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忠
2011年元月2日早上,母親一個電話把我從酣睡中驚醒。電話那端,從母親語無倫次的哭腔中我預感到家里一定發(fā)生什么急事。
早上起床,父親打算上廁所的時候,意外摔倒在了床下,人事不省。父親今年五月將滿74歲,身體一直單薄,多年的氣管炎糾纏得他經(jīng)年哮喘。
接完電話,我像皮球一樣從床上彈了起來,立馬叫醒妻和兩個孩子,簡單洗漱收拾了一下,一家人便一同往鄉(xiāng)下老家趕。
幾天前,當?shù)貏傁逻^一場幾十年難遇的大雪,老家山上仍積著厚厚的雪。租來的一輛面包車搖曳在雪地里,滑行在冰雪覆蓋的山路上。有時路過懸崖峭壁的路段處,我摟住兒子緊閉雙眼不敢朝窗外看。
經(jīng)過幾個小時的折騰,再步行一個多小時的山路,終于回到了家。家里早已坐滿了鄉(xiāng)鄰鄉(xiāng)親,母親在灶屋里正忙著做飯。從母親和鄉(xiāng)鄰們的表情及語氣中,我猜出父親可能度過了危險期。鄉(xiāng)親們沒有準許我們直接去臥室看望父親。按照鄉(xiāng)里的習俗,剛從外面到家的所有人都不能先進病人的房間探視。我們只好坐到火塘邊烤火,聽母親介紹父親的情況。
“你爸爸早上八點多起來上廁所,叫我扶他,剛下床就一下偏倒在了地板上,我又抱不動,怕他中風,便將床上的兩床被子拉下來給他墊在地上。隨后,我跑到客廳里拿手機給你們打電話。幸虧有鄰居趕來幫忙把你爸爸抱到床上,才沒有發(fā)生意外?,F(xiàn)在他已醒了,就是說話有點吃力,呼吸特別困難?!蹦赣H邊說邊嘆氣。
吃過農(nóng)村的午飯,已是下午三點。我拉著12歲的兒子秋聲走到父親的床邊,其實他早就知道我們回來了,他的神志非常清醒。
“你們難得跑一趟,我又莫事?!备赣H吃力地嗔怪道。我握住父親干癟無力的手,一股股說不出的痛和酸楚涌向心頭。
當我提出扶他下床烤火時,父親有些猶豫,隨后又勉強答應了。不料,當我替他換秋褲時,一股惡臭撲鼻而來,他的下身到處都敷滿大便。父親就像小孩子一樣,睡在那里一動不動。我便用毛巾丁點兒丁點兒地輕輕擦拭,弄臟了幾盆水才擦干凈。
我知道,父親此時一定很尷尬,很傷心,更多的是無奈。父親是一位教師,桃李滿天下,一生很要強,曾經(jīng)還在東榆小學當過三年校長。
晚上,父親的精神有些好轉(zhuǎn),我和妹夫提出明天用車接他進城去醫(yī)院治療,固執(zhí)的父親居然不同意。
“我沒事,不用你們管,你們各自忙你們的事去吧?!?/p>
拗不過,第二天,我便回城上班了。那時,我正在巴中日報社當編輯,編輯《秦巴都市報》,當時人手少,就不得不按時值班。
從那天起,我無論是在白天或是半夜,只要一有電話響起,就會下意識地擔心是否家里有事。如果接到母親的電話,就立馬有著后怕感。好幾次,母親打來問候電話,但每次都要嚇我一跳。
那年春節(jié),我們兄妹幾家人都約好一起回家和父母團聚。
臘月29日上午,冬日的暖陽格外溫和,陽光鋪天蓋地的灑滿院子。幾只鳥兒在門前含苞待放的梅樹上嘰嘰喳喳,跳來跳去。兩只松鼠在屋子旁邊的那棵大核桃樹上追上追下地嬉戲。鳥兒和松鼠們都是那么的開心,似乎它們也知道快過年了。
我們在院壩中生了一大堆柴火,父親顫巍巍地坐到火邊趕鬧熱來了。他一邊和我們聊天,一邊翻看我最近新出版的詩集《孤獨的城市》。一整天,父親都很快樂,也很精神。
大年初一的晚上,父親突然病情加重,半睡在床上呻吟了一個通宵。每當他咳嗽、呻吟一下,我的心就要收縮一次,直到天亮。那個春節(jié),全家人過得不安心,不快樂。
第二天,我們兄妹幾個商量無論如何也要將父親送進城里醫(yī)院去治療。哪知,他仍然不愿進城接受治療?!澳銈兪窍氚盐冶P死嗎?難道你們不知道支氣管炎病人動不得嗎?”父親邊咳邊罵。
初四的早上,臨走的時候,我們再次向父親提出找車一同進城,他不但不同意,反倒一臉的不高興?!拔夷蒙蹲硬。痪褪莻€哮喘嘛,不需要你們管,要上班就走你們的,我還死不了。”父親吃力地又是一通責罵。
初五的凌晨,留在家陪父母過春節(jié)的妹妹打電話告訴我,父親的病加重了,走路非常吃力,從臥室到火塘不到十米遠就歇了4次。這下,大家都著急了,我和弟弟立馬趕到縣醫(yī)院找了一輛救護車,在父親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趕回了老家。
上午十點,一名醫(yī)生和一名護士徒步走三十分鐘的山路來到了我們家里。一位姓楊的赤腳醫(yī)生正坐在沙發(fā)上扶著父親,顯得束手無策。父親的神色有些暗淡,神志變得恍惚。
當醫(yī)生把急救藥和氧氣給父親用上后,我迅速找來鄰居幫忙綁好滑竿將父親送到幾里路以外的救護車上。進了醫(yī)院,父親被診斷為重度肺氣腫、重度肺心病。在幾天的用藥和觀察中,父親的病情不見好轉(zhuǎn),主治醫(yī)生稱他們已力所能及了,該用的藥都已用盡。
醫(yī)生幾次三番找我談話,“你們要隨時做好心理準備,你們做兒女的心意盡到了,我們當醫(yī)生的也盡力了,你父親這么大年齡,像這種病目前在醫(yī)學史上是難治愈的,最多延長一段時間的生命?!?/p>
醫(yī)生叫我們放棄對父親的治療,聽了之后,我不但沒有依從,反到加劇了一定要想法治愈父親病的念頭。
一周之后,父親的呼吸突然困難加重,在送往重癥室搶救途中,我望著父親張開的大嘴,呼吸極其微弱,臉色蒼白,危在旦夕的樣子。
送進重癥室后,我們都心急如焚地守在門外,屏聲靜氣地等待醫(yī)生報告情況。
一分鐘過去,兩分鐘過去,十分鐘過去,我在樓道里走來走去,就是不見醫(yī)生出來。二十分鐘后,只見大門吱的一聲開了,一位戴眼鏡的胖醫(yī)生汗流滿面出現(xiàn)在我面前,如釋重負地長長出了一口氣,“還好還好,幸虧你們及時,就那幾秒鐘時間,終于把他老人家搶救過來了?!蔽覀冃念^的一塊大石終于落地了。
父親躺在重癥室里,鼻子、嘴里都插滿了管道,一躺就是一周,昏迷不醒。一月以后,父親的病情有所好轉(zhuǎn),剛把他轉(zhuǎn)到普通病房才幾天時間,他的病情再度加重。不得以,再次把他送到了重癥室治療。
有一天下午,我像往常按時去看望他,并勸他好好配合醫(yī)生治療。父親使勁搖頭,表示想出院。我當時明白他的意思,但我沒有答應。這時,父親一把抓住我的手不放,情緒非常激動,還想掙扎起來打我的樣子。醫(yī)生找來了筆和紙,父親歪歪斜斜的在紙上寫著幾個字:我要出院,感謝所有的醫(yī)護人員。
我望著他那插滿管道的嘴無法說話的難受與痛苦,那一瞬間,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父親雖然是個老教師,但他的思想一點也不開放,很守舊。他曾經(jīng)給我們講過,待他百年歸世時一定要回到老家木屋中堂。這段時間,父親的病情不穩(wěn)定,情緒也低落。但我不可能因為順其所謂的孝心而將他活生生的生命因此放棄。我是不希望盡這樣的孝心,便沒有聽從他,讓醫(yī)生盡最大努力治療。日后的幾天,我不敢去父親的病床前面對他,怕他動怒,影響治療。只好躲在窗外看他,讓母親對父親謊稱我上班去了。
那幾天,我們找了好幾位他以前的同事及好友勸他安心養(yǎng)病,配合醫(yī)生治療。經(jīng)過近一月的治療,父親的病情大有好轉(zhuǎn)。
臨近農(nóng)歷四月初四他的生日前,他順利出院了。
出院后,我問父親上次在重癥室為什么不樂意治療,還對我生氣。父親神情凝重地說,可惜錢了,我這病是治不斷根的。他說,與其把這么多的錢耗在他身上,還不如捐獻給農(nóng)村那些讀不起書的孩子。我聽后沒有和他作出任何爭辯,我知道父親把一生都奉獻給了教育事業(yè),特別是我們山區(qū)農(nóng)村。他在農(nóng)村教書將近三十年,每個學期都要拿一個月的工資資助那些進學校想讀書而又無錢讀的學生。
為了讓父親安心養(yǎng)病,日子過得開心點。生日那天,我專門邀請來了重癥室的十多位醫(yī)護人員到場給他祝壽,鼓勵他,安慰他。那天,父親見到他們十分高興。醫(yī)生、護士們也很親熱地叫他“楊爺爺”。
那些日子里,父親的病情有所控制,也有所好轉(zhuǎn)。他每天照常能讀報、看電視,和朋友聊天了,只是因為生病太久,腿行走還不太方便,但恢復得很快。
我們的生活又開始了淡淡的平靜,卻無形增添了濃濃的牽掛。
——選自2017年第4期《西南作家》