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聃
借由虛擬偶像至少可以“刺探”一下在我們可承受范圍內虛擬與現(xiàn)實的邊界。
每年9月對時尚界來說都是一個標榜“政治正確”的最好時機,密集的時裝周日程讓模特——這一弱勢群體在集體亮相中高居話題中心,比如像去年“告別0號模特和未成年模特”那樣。經過多年詬病,T臺看起來終于變得多元了,有色模特在秀場以及廣告大片中的比例提高的速度肉眼可辨,從2015年的17%增長了約一倍。為了將多元化堅持到底,Balmain創(chuàng)意總監(jiān)奧利弗·魯斯?。∣liver Rousteing)在2018秋季廣告中做了一件頗具爭議的事兒。主視覺畫面的中央是Instagram已擁有14.6萬粉絲的黑人模特Shudu,左右兩側分別是中國女孩Zhi和法國美人Margot。這看起來沒什么不對,除了她們都不是真人,而是用CGI技術合成的虛擬模特。
被譽為虛擬偶像界第一超模的Shudu
宣傳照在社交媒體上一經曝光,便激起層層波瀾。有人高呼魯斯汀高舉的多元化大旗果然不光是動動嘴皮子。Shudu、Zhi和Margot,即穩(wěn)固了有色模特的地位,又采用了熱門科技,擴充了多樣性的界定。作為執(zhí)掌法國時裝屋的三位黑人設計師之一,魯斯汀一直致力于幫助改善有色模特以及名人的生態(tài),就像今年早些時候的戛納電影節(jié)上,與黑人女演員并肩挑戰(zhàn)種族主義。在他號召下集結的“Balmain軍團”不乏各個領域的名人,種族、年齡、身材和美感各有不同,碧昂斯、坎耶·韋斯特等都位列其中,此次增員三位虛擬模特,魯斯汀的潛臺詞是,Balmain軍團歡迎任何人。
然而,另一部分人認為這回魯斯汀玩砸了,啟用虛擬模特根本就是為了多樣而多樣的奇怪舉措。有多少模特擠破腦袋想要成為Balmain這樣的大牌面孔,他卻白白把這樣的好機會浪費給了沒有生存壓力的虛擬模特。這片質疑之聲跟此前針對Shudu的創(chuàng)作者卡梅隆·詹姆斯-威爾森(Cameron James-Wilson)的如出一轍。
Balmain在2018秋季廣告中啟用虛擬模特
被譽為虛擬偶像界第一超模的Shudu擁有均勻細膩的深棕膚色和完美的比例,脖子上層疊的頸環(huán)讓人聯(lián)想到南非的恩德貝勒人,在社交媒體上“出道”僅有一年多時間。起初Shudu在Instagram發(fā)出了一系列模特工作照片的反響平平,直到年初時候一張桔色唇膏的特寫照被Fenty彩妝官方轉發(fā)后,照片的點贊量迅速上升至22萬。人們開始好奇“她是誰”?Shudu的意外走紅讓威爾森受到了很多評論的攻擊,一位白人男性塑造出虛擬黑人模特會讓真實世界中本來就競爭激烈的黑人模特生存空間更加狹窄。他曾為此在接受《Highsnobiety》采訪時澄清:“我并不想剝奪任何人的權利,單純覺得美的定義正變得更具包容性,在技術上也應該有所延展。”
此次魯斯汀也是找了威爾森幫忙,參照流行偶像大衛(wèi)·鮑威、蒂娜·特納和普林斯,創(chuàng)作出了首次在Balmain廣告中亮相的Zhi和Margot。很多模特不禁開始擔心,自己要和虛擬人展開競爭關系了么?相比之下,虛擬模特極具競爭力,她們可以同時出現(xiàn)在10個地方,可以瞬間改變發(fā)色和妝容,透過顯示器看起來足夠以假亂真。
事實上,時尚品牌與虛擬偶像的拉鋸早就開始了。2011年游戲《最終幻想ⅩⅢ-2》里面的人物在日本男裝雜志《競技場Homme+》上占了12頁的篇幅,他們都穿著普拉達2012年春季男裝。第二年,時任路易威登設計總監(jiān)的“小馬哥”為日本虛擬偶像初音未來“穿上”了棋盤裙,要知道在歐美能第一時間穿上這件新款的是像克里斯汀·斯圖爾特(Kristen Stewart)這樣的當紅影星。隨后,紀梵希也為“初音未來”設計過綴滿施華洛世奇水晶的高定服裝。路易威登在2016年春季廣告中啟用了日本游戲《最終幻想》的女主角雷霆(Lightning),而當年那場秀的主題就是“數(shù)字時代之旅”,第一個出場的模特造型是《美少女戰(zhàn)士》里的小小兔。更不用說如今粉絲140萬,被《時代》周刊評為2018年最具互聯(lián)網影響力Top 25之一的時尚博主Miquela了。
雜志上的Shudu
無論魯斯汀的CGI Balmain軍團是不是噱頭,時尚的多元性早已涉足了虛擬世界。
提及虛擬偶像首先想到的是二次元。上世紀90年代末英倫搖滾樂隊Blur主唱達蒙·阿爾巴恩(Damon Albarn)和插畫家杰米·休利特(Jamie Hewlett)創(chuàng)立了虛擬樂團Gorillaz,其視覺由四個動畫角色組成,他們有主唱有鼓手,分工明確,看起來像極了熱血動漫中的個性形象。樂隊憑借首張專輯《Gorillaz》(2001)700多萬的銷量,被吉尼斯封為 “最成功的虛擬樂隊”。第二張專輯《惡魔日》(2005)囊括了包括格萊美、MTV等一眾獎項。2006年當Gorillaz受邀在格萊美現(xiàn)場演出《Feel Good Inc.》時,憑借英國Musion公司的3D技術,四個大屏幕互為展示,讓虛擬樂團如真人現(xiàn)場般效果熱烈。
類似的場景出現(xiàn)在了2009年東京的Studio Coast,2000多人舉著蔥綠色熒光版為大屏幕上舞動身姿的初音未來“打call”。不同的是Gorillaz是被專業(yè)獎項認可的,而初音未來純屬偶像發(fā)起,不僅門票瞬間銷售一空,還有3萬人在網絡上收看付費直播。起初,初音的大部分粉絲是宅男,這些日本二次元市場里的重要消費群體排斥真人社交,年齡從20到29歲居多。被這群人捧紅的虛擬偶像有80年代的林明美和90年代的藤崎詩織。和前兩位宅男女神不一樣,初音并沒有在作品中被賦予具體的形象,只是被官方設定了年齡、身高和體重,其他任由粉絲發(fā)揮。這種互動性強、養(yǎng)成游戲般的模式圈到不少忠實粉絲。
雜志上的Miquela演繹香奈兒生活方式
用其作者伊藤博之的話說,2007年“出道”的初音未來從一款聲音處理軟件發(fā)展為年收入以億計算的虛擬偶像,借助了視頻網站YouTube、彈幕網站鼻祖Niconico的無界平臺和影像技術的推進。隨著推出單曲打榜,初音的粉絲從宅男豐富到各個層面,其單曲《Tell Your World》在217個國家和地區(qū)發(fā)行,創(chuàng)下史上日本歌手在最多國家數(shù)字發(fā)行的紀錄。最先開啟商業(yè)嘗試的是豐田汽車和谷歌,緊接著大牌們也很快發(fā)現(xiàn)了初音的影響力,她不僅登上了2016年5月《Vogue》美國版的封面,還和好萊塢女星斯嘉麗·約翰遜一起拍攝力士洗護系列的廣告。
第一波出現(xiàn)在時尚大牌形象上的虛擬偶像的成長背景是音源庫軟件和游戲,她們和年輕人有著根深蒂固的情感羈絆。如此看來,老牌時裝屋與她們合作的用意不排除要迎合年輕人。第二波虛擬偶像如Miquela和Shudu的誕生背景是社交媒體,她們對粉絲展現(xiàn)的形象和行為舉止都無限接近真人。
20歲的巴西-美國混血兒Miquela日常跟時尚博主沒有區(qū)別。她穿著香奈兒和街頭風潮牌Supreme的混搭,隔三差五和音樂家、藝術家、明星朋友一起在紐約時髦的餐館里閑逛,或者在洛杉磯找最炙手可熱的紋身師Dr.Woo在手臂上留下記號。她抱怨過敏,并經常在推特上提到溫度,比如“外面只有4度,我還在買抹茶冰淇淋”。從黑人平權、女權主義到LGBT群體,她都要在社交網絡上評論一番。漸漸地,人們覺察到哪有點不對勁,不禁發(fā)問:“為什么我覺得你的臉看起來有點假?”
一時間Miquela是不是真人引發(fā)熱議,她的擁護者堅信如此真實和瑣碎的生活不可能造假,她只不過是修圖過度而已。為了證明自己,Miquela還接受了Youtube博主的連線采訪。當留言不厭其煩地重復時,她“氣憤”地回復:“你就不能關心一下我表達的那些有意義的事,而不是糾結我是不是真人這種蠢問題么?”直到今年4月,一位如假包換的虛擬美女Bermuda“黑”入了Miquela的Instagram賬號,刪除了她大半狀態(tài),并聲明“如果你不說出真相,別想取回賬號”。隨后Miquela上演了一段如電影《我,機器人》的戲劇化橋段,承認了自己是人工智能,并決心與創(chuàng)作者決裂。
當然,這一切都是設計好的,就連Bermuda也和Miquela出自同一個團隊。他們的創(chuàng)作者——位于洛杉磯的“跨媒體”工作室Brud,號稱擅長人工智能和機器人研發(fā),剛從風險投資和硅谷籌集了500萬英鎊。即便經過一番證實又推翻的鬧劇,看起來毫無誠信可言的Miquela還是坐擁粉絲們的愛戴。這也絲毫不會影響Miquela在時尚雜志和品牌心中的地位,畢竟他們都是幕后“黑手”。我們仍然處在法國學者居伊·德波揭示的“景觀社會”之中,可能唯一的“進步”是從被動接受變成了主動追隨。
潮流預測機構Future Laboratory的咨詢顧問凱瑟琳·畢曉普(Kathryn Bishop)認為,正如未來的奢侈品消費者——Z世代或I世代(目前12歲以下的人)在大量購買手機游戲裝備,他們也可能有興趣在線交易永遠都不會被真正穿在身上的虛擬衣櫥。虛擬偶像正是針對這群常年活在數(shù)字世界里的年輕群體,其觀念在網絡和現(xiàn)實之間頻繁切換。一方面,可以看出他們對獨立人格以及流動的身份認同越來越感興趣,另一方面虛擬偶像的走紅也對真實的偶像崇拜扇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Miquela和Shudu與粉絲建立聯(lián)系和信任的方式和真人博主相比沒什么不同,都是隔著屏幕傳遞某種個性化審美和見解,在吸引足夠的粉絲后,在品牌的關注和媒體的環(huán)繞下產生商業(yè)價值。根據(jù)時尚市場數(shù)據(jù)分析平臺Launchmetrics的推算,普拉達從Miquela的推送轉化而來的市場價值高達1.2萬英鎊,比演員杰夫·高布倫(Jeff Goldblum)在柏林電影節(jié)穿普拉達襯衫帶來的效益略多。作為粉絲群體眾多的“網紅”,虛擬偶像明顯比真人更安全、可控,至少不會因為個人行為的不當為品牌造成負面影響。
如此說來,真人博主勝在更“真實”么?也未可知,就像Miquela所說的,“‘真實在如今是一個有趣的定義,為了圈粉的人設、被過度修飾的身材和樣貌無處不在……”虛擬偶像就像一面鏡子,反射出現(xiàn)實中撰寫的光怪陸離。威爾森是專業(yè)攝影師出身,創(chuàng)作Shudu之前曾在倫敦拍攝時尚大片,與一線品牌和模特打交道。想來他現(xiàn)在的工作內容也沒什么本質上的變化,只不過之前類似于把真人往“芭比娃娃”上修,現(xiàn)在是把“芭比娃娃”修成真人?!皶r尚在我看來就是經過美化的,根本不存在所謂的真實?!?/p>
在古馳與英國版《GQ》攜手推出的“演出者”系列短片第七部中,身穿古馳定制服裝的日本少女機器人惠(Erica),在先進的面部識別技術、語音合成系統(tǒng)以及傳感設備的支持下躍然眼前。由于“恐怖谷理論”,看著她對著鏡頭發(fā)問時會不自覺地感到怪異,可其問題卻引人深思:“你和我有什么不同?”當科技發(fā)展超出了認知,人們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存在的意義。如此說來,那些只能活躍于屏幕前的虛擬偶像相比于前沿的機器人技術只是極其初級的段位。不過,借由她們至少可以“刺探”一下在我們可承受范圍內虛擬與現(xiàn)實的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