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路 Fan Lu 李興鋼 Li Xinggang
天津大學新校區(qū)綜合體育館- 游泳館/ 孫海霆 攝
從某種意義上說,李興鋼是一位對建筑秩序充滿信念的設計師,正是這種信念,讓他感動于路易斯·康的“世界中的世界”和景山俯瞰下的宏偉故宮。同時,李興鋼也是一位對生活充滿感悟的建筑師,對于西方建筑、中國城市和園林聚落的個人體驗,滋養(yǎng)出一種面向獨特靜謐和詩意的執(zhí)著。感動與滋養(yǎng),信念與執(zhí)著,在他內(nèi)心匯聚成“勝景幾何”的思想。下面的訪談,描繪了李興鋼這些年的建筑思考和實踐探索。
范路(以下簡稱范):在2015年的著作《靜謐與喧囂》中,您對自己的設計思想進行了一次系統(tǒng)梳理。其中很多文章并不是專門為該書寫的,但能感到它們好像是圍繞著一個方向展開?聚落也好,它們可以稱為是基于同一思想觀念和生活哲學的一整套中國(特別是傳統(tǒng)的)營造體系,所以自然就會有很強的相關性。有意思的是,對于這些自己不同階段的思考和學習,近兩年我有一點融會貫通的感覺,想法越來越清晰,好像有一種“打通”的效果。
對于“勝景幾何”的提法,它既是我實踐的總結(jié),也越來越成為了我思想性的工作目標。最近完成了一個200平方米的“微縮北京”——大院胡同28號,是個北京舊城更新項目,在這個改造性的小項目中,我覺得能夠把以前對于城市和建筑關系的思考、對于園林和聚落的思考等都融會在一起,自己覺得還是很暢快的。
李興鋼(以下簡稱李):這本書是應王明賢老師“建筑界叢書”第二輯的邀請完成的。他要求以文字為主,但我沒能力一下子寫出那么多文章來。真正為這本書寫的是第一篇文章,而后面的文章都是以前陸續(xù)寫的,我按時間順序編排,也是想反映在不同時間段都在想些什么東西。所以這么一個匯集,確實也有點總結(jié)的意思。
整理這些文章的過程也可以說是“自我認識”的過程。我以前覺得自己在不同階段感興趣的內(nèi)容是在不斷變化的:從大學畢業(yè)前一年開始,對中國傳統(tǒng)營造體系中城市和建筑的關系特別感興趣;然后到了2003年,開始對園林產(chǎn)生很大興趣,后來把聚落也納入到研究和思考的對象中。但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它們之間是相互關聯(lián)的,好像是一個體系里面的不同表現(xiàn)方式。城市也好,園林也好,
范:您2014年的《UED》作品專輯以“勝景幾何”為標題,而2015年的著作以“靜謐與喧囂”為題。這兩個標題有什么關系,您的思考又有什么變化?
李:實際上,這兩者不是變化的關系,而是深化的關系。這有一個發(fā)展過程。2013年,我們在方家胡同的哥大建筑中心(北京)有一個微展(圖1)。這是史建和李虎兩位老師組織的系列“微展”之一,每個建筑師需要為自己的展覽取一個主題性的標題。我提出的是“勝景幾何”,并寫了一段闡釋性文字,實際上是對我多年思考和實踐的一種概括性總結(jié)。
在這么多年我的工作中主要有兩方面的興趣。一方面是中國傳統(tǒng)如何當代化,比如對中國傳統(tǒng)城市和建筑、園林以及聚落等的研究,希望能通過某種當代的轉(zhuǎn)化,使那些有價值的傳統(tǒng),呈現(xiàn)于當下的思考和實踐中。另一方面是對于建筑本體層面幾何操作的興趣:建筑的形式、空間、結(jié)構(gòu)和建造等以幾何為基本邏輯不斷衍化而生成建筑。這兩方面其實并非完全并行,但我希望在自己的工作中把它們結(jié)合起來。2014年初,《UED》雜志出了中英文兩版作品專輯,我專門為此寫了一篇題為“勝景幾何”的文章,介紹了這個概念或思想跟研究和實踐的關聯(lián)。
方家胡同展覽之后,又在中國建筑設計院做了一個續(xù)展。清華大學建筑學院的青鋒老師應邀為我們的院刊《設計與研究》寫了一篇相關的評論文章。通過解讀我的文章和作品,他指出“勝景幾何”表達了自然、幾何、詩意等多重含義,同時,他也提出了一些問題,比如我所思考的“詩意”,到底是怎樣的詩意,是否海德格爾式的那種潛藏在神秘和敬畏背后的“黑暗與沉默”?而我所反復提到的“自然”,又是什么樣的自然?面對他的提問,我也在思考,并一直想有所回應。
2015年,南京大學的魯安東和竇平平老師組織了一個“格物”工作營。他們邀請國內(nèi)十位建筑師或?qū)W者,讓每個參與者根據(jù)自己長期關注的設計研究內(nèi)容,針對南京特定的一個場地,來作出具體的回應和表達。在這個工作營中,我設計了一個裝置作品——“瞬時桃花源”(圖2),表達我的“勝景幾何”主題,同時也回答青鋒老師之前提出的問題。如果說“勝景幾何”是一個思想理念的話,那作為一個建筑師,就要把思想轉(zhuǎn)化為行動,趁著“瞬時桃花源”這個項目的機會,用具體的設計建造來呈現(xiàn)思想、回答問題,更是進一步深化自己的研究和思考?!案裎铩惫ぷ鳡I中的“瞬時桃花源”是唯一真實建造的“設計研究”。
然后,2015年寫的“靜謐與喧囂”這篇文章,實際上主要是關于“瞬時桃花源”的,但又不止于這個項目。它是把思想轉(zhuǎn)化為行動之結(jié)果的一個描述,回答了“勝景幾何”中的“勝景”,其確切所指是跟自然密切相關的空間詩性,并且如何被“制造”出來。其實,這就像康所說的,將“可度量”之物轉(zhuǎn)化為“不可度量”的狀態(tài),是從物質(zhì)性的手段到精神性的目標。而我認為跟自然緊密相關的這種“空間詩意”,是一個從喧囂到靜謐的過程,是作為體驗之“主體”——人,從空間之外的喧囂,通過一個敘事的過程,而進入空間內(nèi)部,最后獲得“靜謐”的狀態(tài)?!办o謐”跟“勝景”、跟人的凝視或沉思有關系,是一種身心“沉浸”的狀態(tài)。“勝景幾何”所營造的詩意是空間性的,它必須通過空間營造而獲得,而且人“浸入”空間還需要有一個引導的過程,這個詩意的勝景才會在人的心理上被放大,使人有強烈的精神感受??傊?,在“瞬時桃花源”這個設計研究項目中,我完成了一次具體的“理念性”操作。
范:從操作性的角度來看,您心中的靜謐勝景有何獨特之處?
李:實際上,在“瞬時桃花源”項目里,我也進一步思考和回答了工具和手段的問題,就是用怎樣的空間營造手段,來實現(xiàn)人們從外部世界進入內(nèi)心世界的這一過程。我提出了“房”和“山”兩類關鍵代表性要素。這里的“房”和“山”都是加引號的,是廣義的?!胺俊睂私ㄖ?,是人工的建造;而“山”則指代自然物。這里的人工物和自然物并不是二元對立、一成不變的,它們可以相互轉(zhuǎn)化,也就是說“房”也可以變成“山”,“山”也可以變成“房”——房子做得好的話可以變成地景,可以像自然元素那樣被視看和體驗,或者那些本來的人工建造之物,經(jīng)過時間的磨礪和各方面自然元素的加入,也可以變成一種特殊的自然物,比如說建于明代的南京老城墻,上面有很多經(jīng)歷長久時光所形成的“包漿”,有植物長在上面,還有荒廢的老廠房的斑駁臺基等,這些與自然元素“媾和”一體的人造物,已經(jīng)可以被視為某種特殊的自然物,成為跟我們通常所指的自然之山類似的東西或者起到類似的作用。在建筑物層面,近年我們較多地聚焦在坡屋頂這種形式語言,它跟平屋頂很不一樣,更為適應自然氣候和構(gòu)架建造的條件,有著更多天然的“自然性”,甚至具有某種文化性的意義。而從人的正常視點,坡屋頂是可以被看到的,下雨的時候,雨水會打在屋面上流落而下,雪堆積在屋面上成為動人的冬季之景,這些與自然元素的互動也使坡屋頂更兼具自然性和人文性的特征。所以,我們有多項實踐作品是以坡屋頂為主要語言的,這是對“房”的具體操作(圖3)。
圖1:”勝景幾何“微展(夏至攝)
圖2:瞬時桃花源(孫海霆攝)
圖3:瞬時桃花源(孫海霆攝)
圖4:瞬時桃花源(孫海霆攝)
對于“山”元素,也有一系列的操作。這里面有不同的情況:首先一種是場地中本來就有純粹的自然元素,就是真實的山、水、樹木等,或者是原本人工物轉(zhuǎn)化而成的“自然物”,比如“瞬時桃花源”中的老城墻和廠房臺基廢墟;而在更多的情況下是缺乏天然山水或人工遺跡的條件,這時就需要我們營造一種特殊的“人工自然”,當然這種“人工自然”可以同時成為被使用的空間,也即“山”轉(zhuǎn)化為“房”。不管何種情況,人工物和自然物之間都要有非常密切的交互關系,而對于這種交互關系的營造——從方位布局的經(jīng)營,“形”“勢”的轉(zhuǎn)化,到高、深、平“三遠”視線關系的控制,以及空間框界下“景”之畫面的生成和深遠空間層次的制造強化等,造就了從“喧囂”到“靜謐”的空間詩意(圖4)。
范:所以說人工和自然的互成是您心目中靜謐勝景的核心氣質(zhì)?
李:是這樣的,這是我思考的核心。
范:通過您的描述,能感受到兩個氣質(zhì)不同的部分。勝景是靜謐也是靜態(tài)的,它傾向視覺和秩序感,是空間性的;但是,從喧囂進入靜謐的過程,或者說抵達勝景的旅程卻是動態(tài)的,它更關乎身體和敘事,是時間性的。那么在設計中,您如何將兩者統(tǒng)一起來?
李:確實是這樣。我所追求的這種詩意空間,應該是兩者兼具的。它既有動的部分,又有靜的部分。從審美角度來講,“相反相成”的兩個東西結(jié)合在一起才有對仗,才會強化那種美感,在抵達深層次的、沉浸式的狀態(tài)之前,也一定要有一個過程,才能強化體驗的愉悅。童寯先生提出的園林“三境界”非常精辟,第一,“疏密得宜”,說的是空間布局;第二,“曲折盡致”,表明要有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去抵達;第三,“眼前有景”,便是視看勝景,是一種身心沉浸所帶來的詩意狀態(tài)。這三境界并不是三個獨立的標準,而是相互關聯(lián)而且遞進的。我現(xiàn)在更愿意把這樣一種動靜結(jié)合的過程和狀態(tài)叫做“身臨其境”(是魯安東老師給我的寶貴建議,我覺得很恰當):“身”代表體驗主體——人的身體,“臨”代表一種接近的過程,“境”代表一種身心一體、沉浸其中的詩意情境。
范:在《靜謐與喧囂》一書中,您提到自己多年的實踐看似風格很多元,但背后卻有內(nèi)在的一致性。因為“文如其人,建筑也如其人”“不同的建筑之間有著非表面化的共性,是因為它們背后都站著我自己這個人”。那么,您的一致性或者說心中的建筑執(zhí)念是怎樣的?《周禮·考工記》的那種城市及建筑格局太“硬邦邦”了,園林才更“高級”,更符合我內(nèi)心那種對理想空間的期待,但現(xiàn)在回頭來想又并非如此了,我發(fā)現(xiàn)它們都不過是中國人思想哲學體系里的某一部分體現(xiàn)——所有那些東西其實都在里面,只不過以不同方向呈現(xiàn)出來,所以才會有那種貫通而統(tǒng)合為一體的感覺。
另一方面和我的工作環(huán)境、項目的情況相關。我所在的中國建筑設計院作為央企國有大院,主要項目來自全國各地,所以我的工作范圍從東到西、從南到北跨越很大,地域和文化、社會、經(jīng)濟等各方面條件變化也很大,追求某種風格上的統(tǒng)一性,我覺得沒有太大意義。所以,我可能更傾向于追求一種思想上的、內(nèi)在的、立場的甚至某些策略上的一致性。我認為,建筑總是按照它內(nèi)在的邏輯——地理、氣候、歷史、文化、自然、場地、使用等條件的規(guī)限——加上建筑師個人的把握和判斷,而呈現(xiàn)某種“理想化”的唯一結(jié)果。所以設計的整個過程就是尋找某個“唯一答案”的過程??赡軐τ趧e人來講并非唯一答案,但對我來講就是唯一完美的答案——為特定的使用者營造理想空間。追求理想空間是人類的本能,建筑師工作的意義,就是面對不斷變化甚至惡化的現(xiàn)實條件,為人們營造和實現(xiàn)理想空間。
李:這需要從兩方面來說。一方面,每個人都有學習和成長的過程。實際上,我一直處在一種不滿足于已有見識和經(jīng)驗的狀態(tài),這是一個不斷學習和探索的、循序漸進的過程。因而從表面上看,我的作品沒有特別高度一致性的風格。但人本身會有某種天然的一致性,于是我做過的思考和實踐肯定就會有這種天然的一致性在里面。所以我說今天回過頭來再看自己寫過的文章、做過的作品,會有一點“貫通”的感覺。不是說我今天感興趣于園林,前面對于城市和建筑的思考就沒有價值了——當年我剛開始對園林發(fā)生興趣進行一點研究的時候,覺得之前關注的類似
范:現(xiàn)階段,您理解的理想空間和生活模式是怎樣的?
李:從2015年寫“靜謐與喧囂”這篇文章到現(xiàn)在,我更為強調(diào)的是面對現(xiàn)實——面對多樣的現(xiàn)實,進行“理想實踐”。人們對理想空間的向往一直都將存在,但理想空間的實現(xiàn)將隨現(xiàn)實條件而不斷變化。 “桃花源”是中國文化語境下的一種理想空間原型,“瞬時桃花源”就是探討了當下真實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如何營造公共理想空間的可能性,現(xiàn)在我對理想空間營造方向的認識可以叫做“現(xiàn)實桃花源”,這體現(xiàn)了理想空間的某種變遷?!疤一ㄔ础弊鳛橐环N“圖式”其實在歷史上有一個從非現(xiàn)實向現(xiàn)實不斷轉(zhuǎn)化的過程:最開始“桃花源”出現(xiàn)在仙境山水,而不在人間;后來由文人如陶淵明、蘇東坡等所崇尚和描繪,開始成為人世的“理想空間”;再后來變得更加生活化、世俗化以及“隱居實地化”,最后發(fā)展到大眾日常生活空間中的人造“桃花源”,也就是所謂的“城市山林”——園林。園林的早期形態(tài)是自然山水為主,王維的“輞川別業(yè)”就是營建在天然山林谷地中的自然園居,后來隨著城市發(fā)展,人口不斷聚集增加,人均土地資源不斷減少,人們沒有條件再生活在自然山水之間,所以“桃花源”這種理想空間就轉(zhuǎn)化為了“城市山林”,也就是在住宅旁邊建造具有微縮和抽象的山水畫意的園林,形成一種“宅園并置”的狀態(tài)。那么到了當代,人均土地資源被進一步大大壓縮,“城市山林”這種“桃花源”也不可行了。多數(shù)人都住在高層建筑或大雜院里面,所以可以看到大家都拼命把陽臺擴大,或者在屋頂上私搭亂建做個私人花園什么的,這其實是人性中天然地對理想空間的追求。現(xiàn)今我所努力思考的,就是在當代的現(xiàn)實條件下,建筑師還能怎樣為人們營造出“桃花源”式的理想空間。我把“現(xiàn)實桃花源”也叫做“現(xiàn)實理想空間”。
范:就像您在唐山第三空間這個當代高層居住項目中的探索?
李:其實這個項目可看作是“垂直的桃花源”(圖5)。在這個城市中心的高層居住綜合體中,我們通過變化結(jié)構(gòu)體系,形成錯落的樓板,營造出人工地形,以這種地形為基礎,對每一單元居住空間進行漫游式的組織(圖6),并把這種組織延展到外部,應對原本枯燥的城市景觀。因為這種營造,居住者可以日常體驗從“喧囂”到“靜謐”的過程,也獲得一種“人工化的自然”,生活因而具有了一種詩意,其實這就是“勝景幾何”,是對“現(xiàn)實桃花源”的營造。
如果說唐山第三空間是垂直性的,那么最近完成的北京大院胡同28號院改造則是在水平性上探討一種現(xiàn)實的理想空間,其實從更大意義的角度講,是北京城市結(jié)構(gòu)從“細胞層級”向“分子層級”加密的可能性。北京實際上一直在加密,從元大都到明清北京,隨著人口增加,街巷網(wǎng)格在不斷變密,四合院的尺度也在不斷縮小。但即使縮小了,每個家庭都仍能擁有一個獨立的院子,才能算是自己的理想空間——因為只有在這個院子里,天地人才是完整的,哪怕院子縮小一點都可以,這是中國文化和建筑的傳統(tǒng)。但如今大雜院把這個東西破壞掉了,因為這樣的狀態(tài)當然不是人們真正期待的理想空間。另外,我理解北京這樣的城市模式中,城市和建筑沒有相互的界限,是同構(gòu)異型的不同尺度和規(guī)模的組合,也就是城市有建筑的屬性,建筑也有城市的屬性,它們的尺度在不斷變化,但是原理是一樣的,結(jié)構(gòu)是類似的,所以可以說是一種“同構(gòu)異型體”。由于上述兩個方面的原因,再加上解決舊城更新、居民生活等現(xiàn)實需求矛盾的角度,我認為北京城市結(jié)構(gòu)可以再次加密,如果說明清、民國時期北京四合院的尺度是細胞層級的,那么在當代我們有可能把它加密到分子層級。因此我們把“大院胡同”這個項目也叫做“微縮城市”(圖7)。它原來是一個占地200平方米的大雜院,我們把它改造成由五套大小不同的合院、一個園庭式立體公共服務空間和把它們串聯(lián)起來的內(nèi)部小胡同組成的一個“城市街坊”。同樣占地200平方米,但能容納更多的家庭住戶,同時城市結(jié)構(gòu)延伸到院子中,把一個院子變成了一個街區(qū)/社區(qū),把原來的大雜院變成了一組合院群(圖8)。最后,在這個項目中還探討了“宅園合一”的可能性——當下的現(xiàn)實條件下,“宅園并置”是不可能的了,那么如果實現(xiàn)了“宅園合一”,就是把生活空間同時也當成精神空間來營造,既解決現(xiàn)實條件下有限土地資源和人口增長的矛盾,又解決更極限條件下人們對理想生活空間的追求,這就是一種“現(xiàn)實桃花源”,操作方法就是“勝景幾何”(圖9)?!罢瑘@合一”,也使“勝景幾何”能夠超越那種知識分子逃避現(xiàn)實的小眾空間,服務于更多人的日常生活空間(圖10)。
圖5:唐山第三空間(張廣源攝)
圖6:唐山第三空間(張廣源攝)
圖8:“微縮北京”(蘇圣亮攝)
圖9:“微縮北京”(蘇圣亮攝)
圖10:“微縮北京”(蘇圣亮攝)
這種對理想空間的探討,雖然是從東方文化和傳統(tǒng)出發(fā),但抵達的目標是具有普適性的,可以超越地域、時間和文化的,同時重要的是理想空間營造對多樣現(xiàn)實的應對。
范:您提到中國傳統(tǒng)城市和建筑有同構(gòu)異型的關系。這讓我想到您在《靜謐和喧囂》一書中也提出了“新模度”的概念,探討設計中連續(xù)的尺度轉(zhuǎn)化。實際上,前面提到的“房”跟“山”兩類元素,它們之間的相互轉(zhuǎn)化也可看作是“新模度”的尺度變化。
李:“新模度”的提法目前其實還算是一種假說,是我直覺可能會存在的東西。對于尺度和模數(shù)的問題,前人有很多研究,比如柯布西耶的“模度”,又比如《營造法式》中的材、分制度和陳明達、傅熹年等先生對中國古代建筑與城市的模數(shù)設計研究等。我認為,既然中國的城市和建筑的概念之間可以沒有邊界,那一定會有某些共通性的原則在起作用,比如說前面提到同構(gòu)異型的尺度變化問題,這種變化可以把人的尺度和自然的尺度結(jié)合在一起,把設計帶入到更豐富、智慧而具體的層次。中國傳統(tǒng)中有些說法已經(jīng)暗示了這種對尺度變化進行的設計控制,比如“千尺為勢,百尺為形”——在城市層面和與建筑有較大距離的層面討論,是“千尺為勢”;到與建筑中等距離的層面,就是“百尺為形”;這種尺度變化可以一步步延伸,甚至到家具層面。因為從家具層面到城市層面,都要跟人的行為對接,所以存在這樣一種“新模度”系統(tǒng)的可能性。
在“瞬時桃花源”中對這件事也有討論。這個項目的關鍵營造元素是施工用腳手架,腳手架可以被視為一個極限化的、跟人體尺度有關的結(jié)構(gòu)和空間單元,它的長寬高跟工人的身體和建造尺度都有關系。我們在大尺度城市場地中用它搭建出不同位置、規(guī)模和形狀的臨時裝置物,就產(chǎn)生一系列不同層面的尺度關系。我希望在我們的建筑設計中,能夠“研發(fā)”出這類東西,它既跟人的絕對尺度相關,又能變化尺度,與從城市到家具的一系列層面空間發(fā)生有機的關系。而人對不同尺度空間轉(zhuǎn)換變化的體驗,又產(chǎn)生了敘事性。當然“新模度”還與模數(shù)化、預制化有關,有利于裝配式快速建造。我們前些年的“樂高假山”裝置作品是這種嘗試的起始(圖11),樂高磚塊的標準化構(gòu)件就暗示了尺度變化的可能——你可以把它看作一塊山石或者一座假山,也可以看成是一個超級巨型城市的模型,這時樂高就由一個小小積木塊轉(zhuǎn)換為一個房間甚至一個大型空間單元??兿┪镳^庭院中的“片石假山”也是類似的嘗試,后來在鳥巢文化中心項目里,我們作了一個比績溪更大規(guī)模的實驗。以上這些,都算是對“新模度”的研究和嘗試吧。
圖11:樂高2號
范:在績溪博物館這個項目中,我也能感受到一種連續(xù)的尺度轉(zhuǎn)化。博物館位于最大尺度的遠山和較小尺度的民居之間,其建筑尺度剛好處在中間狀態(tài)。建筑主體屋脊的方向呼應了遠山走勢。而為了保留古樹空出的院子,很自然地露出了山形屋頂斷面,這是第一次尺度轉(zhuǎn)化。而庭院中類似樂高假山的處理,又一次回應了山形輪廓,并進一步把尺度減小到身體層面。最后,經(jīng)過二層游廊和觀景平臺,人們能夠俯瞰庭院并眺望遠山。這就讓人的感受從身體尺度回歸到遠處的山體尺度。而在這一系列的尺度轉(zhuǎn)化過程中,場地中各類不同的元素被整合在一起,觀者也獲得了豐富變化的空間體驗。
李:設計的時候,我考慮這個房子的屋頂尺度是介于自然山體尺度和小鎮(zhèn)民居尺度之間的(圖12),它算是一個中介,也是一種人工物和自然物之間的轉(zhuǎn)化。上面的屋頂在庭院中露出斷面,就形成了近景山的意象,甚至把屋頂瓦作延伸到墻面,形成一種類似畫面透視的錯覺,給人以“入畫”之感。有了近景的“山”還需要有前景,于是做了這些更小尺度的“片石假山”(圖13),是這么個發(fā)展過程?!捌偕健崩锩媸前腚[藏著樓梯的,人在里面既可以感受到“山石”與身體的互動,又稱為其他參觀游覽者眼中的“畫中人”。另外,最初的屋頂形式設計強調(diào)的是作為視點和遠山之間的中景視看關系,并在整組建筑的東南角設計了一個觀景臺能夠領略這個畫面(圖14)。在施工過程中,我走在這些坡面屋脊之間察看現(xiàn)場,感覺像是在起伏的山中行走,就想到其實是可以如此體驗這個屋頂?shù)?,不過當時已經(jīng)來不及做那么大的設計調(diào)整。后來,在深圳的一個公園項目中,我們延續(xù)了績溪博物館屋頂?shù)男螒B(tài)做法,并且強調(diào)了人在起伏屋面之間的體驗。這也說明我的很多想法其實來自現(xiàn)場的直覺而非事先的理念性意圖;但同時我也會通過項目實踐不斷反饋,進行深入的思考,然后形成某種有意為之的理念性意圖。
范:您曾多次提到大學時期登景山看故宮的經(jīng)歷。如果從精神分析的角度看,其中隱含了您執(zhí)著的文化模式和建筑原型認知,也預示了“勝景幾何”的概念。我覺得您的故事可以拆成兩部分。一是站在景山頂端的萬春亭里,朝神武門方向看到故宮建筑群的恢宏景象,這就是靜謐的空間性勝景;另一方面,您提到了當時和女友爬山的過程。這很像游園的敘事性過程,也可看作是從喧囂抵達靜謐的過程。實際上在您的許多作品中,既有勝景的畫面,也常常會有攀登到上層的游廊和觀景臺。這似乎是對早年那段經(jīng)歷的不斷“重現(xiàn)”。
李:通常人們參觀故宮是從南面的天安門進去,她是北京人,知道北面景山上有那么一個場景很好,說帶我從特別的角度看故宮。那時我從沒進過故宮,也沒有從天安門循序漸進的經(jīng)驗,我第一次看故宮就是這么看的,所以它突然呈現(xiàn)在眼前,非常深刻的體驗和感受。另外就是爬景山的過程:景山上對稱的五個亭子,中間是萬春亭,東路西路各有兩個亭子,我們選擇其中一路上去,景山還是有一點高度的,在爬山的過程中,每個亭子都是觀景點,在第一個亭子的時候,只能看到一小點黃色的屋頂,半遮半掩;沿著臺階再往上爬,到了第二個亭子,身體也有點累了,又能多看到一些;等登到山頂?shù)娜f春亭,突然一下子看到了故宮的全貌(圖15),不光是那些殿宇的屋頂,還有從層層疊疊屋頂之間的縫隙、庭院中穿插而出的樹木,還有隱現(xiàn)遠處的現(xiàn)代城市輪廓背景——真是動人的勝景。
圖12:績溪博物館(李哲攝)
圖13:績溪博物館(夏至攝)
圖14:績溪博物館(邱澗冰攝)
今天看來,這就是 “曲折盡致”,是一個抵達勝景的“敘事”過程??赡苁且环N天意或者是偶然中的必然,我從那時開始體驗并感受到,中國傳統(tǒng)建筑和城市有這么強大的力量,而且是對于現(xiàn)代的人仍然有這么強大的精神性力量。我想,它能產(chǎn)生如此的力量,背后一定是有著高妙的“設計”或者“意匠”,是一種不隨時間而消逝的、有長久價值的“傳統(tǒng)”。這就是我對中國傳統(tǒng)城市、建筑乃至后來的園林、聚落等產(chǎn)生探究興趣的開始——研究尋找其背后的原理并試圖影響自己的實踐。你提到文化模式、原型認知以及對后來設計思想的預示,很有道理。但現(xiàn)在對我來講更有意義的是,如何將這樣的經(jīng)歷體驗和思想認知轉(zhuǎn)化成可在實踐中運用的空間模式,我在努力尋找一種屬于我自己的空間原型,并用這樣的空間原型或范式去認知表述和用實踐表達。如今我的“大院胡同”項目又回到了北京,回到了當年對城市和建筑的興趣起點,這并非巧合,當然也會比最初的思考更有空間模式的自覺意識,思想更寬博、更能融會貫通。
范:在空間模式的轉(zhuǎn)化過程中,您的幾何操作有什么獨特性?
李:實現(xiàn)“宅園合一”——日常生活空間和精神空間的統(tǒng)合為一,跟建筑本體元素的操作緊密關聯(lián)。具體來講,我比較感興趣的是結(jié)構(gòu)、空間、形式、建造以及自然等要素的一體化操作。就是結(jié)構(gòu)既是空間,也制造形式,并與自然交互,形成領略勝景的界面和敘事過程。比如說,你用某種簡練的結(jié)構(gòu)做出一個使用的房間,它同時形成了有特點的空間和形式,也可以作為園林中的一個觀景亭,它是一體化的;你不能做了一個結(jié)構(gòu),另外做個東西來形成空間,還得做個動作來制造形式,以及單獨的觀景亭。這樣你的設計就不夠精練,帶來很多的冗余,“宅園合一”不希望有設計的冗余。建筑師總是想要制造一些通常業(yè)主不需要的物質(zhì)性生活空間之外“精神性”的東西,但如果人家并不想花額外的錢呢?這是個現(xiàn)實問題。所以,我希望自己的設計冗余度是低的,但精神性的“附加值”是高的。我希望做一個動作能達到多個目標。
想要空間、結(jié)構(gòu)、形式、建造、自然的一體化,對我來說通常必須基于一種“幾何”的邏輯。只有抽象性的幾何,能把所有這些東西聯(lián)系在一起,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們強調(diào)結(jié)構(gòu)/空間單元的作用,希望用結(jié)構(gòu)/空間單元的組合來形成整體的建筑,這是我的一個更為具體的操作手法。這跟我對傳統(tǒng)的認識和研究有關,中國傳統(tǒng)建筑乃至城市就是由一間一間房子組成的,一個“間”其實就是一個結(jié)構(gòu)/空間單元,可以說不同數(shù)量、規(guī)模的“間”構(gòu)成了建筑或者城市。如此有很多的現(xiàn)實好處,比如功能的彈性和通用性,以及預制裝配建造的可能性等。在績溪博物館中,結(jié)構(gòu)/空間單元是混凝土列柱支撐的三角鋼桁架屋頂;在唐山第三空間中是垂直方向不斷重復的水平錯層樓板;在天津大學新校區(qū)綜合體育館中是各種連續(xù)的直紋曲面混凝土殼體;在“大院胡同”項目中是貫穿于整個院落進深的一條一條混凝土廊式結(jié)構(gòu)。
范:您設計的天津大學新校區(qū)綜合體育館項目獲得了2018 ArchDaily全球年度建筑大獎,還獲得了2016年公民建筑獎的提名獎和WA中國建筑獎技術進步優(yōu)勝獎。在這個項目中,能感受到其結(jié)構(gòu)既有很強的力量感,也帶來了空間層面的詩意感。是否這體現(xiàn)了您追求的結(jié)構(gòu)/空間一體化?
李:天大新校區(qū)綜合體育館的設計是2011年開始的。在這個項目里所聚焦的各種直紋曲面殼體結(jié)構(gòu)組合的幾何操作,的確是想突出結(jié)構(gòu)、空間、形式、建造一體化的探討,但其中“勝景幾何”的整體思考也是延續(xù)其中的。
最初對這個項目場地的印象,是一種斷裂和空白之感——一片鹽堿地上瞬時建起一片新城和校園,這也是建筑師經(jīng)常會面對的典型當代中國的建設環(huán)境。雖然校園的規(guī)劃設計要求把天大老校區(qū)的磚墻元素使用在所有單體建筑的沿街面上,以喚起與老校園的記憶和關聯(lián),但我覺得還是遠遠不夠。我能想象學生的歸屬感會非常弱,更多可能是一種“空降在荒野”的感覺。所以建筑很重要的目標是讓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有歸屬感,其實也就是要營造一種特殊而專屬于此的場所感。所以,這個項目首先需要以強有力的結(jié)構(gòu)表達一種自身的存在之感,它將賦予場所空間性的意義和價值,庇護其中的使用者。
圖15:李興鋼草圖:景山上看故宮
圖16:天津大學新校區(qū)綜合體育館(張虔希攝)
圖17:天津大學新校區(qū)綜合體育館(張虔希攝)
圖18:天津大學新校區(qū)綜合體育館(張虔希攝)
同時,將各類運動場館空間依其平面尺寸、凈高及使用方式,以線性公共空間串聯(lián),猶如多簇運動空間組合而成的密集“聚落”(圖16)??臻g中結(jié)構(gòu)的不同尺度和形狀呼應著人的身體及其運動所產(chǎn)生的不同延伸狀態(tài),這樣可以把人也看作一種特殊的自然元素,人的身體運動景象就相當于一種特殊的“自然景觀”,通過結(jié)構(gòu)與人的身體在尺度和空間界面及氛圍的呼應,產(chǎn)生了人造物與“自然物”的互動,呈現(xiàn)出一種別樣的“勝景”(圖17)。來自場館空間側(cè)上方的自然光不僅照亮了結(jié)構(gòu),也映射著運動的身體,人們在空間中感受到人工結(jié)構(gòu)的存在和庇護,同時又強烈地感受到自然的圍繞和籠罩,從而形成強烈的空間場域和氛圍,并喚起一種使人沉浸其中的詩意情境(圖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