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婷

近年來，委內(nèi)瑞拉暴力事件頻發(fā)，成為全球非戰(zhàn)區(qū)暴力沖突最嚴重的國家之一。攝影師卡洛斯·帕瑞斯·馬丁（CarlosParis Martin）的出生地——委內(nèi)瑞拉首都加拉加斯也被人們稱作世界上最暴力的城市。

暴力猖獗導(dǎo)致大量委內(nèi)瑞拉人流亡他國，根據(jù)國際移民組織的數(shù)據(jù)，自2015年以來，有近100萬委內(nèi)瑞拉人移民。2015年，馬丁也離開了他的國家。如今，暴力事件在委內(nèi)瑞拉社會愈演愈烈，似乎已成為一種不可逃脫，也無法控制的存在。

馬丁一直思考著暴力問題的根源，他說：“很難確定導(dǎo)致這一局勢的原因，但有幾個最主要的因素，沒有它們就不會變成今天的情況——幾乎所有犯罪行為（超過90%）都沒有受到懲罰；政府機構(gòu)拒絕透露官方數(shù)字和犯罪率；以及煽動暴力的話語已經(jīng)滲透到社會的方方面面?？傊?dāng)下的社會機制導(dǎo)致暴力泛濫橫行，并開始控制我們的社會，讓我們對其已然習(xí)慣，甚至變得麻木。”

馬丁想表現(xiàn)出這種暴力，和人們與暴力的關(guān)系，以及人們?nèi)绾蜗M暴力圖像。在創(chuàng)作《獨特》（Singular）系列作品時，他拍攝了YouTube上許多恐怖的暴行視頻，將視頻的時長作為每張照片的曝光時間，并在后期調(diào)高飽和度，以便去除視頻中的直接信息，以此制造出意涵深刻同時又帶有一定欺騙性的圖片。這組作品共包含九張長時間曝光照片，與每張照片相對應(yīng)的文字是對視頻中畫面和聲音內(nèi)容的描述。馬丁說，這些圖片更像是一種無法被讀懂的文檔。

隔著顯示器的屏幕觀看，可以使馬丁隨時審視這些暴力事件，同時也能夠免受暴力侵害。這是一種障礙，也是一種關(guān)聯(lián)。馬丁開始質(zhì)疑距離，甚至是時間的概念。他的攝影創(chuàng)作由此成為一種新的動態(tài)過程，模糊了信息與真相、溝通與公共宣傳之間的界限。

蘇聯(lián)理論家什克洛夫斯基（Shklovsky）曾提出“獨特化”概念，指通過疏遠對象或主體，以一種新的觀察方式使對象變得陌生化，將形式變得難以解讀，并以此增加感知的難度和時間。馬丁將視頻中的所有幀呈現(xiàn)在單張圖片中，使圖像變得抽象，而視頻內(nèi)容和暴力行為又以文字注釋的方式被保留下來。他的圖片從視覺形式上變得陌生，但成為一個印記，提醒著我們這個時代的暴力惡疾。

請介紹一下你的藝術(shù)背景？你是如何開始從事攝影的？

卡洛斯·帕瑞斯·馬?。何以谛履鞲绱髮W(xué)（位于美國新墨西哥州的阿爾伯克基）學(xué)習(xí)了一年機械工程。之后，我開始學(xué)習(xí)攝影、錄像藝術(shù)和文學(xué)。那里的攝影專業(yè)屬于藝術(shù)系，而不是新聞系，因此我做攝影的方式主要是實驗性的。

但我并沒有系統(tǒng)地學(xué)習(xí)過攝影。我一直覺得這是自己的劣勢，所以在2015年，我進入馬德里EFTI攝影與電影學(xué)院修讀當(dāng)代攝影碩士學(xué)位。到現(xiàn)在，我依然不認為自己是個典型的攝影師。我不是工程師，也不是藝術(shù)家，而是介于兩者之間。我希望，這種不確定性至少能讓我形成對世界的獨特認知。

為什么要拍攝關(guān)于暴力的照片？你的靈感來自哪里？

卡洛斯·帕瑞斯·馬?。航陙?，委內(nèi)瑞拉的暴力事件頻頻爆發(fā)。2016年，我的家鄉(xiāng)加拉加斯被媒體稱為世界上最暴力的城市。那一年，全國的謀殺案超過了28000起。在《獨特》這組作品中，我將暴力視為一種客觀存在，是可以被感受到的，即使人們沒有親身經(jīng)歷。這里的暴力令人無法逃避，而且仍在無限制地增長。

聯(lián)合國國際移民組織曾經(jīng)發(fā)表一組數(shù)據(jù)，在2015年至2017年期間，有將近100萬人離開了委內(nèi)瑞拉。2018年，情況愈加惡化。有數(shù)據(jù)表明，委內(nèi)瑞拉流離失所的人數(shù)達到大約400萬。社會暴力猖獗和慘淡的經(jīng)濟形勢是人們離開委內(nèi)瑞拉的主要原因。

2015年，我也決定離開委內(nèi)瑞拉，搬到馬德里。到馬德里以后，我想表現(xiàn)這一問題，即使這時距離成了一個新的阻礙，我依舊希望通過圖像盡力表現(xiàn)出這種暴力。

制作這個項目需要多長時間？開始拍攝前，你是否有具體的概念或計劃？

卡洛斯·帕瑞斯·馬丁：視頻收集、拍攝、選擇圖像和撰寫文本總共花了大概9個月的時間。我從來都沒有感到滿意，所以我認為這組作品仍然尚未完成，我會不斷嘗試用不同的方式加以補充。

使用這些易獲取的、被別人錄制和分享的內(nèi)容，可以讓我對其進行反復(fù)瀏覽。這對“攝影是對不可復(fù)制瞬間的記錄”這種說法是一種挑戰(zhàn)。在這里，我們可以一遍又一遍地注視相同的情境，因此得以獲得使用多種表現(xiàn)方式的機會。同時，我從一開始就認為我所使用的這些視頻內(nèi)容也不是完全客觀的，它們經(jīng)過某些人的篩選過濾后被呈現(xiàn)或推送給我們。也就是說，我們看到的內(nèi)容是他人想讓我們看到的東西，是一種主觀呈現(xiàn)。

你想通過《獨特》表達什么？

卡洛斯·帕瑞斯·馬丁：生活在充滿暴力的狀態(tài)中，會讓人不自主地想把某些帶有刺激性的事物隔離在外。當(dāng)人們看到太多可怕的故事，最終就會變得習(xí)以為常，無動于衷。我認為，這是人們?yōu)榱松娑龀龅谋匾磻?yīng)，但在某種程度上也反映了人性的缺失。照片的抽象效果是我將很多圖像放到一幅畫面中進行表現(xiàn)的結(jié)果。

我認為，一直以來政府都在通過無視（例如，有超過90%的罪行不被懲罰）和錯誤信息（他們拒絕給出官方數(shù)字和犯罪率）將暴力作為控制社會的手段。如今，委內(nèi)瑞拉社會中傳播的很多信息都令人感到不可靠，真相也更加難以捉摸。因此，我試圖展現(xiàn)客體與主體、現(xiàn)實與認知之間的距離。

你一共拍攝了多少視頻？怎么找到這些視頻的？

卡洛斯·帕瑞斯·馬?。何铱偣彩占⑴臄z了18個視頻。這組作品最終由九個視頻和相應(yīng)的文字組成。從某種角度來說，這九幅圖像構(gòu)成了一組敘事，其中的暴力程度是不斷增加的。

曾有人驚訝我能夠輕易獲取這些暴力視頻。其實剛開始，我只是不經(jīng)意間看到的。我采用的第一個視頻曾在Twitter和其他社交網(wǎng)絡(luò)上被廣泛傳播。那是一個男人被火點燃的私刑視頻。我對這類內(nèi)容并不感興趣，所以我很驚訝它是怎么被推送給我的，還成了頭條新聞。甚至連那些主流媒體都在傳播這些可怕的圖像。后來，我開始從媒體等渠道調(diào)查并尋找過去發(fā)生過的犯罪或暴力視頻。

拍攝過程中令你印象深刻的事是什么？在制作這個項目時遇到了什么困難？

卡洛斯·帕瑞斯·馬?。鹤盍钗矣∠笊羁痰氖?，有些視頻就是由犯罪分子本人錄制并分享的。他們通過傳播這些圖像來彰顯自己的權(quán)力?！拔覛⑷?，因為我可以”很適合成為這些視頻的副標題。與此同時，很多人也對這些圖像饒有興致，仿佛形成了一種供需關(guān)系。

我認為最困難的事情是對各種各樣的視頻內(nèi)容加以分辨。有些視頻說是某一事件，但事實并非如此；有些并非來自委內(nèi)瑞拉；還有一些視頻根本沒有任何信息，于是我會根據(jù)人們的口音、發(fā)布日期等內(nèi)容來判斷，并保留下那些可以從新聞?wù)业絹碓床⒎掀鋽⑹碌囊曨l。

在《獨特》系列中，你將大量視頻片段合成為模糊的圖像。為什么使用這樣的拍攝和處理方法？

卡洛斯·帕瑞斯·馬?。簡螐垐D片中涵蓋了視頻的所有畫面，最終產(chǎn)生的圖像似乎令人悅目，但它卻飽含暴力行為的恐怖意味。影像與文檔的表現(xiàn)，使整個作品更像一種印記、一個事件的遺跡。

你希望觀者在看到這組照片時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

卡洛斯·帕瑞斯·馬丁：當(dāng)我觀看一張照片、一部電影或其他藝術(shù)作品時，我發(fā)現(xiàn)最能引發(fā)我強烈反應(yīng)的是——我無法完全把握或理解這件作品。這會讓我花更多的時間去思考，并激發(fā)我的想象力。我很想讓觀者也能產(chǎn)生這種反應(yīng)。

01無題（帕奇在馬拉開波監(jiān)獄死亡）Untit Led lPachis death atMaracaibo pemtentlary）時長：5分29秒

“在錄嗎？”

操縱相機的人接近斗毆場地。場上幾乎所有人都赤裸看上半身。

在中央，兩名男子處于戒備之中。雙臂張開，膝蓋彎曲。一把占主導(dǎo)地位的刀被握在手里。像是蝦的尾節(jié)。

他們再次進攻、撤退、休息和攻擊。

變換場地。

新的一輪。現(xiàn)在視角更近了。我可以分辨出他們的面部特征、紋身、鞋子的材質(zhì)和武器的粗糙程度。我甚至看到一個令人生畏的傷疤。

圍觀的人靠著白墻休息，不安地關(guān)注著，但無動于衷。 有販賣小吃的聲音。

我想知道隨著每一次攻擊，以及刺刀的每一次運動，他們會看到什么？

02無題（囚犯用槍聲向“兔子”告別）Untitled（Prisoners bid fareweⅡto El Conejo with gunfire）

時長：46秒

基本上是不間斷的槍聲。

前景處是一個年輕人。胸前寫著79號。

一把長槍。

印著“Tommy”的T恤，藍色的帽子，藍天，自動武器。

這是一種致敬，一種獻禮。

他們叫著他的名字。

攝像的人漸漸遠離。屋頂上肯定有一百多人。每個人都以自己的節(jié)奏后退。

那些射擊的人用一只手拿著機槍。

他們因此可以證明自己的強大。

03無題（在卡里亞科，一人死亡，多人受傷）Untitted（One dead.severalwounded in Cariaco）

時長：2分56秒

無法分辨的噪音。

很多人穿過現(xiàn)場。三名戴著長槍的警察。還有一些軍人。

“不要開槍?！边@句話被喊了兩次。

1分40秒，尖叫。

2分15秒，鏡頭：天空、曝光過度、太陽、屋頂、柱子。警員向抗議者挺進。

一名警衛(wèi)走進鏡頭，開始打斗。他們沖著相機而來。一聲尖叫。

哭聲。

04無題（兩名警察在抗議中跑過）Untitl.ed（Two potice officers run over in protest）

時長：38秒

一輛白色的公共汽車從左到右駛過警員。

砰的一聲，尖叫。騷動。

防暴警察一時還無法相信。兩名警察躺在了地上。

“救護車，救護車！”一名救護人員笨拙地跑看。摩托車來去匆匆。

一個警察驚呆了。

他摘下頭盔靜止不動，就像在直視相機。他會永遠記得那天下午，那個姿勢。

05無題（瑪蘭多在梅里達被處決）Untlt（ed（Matandroexecuted in Merida）

時長：1分29秒

棒球棒，混凝土，藍色的墻。

——“這個人真是個罪犯?！?/p>

——“拿上他的照片讓他們知道他的模樣。”

一個年輕人在地上。他雙手抱頭。白色的箭頭似乎在指控他。

一份文件：他的釋放證書。

“這就是為什么他們會讓他在這個國家獲得自由，這樣他就可以繼續(xù)偷竊?！?/p>

一個男人從左邊進來，手里拿著一把砍刀。另一個人，綠色襯衫，拳打腳踢。

“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06無題（罪犯在卡蒂亞被活燒）Untitled（DeLinquent burnt alive inCatia）

時長：53秒

一個男人癱倒，一聲哀號，鏡頭拉近。

他站起來?；鹧嫱淌闪怂男夭?、頭部。他試圖用右手將火撲滅。

微弱的哀嘆。

鏡頭拉遠。一個男人走向鏡頭。

一輛公交車。又一輛公交車。鏡頭拉遠。

他試圖讓自己站起來，但又摔回到了人行道上。畫面跳切。

那個男人又蜷縮成一團?！白屗倮^續(xù)偷竊……”

07無題（奧赫達城的私刑）UntitLed（Lvnching in Ciudad Ojeda）

時長：48秒

“報警！”

兩名男子在地上摞著。一個男人進入，牛仔褲，運動鞋，沒穿襯衫。

他在其中一個人的頭上跳了兩次。

再次跳躍。

對著第二個人的臉踢。

另一個人抓住了第一個人的頭。他手里拿著武器。

穿橙色背心的人穿過屏幕。

一瞬間，發(fā)生爆炸，摩托車加速。

“抓住那個人。抓住他?！?/p>

他扣動扳機，但槍沒有發(fā)射。殺手是個左撇子。

他們繼續(xù)喊：“抓住他！”

再一次爆炸。

08無題（男子在洛斯瑞瑟斯被活燒）Untitled（Man burnt alive in LosRuices）

時長：1分56秒

“又一個在偷東西時被抓住?！?/p>

人群，印著“Criteria”的襯衣，地上有一個人。

“——朋友，他偷的是什么？——我真不知道?！?/p>

“其實，并不值錢。”

白襯衣上有血?！按鴦e動，否則我們還要打你?！?/p>

鏡頭放大。頭上的傷口，一些燃料，穿著紅襯衫的胳膊。那個男人被點燃。他們都離開了。

喇叭響起。再次響起。又一次響起。

有人試圖撲滅火焰。標牌，一桶水，摩的司機的夾克。那個男人跪著，上身赤裸。燒焦了。

人們注意的焦點。

09無題（在塔奇拉警局的牢房）Untltl.ed（In the cet Ls of Po Litachira）

時長：3分49秒

火焰在兩個被迫捆綁在一起的身體上燃燒。

一個人在下方，一個人在不停地尖叫。

這是照亮現(xiàn)場的唯一亮光。

通過滴下的火花，看到人物、房間的一角。

然后是彎刀、電話（另一部電話或相機，另一個視角消失了）

還有嚎叫。

“這是他們應(yīng)得的，兄弟?！?/p>

——“你轉(zhuǎn)過身來罵！”的確罵了。

——“愛德華鐸讓我給他點罪受。”

畫面跳切。

我們看到溫順的他。他不再尖叫，也沒有人渣放火燒他和另一個人的身體。

我們看。我們看。

他又要了一塊吃的而且感到口渴。

——“好吃嗎？”

——“還剩下五個?！?/p>

幾天后，其中一名受害者的父親發(fā)表聲明：

“我的兒子被40個人帶走，被他們刺傷。除此之外，他們還把他吊起來讓他不停流血，他們……把他放下，多朗科（Doranqel）先生把他肢解了……他們把肢解的……喂給塔奇拉警局的所有服刑者吃，那些拒絕吃下的人……被毆打，他們的手被切斷，雙腿被打破，肺被刺破，頭被錘子敲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