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杰
摘 要:婦女解放運動的高漲帶動了女性研究的勃興,歐美的中國婦女史研究中呈現(xiàn)出對歷史書寫模式的“顛覆意識”,西方學界對中國傳統(tǒng)家庭倫理觀和史學書寫模式的顛覆有其歷史淵源和學術土壤,受其影響,中國本土的婦女史研究也有這種傾向。面對雙重的“顛覆意識”,我們需要保持足夠的反思力度。
關鍵詞:中國婦女史;文本;革命;顛覆意識
中圖分類號:K2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8)09-0176-04
20世紀是中國婦女得以解放的時代。首先在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下,廣大婦女打破父權制家庭結構的束縛,投身到彰顯自身主體性的生產(chǎn)勞動和社會革命活動中。其次,在20世紀60年代西方婦女解放運動風起云涌之時,中華大地的“鐵姑娘”們?yōu)檎麄€國際學界的女性研究開辟了實踐道路。
在社會運動實踐鼓舞之下,女性研究實現(xiàn)自身范式轉型:美國婦女史研究先驅瓊·凱莉(JohnKelly)指出:“研究婦女史就是要重寫歷史。過去的史學研究,無論就其內(nèi)容而言、或就其編纂理念和史學類別的制定而言,都是以男性為依據(jù)。這種歷史的撰寫,不僅片面,而且有歪曲史實和誤導之嫌?!盵1]
實際上,不同于婦女解放運動著眼當下的權利,新的婦女史研究則更多從歷史角度出發(fā),一方面揭露父權制對女性的壓迫和戕害,另一方面是從過去尋找女性擁有同男性一樣合法權益的歷史根據(jù),包括女性從未真正失去自身的主體性,享有部分話語權等。這是一種文本內(nèi)部的革命,充滿了對以往歷史書寫模式的“顛覆意識”。這種革命的“顛覆意識”不僅在西方女性研究中彰顯,也深刻體現(xiàn)在中國婦女史的研究中。研究者認為,中國婦女在父權制的家庭環(huán)境下依然保持了自身的主體性和能動性,并沒有在以男性為中心的歷史書寫中完全失聲。同時,面對西方社會科學理論的強大沖擊,從事中國研究的海內(nèi)外學者保持了對“西方中心論”的抵制,這也是一種“顛覆意識”。本文的研究目的就是對這種雙重顛覆進行文本性的探討。
一、從西方女性研究出發(fā)看中國婦女史研究的“顛覆意識”
20世紀60年代,歐美社會的婦女解放運動在左翼革命的社會氛圍中風起云涌,學界也因此出現(xiàn)了研究視角和范式的變動。以美國女性研究為例,據(jù)統(tǒng)計在1969至1970年間,至少有17門有關女性的課程進入大學課堂;70年代以后,課程發(fā)展更加迅猛,1973年已增長到2 000多個,1983年全國已有30 000個相關課程在大學里注冊登記[1]。這些課程的開設使女性研究這門新興學科很快走向成熟。由于當今國際學術界的理論和范式大部分仍然是從“核心”的歐美研究傳播到“邊緣”的亞非拉研究,所以,中國婦女史研究的視角、范式以及研究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顛覆意識”都同西方女性研究緊密相關。
(一)最初的“顛覆意識”:在“壓迫—反抗”的局限中
女性被父權制社會結構壓迫是一個普遍的世界性問題,歷史上大部分女性選擇了沉默甚至是“共謀”,但少數(shù)有著強烈獨立人格的女性依然站出來與之斗爭,并試圖從歷史中尋找這種壓迫的根源。英國的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就是婦女運動的精神導師。
伍爾夫是一個命運多舛的知識女性,家庭變故、身心傷害使其承受著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她懼怕婚姻,視其為“喪失自我身份的災難”。她的意識流作品體現(xiàn)出其內(nèi)心對自我意識和現(xiàn)實之間巨大差異的緊張,對女性的悲劇命運有著強烈的抗爭意識。與此同時,伍爾夫在閱讀男性作家的文本時又不得不指出,在莎士比亞等劇作家筆下的千姿百態(tài)的婦女和實際生活中婦女有著巨大的差別,伍爾夫寫道:
在想象中,她十分重要,而實際上,她完全無足輕重。從始至終,她都遍布在詩歌中,但她又幾乎完全缺席于歷史。在虛構作品中,她主宰了國王和征服者的生活,而實際上,只要父母把戒指硬戴在她手上,她就是任何一個男孩的奴隸。在文學中,某些最有靈感、最為深刻的思想從她的唇間吐出,而在實際生活中,她卻幾乎不識字、不會拼寫,而且是她丈夫的財產(chǎn)[2]。
才女僅僅存在于文本之中嗎?她的命運是如何被父權制社會所建構的?這是伍爾夫關心的問題,她在文章中指出有才氣的婦女可以在歷史上留下聲音,有才氣的婦女也需要能承載自己獨立思想的空間。
這種“顛覆意識”是父權制壓迫下女性本能的反抗,即對以男性為中心的一切事物的反抗。這種強烈的顛覆傳統(tǒng)家庭與社會等級的意識成為后來女權運動的精神內(nèi)核。
但是,這種“顛覆意識”還處于簡單的“壓迫——解放”的框架之中,設想如果伍爾夫有理想的婚姻、家庭未遭變故,她還會有如此的革命性和戰(zhàn)斗力嗎?這種早期女性研究的重心是挖掘婦女的生活經(jīng)驗,大多采用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二元框架來探討婦女的生活與經(jīng)歷,等于把婦女史置于一種“分離領域”內(nèi),很容易在歷史敘事中走向男/女的二元對抗,把歷史中復雜的性別關系簡約化。因此,后來的女性主義學者開始逐漸擺脫這種產(chǎn)生于精神本能的“顛覆意識”,轉而從歷史根源和社會結構出發(fā),抨擊父權制社會對女性的不公和傷害,并努力建構令女性主體性得以無障礙體現(xiàn)的理論模型。這意味著把最初個體性、被動性的“顛覆意識”上升到社會性、主動性的“顛覆意識”上來。
(二)“顛覆意識”的深化:建構下的“性別之別”
“性別之別”在英文中被稱作“The difference betweengenders”,即男女之間的差別逐漸被視為社會建構的產(chǎn)物,而不僅是生理性的差別。學者們開始研究婦女是從何開始以及怎樣被排除在歷史與社會之外的,從而質疑原先歷史寫作中女性的“緘默”(silence)和“缺席”(absence),并試圖去重構歷史中婦女的形象和地位。
這種顛覆過去的史學書寫模式意識的出現(xiàn)有其學術根源,1970年代中期以來,后現(xiàn)代主義、后殖民主義、后結構主義等學術思潮席卷歐美學界,研究者積極吸收哲學、精神分析學、人類學、語言學以及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圍繞“社會性別(gender)”這個核心概念進行理論思辨。所謂社會性別,即建立在生物學基礎上的社會角色,也就是說,性別(sex)作為一種生物學概念是先天的;而社會性別(gender)則是一種逐漸獲得的地位,這種地位是后天通過心理、文化和社會手段逐漸構建出來的[3]。實際上,早在1940年代,波伏娃就已經(jīng)論述了社會性別與性別之間的關系,只是沒有將其系統(tǒng)地概念化。在《第二性》一書中,她指出女性并不是天生的,而是逐漸形成的[4]。1975年,蓋爾·魯賓(Gayle Rubin)在《婦女的活動:關于政治經(jīng)濟學的筆記》一文中指出,婦女研究應該證明,社會是怎樣構造男女兩性的社會性別的[1]。1976年,瓊·凱莉發(fā)表了《性別的社會關系:婦女史方法論的意義》一文,指出要把社會性別看成是同階級和種族一樣的分析社會制度的基本概念[5]。凱莉認為,女性是一個由社會性別界定的范疇,除了被視為社會角色和社會關系外,這種范疇的界定不再意味著女性生兒育女和從屬于男性的角色地位,它是社會構成和社會強加的[5]。1988年,瓊·斯科特(John Scott)發(fā)表了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論文:《社會性別:一個有用的歷史分析范疇》,指出社會性別代表一種權力關系,由社會、經(jīng)濟、文化等諸因素形成,運用這一概念,可以把隱藏在人類社會一切不平等制度下的因素統(tǒng)統(tǒng)揭露出來[6]。至此,社會性別理論在婦女史研究中得到廣泛應用,給傳統(tǒng)婦女史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和分析方法,把婦女研究置于在階級、民族、文化、經(jīng)濟等相關的范疇之中。
從以上對西方女性研究發(fā)展的梳理中我們可以看出,女性研究中的顛覆意識已經(jīng)不再局限于哪里有壓迫,哪里才有反抗的思維模式。對父權制社會的批判已經(jīng)不再是少數(shù)具有反抗意識婦女的專有,也不再是某一社會、某一地域中婦女的任務,而是全世界婦女共同面對的問題。由于女性是一個宏大概念,包含了不同種族、階級的女性,所以在后現(xiàn)代主義對人的解構下,女性主義理論的統(tǒng)一性與一致性也在逐漸分化。1990年6月,在美國俄亥俄州召開的全美女性聯(lián)合會(NWSA)第13次年會上,一批參加會議的有色人種女性主義者集體離開了會場,以表示她們對聯(lián)合會總部種族歧視的抗議。她們發(fā)表聲明,抨擊聯(lián)合會是一個由白人女性把持的,只為白人女性說話的團體;她們聲稱要建立一個真正能代表全體女性的,特別是第三世界女性的組織[1]。在這里,“社會性別”這個概念對于女性研究中“顛覆意識”的擴大化和深入化起到了關鍵作用,這也使得從事女性研究的學者具有強烈的邊緣抵抗意識,從歷史、社會、文化、階級、種族等多方面批判和反思父權制成為他們的共識。這種強烈的“顛覆意識”在理論旅行中漂移到中國婦女史研究領域中,并走出了和西方女性研究幾乎相似的道路。下面,我們從中國婦女史研究的具體作品出發(fā),來分析并反思這種“顛覆意識”。
二、中國婦女史研究中“顛覆意識”的理解與反思
同西方女性研究的發(fā)展脈絡相似,中國女性研究中“顛覆意識”的發(fā)展也是從有識之士的覺醒和呼吁聲中開始的,這種最初的相似性一方面可以歸結為人自身對于壓迫的本能反抗;另一方面,晚近以來西方傳教士所帶來的西學知識和文化使得當時部分開明的知識分子開始為身邊受父權壓迫的婦女鳴不平,一些人通過自己的文章批判自古以來就習以為常的不公現(xiàn)象,具有樸素的人本主義情懷。
(一)人本主義關懷與革命運動:最初的“顛覆意識”
可以說,現(xiàn)代意義上的中國女性研究發(fā)軔于20世紀初期,尤其是五四運動和共產(chǎn)主義革命興起之后,婦女運動作為反帝、反封建行為的必然產(chǎn)物得到前所未有的發(fā)展,金一的《女界鐘》敲響了婦女解放的鐘聲,劉師培夫人何震等人所辦的《天義報》則成為革命與婦女解放的宣傳陣地。與此同時,相關的婦女研究也取得了長足發(fā)展,數(shù)千年來被各種聲音所湮沒的婦女形象被發(fā)掘出來。但在這些文本中,同情成了主要基調,婦女們被描述成一個備受壓迫、命運悲慘的群體。此類敘事塑造了典型的“壓迫—解放”框架,并一度成為中國近代婦女研究的標尺。換句話說,開明知識分子和激進革命者為中國傳統(tǒng)女性張目的動力來源于對弱者的同情以及為革命尋找依據(jù)和同盟軍的需要。與西方早期女性研究中呈現(xiàn)出來的“顛覆意識”類似,這種“顛覆意識”既是個人主義的,也是政治性的,有著極強的目的色彩和不穩(wěn)定性,未能徹底揭示和批判傳統(tǒng)中國的父權制社會結構。比如,陳東原在《中國婦女生活史》一書緒論中明確指出:“我們有史以來的女性,只是被摧殘的女性,我們婦女生活的歷史,只是一部被摧殘的女性的歷史”;[7]“三千年的婦女生活,早被宗法的組織排擠到社會以外了,婦女總是畸零者!婦女總是被忘卻的人!除非有時要利用她們,有時要玩弄她們之外,三千年來,婦女簡直沒有什么重要”[7]。陳東原的敘事邏輯在于“只想指出來男尊女卑的觀念是怎樣的施演,女性之摧殘是怎樣的增甚,還壓在現(xiàn)在女性之脊背上的是怎樣的歷史遇蛻”[7],以期促進婦女解放運動的發(fā)展。
五四運動以后,共產(chǎn)主義革命理想在中國播散開來,婦女成為革命隊伍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需要從思想、文化、經(jīng)濟、社會等各個層面去解放婦女。這樣在中共創(chuàng)辦的報刊中,揭露婦女所受封建家庭的迫害就成為革命話語重要的組成部分。這種對傳統(tǒng)家庭結構的顛覆與構建最廣泛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結合,成為當時婦女解放運動背后強有力的支持。由此可見,進步知識分子的人本主義關懷以及革命活動是早期中國婦女研究中“顛覆意識”得以出現(xiàn)的主要因素。
(二)文本中的革命:西方中國婦女史研究中“顛覆意識”的探討
20世紀70年代以后,西方中國研究領域有關婦女史的研究逐漸與當時的女性研究合流,“社會性別”成為一個關鍵范疇,學者們不再一味展現(xiàn)婦女所遭受的悲慘命運,而是從文化與社會建構的角度出發(fā),批判性的審視父權制背后的權力關系,并進行跨學科聯(lián)合研究。研究者們意識到,社會性別身份和關系并不僅是個人或私下的事,也是由家庭、宗教、醫(yī)學、國家權威以及各種各樣的其他制度和習俗所規(guī)定執(zhí)行(有時也是破壞)的。與此相應,社會性別也為家庭、國家政權和其他社會制度的清楚表達和她們正當性的確立提供了一定的語言和范疇。美國學者賀蕭(Gail Hershatter)在2009年6月舉辦的“社會性別國際研討會”上進一步指出:思考過去三十年我們從婦女史研究中學到的東西,就不能繼續(xù)將社會性別研究當作疆界、固定的空間來對待,而應把它看作是遇合的(conjunctural)。性別研究內(nèi)部的邊界、調和度、復雜性都是不一樣的。我們不能把它封閉起來,而是要保持研究領域的開放性[8]。
在這一過程中,高彥頤(Dorothy Ko)是最具有“顛覆意識”的學者,她的兩本著作《閨塾師: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和《纏足:“金蓮崇拜”盛極而衰的轉變》分別顛覆了所謂的“五四史觀”和“被污名化的纏足”,引起學界很大的反響。
在《閨塾師》一書中,高彥頤的“顛覆意識”體現(xiàn)在明喻和隱喻兩個方面。明喻方面,她借魯迅對祥林嫂悲劇命運的描述指出中國婦女倍受壓迫卻甘受擺布的形象是男性學者筆下的“五四史觀”建構出來的。其目的就是顛覆“五四史觀”,開辟“中國婦女史的新視野”,把傳統(tǒng)社會中女性的主體性和能動性展現(xiàn)出來。這是此書大獲好評的一個原因。引發(fā)學者關注的另一因素是書中的隱喻內(nèi)容,喪夫丟子且倍受歧視的農(nóng)村婦女祥林嫂實際上成為黑暗、停滯的晚期帝制中國的隱喻。自柯文(PaulA.Cohen)著作《在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出版后,美國中國學界涌現(xiàn)出大量關于論證傳統(tǒng)中國內(nèi)在動力的著作。而高彥頤的這本書雖然沒有明確指出要顛覆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的“沖擊—反應”論,但她所描述的“江南地區(qū)的才女文化”卻正是帝制中國晚期內(nèi)部的變化。因此在導論中,她提出“比較婦女史的困惑”之問題:即雖然帝制晚期中國的才女文化與早期現(xiàn)代歐洲的才女文化有很多相似之處,但是她卻認為不適合用“早期現(xiàn)代(Early Modern Period)”來說明這一時期江南地區(qū)出現(xiàn)的才女文化,因為“中國歷史的內(nèi)涵要在中國文化和中國歷史的動態(tài)中找尋?!盵9]
不管是“沖擊—反應”論還是“五四史觀”,高彥頤通過明末清初江南地區(qū)的群體性文化現(xiàn)象的深入研究,將它們一一顛覆。從書寫模式上看,高氏是先拋出質疑,然后提出新見解,最后通過個案研究論證,帶有很強的以論帶史的風格,同我們通常所提倡的論從史出的方法恰好相反。如果僅僅從個人治學的方式上來解釋,未免過于表面,我們認為,這與她的學術思路有關。
首先,根據(jù)上述已指出的西方女性研究特點來看,從歷史中尋找和建構婦女的主體性是研究者們揭批父權制的有力武器,也同后殖民主義所倡導的“底層發(fā)聲”相符合。因此,高氏必定是帶著挖掘傳統(tǒng)中國婦女主體性的問題意識而來,從經(jīng)濟最為富庶、文化最為繁榮的江南地區(qū)入手,以個案研究來論證中國婦女并非“五四史觀”所描繪的那樣悲慘凄涼。
其次,高氏從江南地區(qū)的才女文化入手,去顛覆“五四史觀”,并非完全顛覆,只能說在某一時期的歷史情景下,完成了部分顛覆。高氏自己在“江南的特殊性”一節(jié)中也承認這種才女文化并非全國性的現(xiàn)象,比如在北京和廣州,其才女文化遠不如江南地區(qū)發(fā)達[9]。但問題正在于此,津津樂道的才女只不過是江南地區(qū)富貴人家的一種特殊現(xiàn)象。而“五四史觀”的目的在于從整體上揭露婦女所受的壓迫,并以此讓最廣大的群體覺醒并加入革命之中。所以,特殊性與普遍性這一老話題再次橫亙在歷史學家的面前。
但是,高氏的這一風格依然在其近作《纏足:“金蓮崇拜”盛極而衰的轉變》一書中得到進一步的體現(xiàn)。她在此書中延續(xù)了對“五四史觀”的批判,指出民族主義的宏大敘事把纏足的婦女“污名化”了,而且把許多沒有受過教育的纏足婦女的聲音封裝了起來。而她的目的就是解譯、挖掘和聆聽這些被壓抑的聲音,并且要對以往有關纏足的文本進行革命,以拯救被束縛的身體在文本中所遭遇的邊緣化命運。
高氏這種寫作立意激發(fā)了部分研究者的學術激情,譯者甚至說閱讀此書等于是目擊了一個“典范轉移”的過程。的確,高氏在此書中確實開創(chuàng)了婦女史研究的新路徑,但卻不再是側重展現(xiàn)婦女主體性和能動性的路徑,而是從日常生活史、消費文化和物質文化的角度入手,找尋體現(xiàn)婦女主體位置的身體性(physicality)。問題的關鍵就在于高氏認為婦女的主體位置被身體性決定。所以,在本書中,高氏的核心內(nèi)容在于分析各式各樣的女性欲望以及女性通過對自己身體的操控來操縱男性對自己的態(tài)度,從而將女性的主體性展現(xiàn)出來。
不可否認,高氏的研究改變了以往馬克思主義、有閑階級論和弗洛伊德性心理學、民族志等取向的女性研究的缺陷,即過度簡化和目的論。但她的這種顛覆卻依然是從個案出發(fā),試圖擴展到整體,從而達到“典范轉移”的效果。但是,以小見大并非坦途,研究中國問題需要考慮各民族、各階級和不同地域的特殊現(xiàn)象。就像趙鼎新先生所說的那樣,高彥頤忽視了纏小腳是男性對女性的一種壓制性的集體行為,而女人利用小腳討男性歡心卻是在男權世界里的扭曲的個體行為,兩者不可同日而語[10]。
高氏這種“顛覆意識”的主要對象是女性研究領域內(nèi)父權制所主導的歷史敘事,其他一些學者顛覆的則是西方社會科學領域中的“西方中心論”傾向。這種顛覆,是邊緣學科對主流學科話語霸權的抵抗,也是一種文本中的革命。
按照沃勒斯坦的說法,一門學科體系建立的背后隱藏著復雜的權力關系,在《否思社會科學》中,沃勒斯坦回顧了19世紀以來西方社會科學建立發(fā)展的過程,旨在展示整個西方社會科學歐洲中心主義的傾向。具體到現(xiàn)今的國際史學界,所謂的主流理論,實際上其建構起來的背后也包含著復雜的權力關系。歷史學家掌握著“敘述”的能力,但是支配歷史學家手中之筆的還有更多因素,正如詹金斯所說的,一是歷史學家共同認可的寫作模式,“寫法”的背后就有“共識”的權力;二是學院訓練的規(guī)格,這涉及了教育制度;三是學術社群的壓力,歷史學家也是一個團體,團體中的認同與排斥達到相當?shù)耐亓Γ凰氖浅霭嫔缗c刊物審查制度,這背后更與“權力”和“意識形態(tài)”有關[11]。二戰(zhàn)后,西方的中國研究受現(xiàn)代化理論的影響,把中國變遷的動力歸納為西方的沖擊,而且中國未來的走向也一定以歐美現(xiàn)代化道路為模板。但是,受到反戰(zhàn)運動、民族解放運動和婦女解放運動的影響,研究者開始反思這種現(xiàn)代化范式,提出“在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中國婦女史研究也不例外。曼素恩(Susan Mann)在《綴珍錄》一書中就指出,把婦女放置在歷史中心的做法,可以揭露西方的種族優(yōu)越論。所以,中國婦女的主體性不能通過東方主義來建構,而是需要打破種族優(yōu)越論和西方中心論,充分認識并書寫中國婦女獨特的歷史過程。
此外,曼素恩十分明確地指出:“西方歷史編纂學的范式對于中國史料的解釋能力總是非常有限的。就與社會性別關系相關的領域而言,使用西方的分析范疇尤其不能令人滿意。在中華帝國晚期家庭結構之內(nèi),婦女被賦予的角色和關系并不存在于歐美文化之中。”[12]當然,這樣的結論需要歷史的支持,以往的研究深受東方主義的影響,中國婦女的命運成為歐美婦女的東方翻版,中國歷史的進程也必須步歐美現(xiàn)代化的后塵。自1980年代后期以來,美國中國學界開始探討清代“市民社會”問題,以羅威廉(WilliamT.Rowe)為代表的一批學者,在“國家—社會”的大框架下,運用哈貝馬斯(Juergrn Habermas)的“公共空間”理論,以地方史為研究對象,用西方城市史的發(fā)展歷程來反觀清代城市史,制造出了一個國家與社會之間的“市民社會”。而曼則通過將婦女置于清代歷史的中心,成功地拆穿這一歷史編纂的神話。她指出,清朝的知識精英從來沒有制造過一個與家庭空間分離的“市民社會”的概念。相反,康雍乾時期性別關系的歷史清楚地顯示出,在當時的中國文化背景下,在精英階層的公共話語中是承認婦女的家庭地位的。也就是說,大清鼎盛時期,所謂的“公”“私”之間并沒有分離,因此,所謂的“市民社會”不過是東方主義想象的產(chǎn)物。因此,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認為,這種顛覆是在西方女性主義的理論下自說自話,就好比你在非洲覺得很熱,卻非要跑到北歐讓那里的人穿的和你一樣少。你覺得痛苦的,也許別人卻感到快樂。我們不得不對西方女性主義理論蘊含的一些所謂的“普世性理論”抱有一絲抵抗,也正如李伯重先生所言,為了顛覆傳統(tǒng)結論,僅以江南一隅來代表整個中國女性,是否也需要反思呢[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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