，白天放，晚上圈。文化系統(tǒng)各單位抽調(diào)人員輪流前來農(nóng)場勞動。我來的時候，農(nóng)場已初具一定規(guī)模，有房住、有地種，頓頓能吃到一些城里人見不到的新鮮蔬菜。

見我到來，場部領導喜出望外。原因是現(xiàn)有的人員，除了幾位年紀較大的干部，其余全是女性，各年齡段不等。我從學校出來時間不長，剛19歲，給農(nóng)場添了一個小伙子?！澳銇淼谜?，”場部領導說：“你就住飼養(yǎng)院里，那一群羊歸你了?！?/p>

飼養(yǎng)院一進院門，左手便是羊倌住的小屋，院里挺大，20來只羊都抬起頭來望我，它們或許猜出來了，我是它們新上任的“司令”。院落北面，有幾口菜窖。

從沒有放過羊的我，1962年3月9日，當上了羊倌。北方的早春，乍暖還寒。我把幾只產(chǎn)下不久的羔羊托付給一位年長者就出發(fā)了。野地滿目一片干枯褐黃景象。這個季節(jié)，羊群盡管低頭親吻大地，經(jīng)過一冬，大地上可以吃到的剩草很少，它們的肚子里和我的一樣，總是欠缺的。所以，每天晚上，我還得給它們煮黑豆喂。順便，煮黑豆者也可嘗幾口黑豆?，F(xiàn)在想起來，那些天，我還沾了羊的光。只是當年肚里沒油水，每次出外放羊都要忍饑挨餓。

那天，我照例起得很早，把羊圈大門打開，趕著羊群走向村東。冥冥之中，開闊的野地里傳來一個嫩弱的不知是什么聲音。記得有一天晚上，我曾經(jīng)從村里遠遠地望見東邊這片草灘上有過一群野雁露宿。難道是雛雁的聲音？我循聲走去，不遠處的地面上有一個黑東西?？拷毧?，只見一個被棉褥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紫色小臉的初生嬰兒在無力地哭喊。棄嬰！我立馬感覺到緊迫。在這樣一個饑餓的非常年代，這樣的事情難免出現(xiàn)，養(yǎng)活一張嘴，不易呀！面對眼前一個奄奄一息的脆弱小生命，我豈能繞過去不管?？滩蝗菥?，沒有時間考慮許多，我小心翼翼地抱起嬰兒，羊群顧不上了，火急火燎地往場部跑。早晨的場部里，領導們剛剛到?？?！我推開門喊他們，“給這娃喂點什么！”聽我揀來一個娃子，外面人都來看，你一句我一句獻策。還是年長的人，不但有經(jīng)驗，辦事也牢靠。很快，他們拌好一碗不稠不稀、不冷不熱的奶粉，找來一具奶瓶，還不知從哪家請來一位有奶的農(nóng)婦。屬于我的大任，我已經(jīng)大功告成，我還得看好我的羊群，把棄嬰交給場部里的領導，輕輕的我走了，帶著幾絲牽掛。

中午回來后聽說，那是一個女嬰，活過來了，讓一位在農(nóng)場勞動的某單位一位同志抱回了城里的家。這事，算起來距今已有56年了，那個女嬰，現(xiàn)在也已奔花甲了，不知在哪里，日子過得一定很幸福。

過了一段時間，場部的領導來找我，說：“小烏，羊群暫先讓別人放吧，給我們農(nóng)場放馬的云二旦病了，馬要夜牧，馬不吃夜草不肥嘛！你先替他放馬，行不？”我這才知道農(nóng)場里原來還有6匹馬，從村里雇了一個小伙子放著?！靶邪?！”我說。

夜幕四合，我從村東頭的羊圈走向村西頭的馬廄，從云二旦的手里接過6匹高頭大馬，向野外走出。初夏的夜晚，沒有月亮，深空群星閃閃爍爍。病中的云二旦曾說，夜里天黑，你得蹲下身子，靠地面向遠處望。此刻，我想起云二旦的話，臉貼近地面望去，嗬，果不其然，能望到很遠。站起身來，我尾隨6匹馬不停地走。突然，馬群呼啦地跑起來了。怎么回事？貼地面向東向西望，沒有什么呀。再轉(zhuǎn)過身往北望時，遠處有一個黑東西影影綽綽向這方竄動。不好，可能是近來村里人常提起的那個叫狼的可怕家伙。我一激靈，撒開腿，朝馬群奔跑的方向拼命跑起來。那速度絕對是今生所沒有的，地面凹凸不平，幾次險些磕倒。一口氣跑一大截，見馬群停息了，我喘著粗氣再向北邊望時，什么也沒有了，四周靜悄悄的。一直挨到天麻麻亮，我趕著6匹馬往回返。到村里，把馬群圈好后，我到場部，把夜里發(fā)生的事，向大伙兒說了一遍，大伙兒聽得十分認真。領導對我說：“好了，你回去休息吧，今晚別放馬啦。”

7月9日，我被調(diào)回制片廠。人有時候很奇怪，越是餓的、累的、苦的日子，越是讓人懷念。我懷念當年的畢克齊溝子板村文化局農(nóng)場，它給我的一生留下了東邊放羊，西邊牧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